第三十二章 算计

  青纱帐软软地垂叠在床榻边,简素的厢房里弥漫着浓重刺鼻的金创药味,其间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我伏在床边安静地看着赵承安,裹着白纱的胸口微弱地起伏着,他的面色已经稍稍恢复,不似方才那样苍白。
  韩稽说,他真是命大,胸口那道剑伤只差一寸就伤到了心脉。
  想到此我不禁后怕,不由自主握着他的手贴上脸颊,感受着他温热的手心,我才能心安。
  “三哥,你要快点好起来。”
  因为和赵承翊的交易,他免了我私见赵承安的罪名,准许我继续参加帝仪甄选,不过刺客一事,他要我随大理寺卿薛焘前去调查。我向他请求离开太庙前再见承安一面。赵承翊答应了。
  “我暂时还不能跟你去蜀中,不过我答应你,待这些事情了结,我们再也不分开。”
  他的手指轻轻颤动,似是听见我说的话,我满是惊喜地望着他,若是离别之前能亲眼看着他醒来,确定他平安无事,便是再好不过。可是,他依然紧闭着双目,未见丝毫清醒的迹象,掩下失望,我又轻声道:“三哥,我会想法再来看你。”
  “王爷失血过多,需要好好休息,阿稽给他用了麻药,待他醒来至少是明日清晨了。”
  我未回头,也知道是韩熙。
  “驸马爷,今日如果没有晋陵王,你会救他吗?”
  他坚定道:“我会。”
  我冷笑:“驸马爷不是圣上的人吗?”
  他道:“长恩,你我相识多年,你认为是我韩熙是怎样的恶人?六亲不认,不分善恶,不明是非,见死不救的畜生?不错,我是陛下的人,可王爷是元若的哥哥,是我的亲人,我怎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身陷险境,置之不理。”
  我气道:“韩熙,此刻你不用同我多解释什么。如今我身边的人事,或真或假,我已分不清楚。”
  他道:“你无需分辨,只需相信我,即便没有少年的情分,你我之间还有元玉。”
  “相信你?”我嗤笑道,“那为何我去思贤楼求救却不见你踪影?”
  “我与你同王爷分开后便赶去思贤楼救驾,那时宗庙火势甚大,陛下着我领一队御林军前去灭火,是以我根本不知你曾来求援。”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涩意,“此时想来,陛下当是故意调开我。”
  “当然,若你在,三哥便不会受此重伤,差点丢了性命。”我从床边起身回看他道,“韩熙,若你还认我这个朋友,可否为我办一件事。”
  “你说。”
  从袖中拿出一个素色锦囊,我道:“这个请你替我交给赵域。”
  他犹豫道:“若是不违背陛下的意思,我可以帮你。”
  我道:“放心,我现下也是他手中一颗棋子,自然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他接过锦囊放入怀中,“我会亲手交给赵域。”
  我客气道:“多谢。”
  看我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生分模样,韩熙不由劝道:“长恩,陛下他也十分不易。登基三年,不论是军国大事,还是后宫家事,以贺铣为首世家官员处处阻碍,陛下所倡的政令不得推行,三品以上官员任命也不得擅自做主,加之有人对帝位的觊觎窥探之心从未灭绝,是以陛下不得不精心谋算,才能保得平安以图大业。所以长恩,即便陛下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我想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未答话,只觉心力交瘁。
  不易,这世上又有何人活的容易,赵承翊想巩固皇权,贵族想握稳手中利益,寒门想借势而起,就连赵承安为了苏家也未曾对皇位息心,每个人都有不易的理由和难处,那我呢。
  我只想找出真相,还靳家和自己清白。可没想到这清白竟是笑话一场,那人一直清楚他母妃死因的真相,而我执着的追查反倒成了他手中的把柄,被利用,被辜负,被践踏,这让我情何以堪。
  握紧双拳,深吸一口气,我注目前方,如今,我无需依赖,也无需相信,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交给赵域的锦囊里是我父亲生前的一枚伏虎墨玉和一封手书。
  我潜赵域带着信物前往蜀中拜见雅州刺史涂方续。我与他曾在璧山大营有过一面之缘,他原是我父亲手下一员猛将,此人骁勇善战,军功赫赫,漠岭河一战中,父亲曾救他一命,是以他对我父亲颇为敬重,此后便一直追随在父亲身边。父亲死后,心灰意冷的他自请前往雅州任职,不再涉事军务。
  我从未想过再用父亲生前留下的人,赵承安说过,那幕后之人正是忌惮父亲在军中的威信和人脉,怕我成为赵承翊的助力才想方设法挑拨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可眼前我势单力薄,赵承翊对我只是利用,未必真正能护我和三哥的性命,我必须自己找出当初陷害我的人才能以绝后患。
  遗诏之案佘未已死,刺杀我的骁龙卫也已被灭了口,如果那人真的志在帝位,那么现在唯一可查的线索便是当年的良时通敌案,良时虽死,但此案牵扯的人太多,凶手不可能一一灭口,定有蛛丝马迹尚可查正。雅州与昆州之间距离不近亦不远,涂方续归隐已久,托他私下查探,定不会打草惊蛇。
  涂方续素有谋略,他查案我并不担心,只是眼下赵域如何掩人耳目出了天京城才是难处,韩熙仿佛知晓我在想什么,他不着痕迹道:“后日鸿胪寺将送一批瀛洲僧侣返回,赵域可借此机会出城。”
  我有些犹豫:“你会帮我?”
  “什么时候长恩这般不信我了,赵域出城之事包在我身上,”他长叹道,“只是,今后妹妹你行事千万小心,王爷和我不在你身边,陛下心思深不可测,你切不可莽撞。”
  我僵硬地点点头:“明白。”
  出了竹苑,一身朱衣官袍的薛焘正等着我,“郡主请。”上次除夕宫宴上匆匆一见,未曾看清他的容貌,如今看来此人年龄不大,国字脸,浓眉剑目,挺鼻厚唇,看起来很是憨厚老实。
  我从容登上马车,跟随他往大理寺。
  大理寺位于皇城之内,紧邻顺义门,背靠将作监。从天祁山出发,快马只需半个时辰便到。薛焘赶着办案,自然不会慢悠悠,一路上我在马车里被颠得快吐了。
  好容易熬到下车,他掀了车帘扶我,平板的声音里带着恭敬道:“郡主得罪了,微臣也是破案心切。”
  我道:“无妨。”
  大理寺官署建制占地不广,办公之处不过一落五进的四方阔院。院后黑色巨岩砌成的牢房是天京城中最牢不可破的地方,据传这座牢房外表坚不可摧,内里机关重重,进了这里再想出去,便是难如登天。
  绕过刻着“刚直无私”四字的灰石影壁,薛焘领着我穿过三重玄色院门,一路上他神色严峻,并无半句言语。我腹诽,按照赵承翊选人的标准,必定又是个闷声不吭,心中诡计多端的人。
  本以为这人要将我直接押倒牢房审讯,不料他却把我带到衙署最深处一座小院。这处小院全由翠竹搭建,十分精致。外面的地上铺了一层白沙石,引一泓水溪流过,溪水中几尾摇着金色尾巴的金鱼悠哉地游着,院角处还有两三竿翠竹越过高墙,徒留一抹青碧引得院外人艳羡。难以置信,这个阴森肃穆的地方还有这样一处写意的所在。
  薛焘上前推开白纱千格门,屋里的陈设十分简陋,除了几排摞满了竹简的书架,便是一张檀木方几,并两张紫锦云纹榻。几上放着一把青玉茶壶,两个荷叶杯,还有一只双耳冰裂纹白瓷瓶。那瓶里插着一支已经枯萎了许久的梅花。
  我微笑道:“大人不会是在此处审讯我吧。”
  他直言直语:“郡主多虑,不是审讯,只是询问您遇袭时的情况。”
  我道:“大人请问,我定知无不言。”
  他道:“郡主请。”
  未曾多想,我在其中一张榻上坐下,他却直挺挺站着不动,我奇道:“大人不会是想站着问话吧。”
  他道:“这是陛下来大理寺歇息之处,微臣不敢僭越。”
  一想到这间屋子,这张方榻曾沾染过他的气息,我便下意识起身道:“既然是陛下专属,那我与大人一同站着吧。”
  他摇头道:“微臣站着,郡主坐下,陛下嘱咐微臣,郡主受惊需好好休息,微臣已命人准备了饭食和伤药,待询问完毕,郡主可安心歇息,微臣明早送您返回群芳馆。”
  我气恼道:“我不坐,你赶紧问完送我回去。”
  他依旧刻板道:“郡主请坐,微臣方能询问。”
  我几乎被气的一口血喷出,赵承翊究竟哪儿找的奇葩木鱼脑袋,我坐没坐,他不说赵承翊怎么会知道。对于忠心耿耿的心腹,我难得和他争执,无奈坐下。
  他木讷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笑意:“郡主放心,微臣明晨之前不会再打扰。”
  我道:“大人请说。”
  说来也怪,进入正题,这人立马换了一副端正的颜色,浑身上下泛着刑讯的警惕肃杀之气。他从腰间挂着的鞶囊里拿出一本小册和一支毛笔问道:“郡主何时去见安王爷?”
  祭天仪式寅初,仪式所需共一个时辰,之后去了太庙偏殿进食,“不会超过卯时半刻。”
  毛笔在口中一蘸,他飞快记到,“路上可有遇见可疑之人?”
  我微微犹豫,那个断臂的内侍该不该告诉他,告诉他便是告诉了赵承翊,“未曾。”
  他看我一眼,继续问道:“王爷和您见面,此事郡主是否还告诉过他人?”
  “有。”
  “是谁?”
  “当时与我同住的陈灵越,”我想了想又补充道:“也不排除有人跟踪监视。”
  他点点头道:“郡主可记得那些刺客有什么特征?”
  我细细回想,当时情况混乱,且赵承安不忍我眼见血腥杀戮,多是把我护在怀中,所以我根本不记得有何特别之处,唯一记得当时在偏殿遭遇围杀时,那些刺客手中所持之剑的剑身居然有一道血槽,“我只记得他们所用的兵器似乎有些特别。”
  薛焘道:“微臣检视尸身清理现场时对此也有发现,后经查证方知那带有血槽的剑是剑南道天宝军士兵特有的歃血剑。”
  又是西南边地,我警惕道:“天宝军?你想说什么?”
  他道:“郡主可认为,是南安王派来的杀手?”
  我淡看他一眼,挑眉道:“到底是我认为,还是陛下让我这样认为?”
  他那张憨实的脸上突然露出精明一笑:“郡主,有时候大局远远胜过真相。”
  我嘲讽道:“既然已有定论,陛下又何必派你再来询问?”
  他诚恳道:“陛下在意郡主安危,所以才派微臣私下再查真相。”
  我道:“真是多谢他费心了。好了,大人你还有何想问的,我所知有限,说出的话未必能如您的意。”
  他道:“郡主已给了微臣最好的答案,稍后会有侍女前来侍候郡主休息,微臣告退。”说罢,他将本子和笔收好,躬身退出房间。
  我跌坐在榻上,浑身无力,薛焘走出这里那一刻起,赵承叡刺杀的罪名便坐实了。薛焘来询问,不过是要我把矛头指向赵承叡。赵承翊想要的从来就不是真相,他想要的只是一个收回兵权,重新洗牌军事势力的借口,他放任刺客刺杀,留下的活口无论是谁,都是替他说出借口的人。
  而我,就是顺势选定的那个人。
  庭院中春意已萌,可我仍旧抵挡不住由身体深处漫上的寒意,从除夕宫宴到祭天仪式,每一步他计算地不差毫厘,除去想除去的,利用想利用的,挣得如今他想要的局面。蜷缩起身体,埋头在膝间,我突感曾经那份单纯坚定的情感正随着他手中握有的皇权渐渐死去。
  ps:
  年末了,争取一周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