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交易

  我是被侍卫押着回了思贤楼。刚进殿中,迎面而来是苏泠的巴掌。我没有躲,生生受了。
  “表哥若有事,苏家定不会放过你。”她红着眼眶恨声道。
  脸上火辣的疼痛怎及的上此时心里如火烧般的灼痛,三哥他是否安好,韩稽有没有全力救治,一个个问题激得我脑仁生疼,无暇理会她的愤怒,我越过她就近坐到一张软榻上。
  灵越迎上来望着我红肿的脸急切道:“姐姐,你可还好?”
  我不着痕迹地移开她搭在我腕上的手,“我没事。”
  她见我神色冷淡,有些迟疑与胆怯,咬着嘴唇忐忑着退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离我们不远处的谢瑶瑛见此情景奚落道:“平日里姐妹情深的,现下倒是生分了似的。灵越妹妹,你别介意,咱们这位昌平郡主疑心深重,诡计多端,今日遭了这份罪可不知道要算到谁的头上了。咱们可要躲远着些,可别被泼了一身脏水。”
  司马蔚掩袖轻笑道:“也是,郡主姐姐是皇上看中的人,我们自是不能招惹。何况还有安王爷撑腰……”
  她故意话未说全,引人遐想我与承安之间已有苟且,她可以侮辱我,但不能轻视赵承安,我目色冷然望着她道:“司马姑娘,慎言。你妄议皇族,该当何罪?”
  她不屑道:“何须妄议,本就是实情而已。你与王爷私下见面难道不是实情,王爷因你身受重伤难道不是实情,郡主不就是仗着这些被你迷得颠三倒四的男人才敢如此嚣张吗?”
  我瞧着她那张开合不停的嘴,头疼得几欲裂开,她见我未回应便自觉十分得意,继续道:“郡主的故事我们从小便听的多了,与先帝、当今圣上,还有安王爷多是纠缠不清,高门世家自是养不出郡主这样出色的女儿,我们众姐妹也是不敢羡慕。好在苍天有眼,如今圣上还是娶了皇后娘娘,郡主多年的心思倒也白费了,至于咱们这位安王爷还熬不熬得住……”
  她话未说完,我已豁然起身,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再说一个字,我杀了你。”
  她被我眼中的狠意吓得竟慢慢住了嘴,只结结巴巴道:“你……你……敢……”
  我漫不经心道:“敢不敢,你大可问问皇后娘娘。”
  她终于闭了嘴。我重新坐下,淡淡扫视一遍殿中人,除了澹台嫣向我投来一瞥,其余人皆不敢再多言。
  约莫过了半刻钟,刘伶躬身而来,向我行礼道:“郡主,陛下有请。”
  我随刘伶登上台阶,去了二楼皇帝休憩的静堂。敞阔的楼亭式建筑孕育在初开的阳光里,透进檀木雕花窗棱的光线把地面上铺就的金砖照得澄亮,我垂着头,隐隐可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赵承翊换了玉白地圆领团龙纹长袍,正伏在书案前写字。刘伶压低声音道:“陛下,郡主到了。”
  他手中不停,只点头道:“嗯。”
  刘伶退下,殿中只剩下我与他二人。
  我静静地看着他,未出声,也未行礼。殿中飘散的龙涎香味竟让我觉得恶心又厌倦。莫名很想念王府小筑里那含着梅香的沉水香气味,没有十分清甜,但颇让人舒心安神。
  在那里,我常常开了窗对着院子里的白雪红梅抚琴,赵承安偶尔来了,会在旁或烹茶,或拨弄棋盘上的残局,和我聊些家常琐事。
  他常常笑我喜欢用些气味凌冽的香物,也劝我女孩子要柔软一些,固执己见,过刚易折。我总一笑而过,不放在心上,今日终于给他惹下大祸,害的他挣扎在生死边缘。
  未知他现在是否安好,韩稽有没有救活他。
  也罢,如果他不在了,我便去陪他。什么真相谜底,什么清白名誉,在我看着他无声无息躺在血地里的那一刻,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在想什么?”赵承翊自书写中抬头望着我。
  我有些恍神,顺口答道:“在想三哥是否安好。”
  他呼吸微微一滞,随后又蹙了眉尖,盯着我的脸道:“挨打了?”
  我倒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以前得了他一点半点得关心,我会欣喜若狂,可此时心底却没有一丝涟漪,“嗯,是我应得的。”
  他随手将笔扔进笔洗中,直直向我走来,两指钳住我的下巴,又问道:“谁打的?”
  我想偏头躲开,没料想他的力气颇大,我竟动弹不得。不想再纠缠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我只好道:“苏泠。”
  他松开手,两指轻拂,似是嫌我的脸弄脏了他的手,“活该。”
  我侧脸冷笑道:“不劳陛下费心。”
  他道:“你私下见他做什么?”
  我好笑道:“他是我未婚夫,我去见他有何奇怪。”
  他道:“你也是朕的帝仪待选,私传消息,私通外人,你就不怕犯规取消待选资格吗?”
  我几乎想笑出声:“陛下从头到尾没打算选我,此刻又何必惺惺作态来质问我呢?我不过是你对抗世家贵族一道掩人耳目的幌子,你又何必在意我还有没有资格?”
  “放肆!”他厉声喝道,“靳长恩,你别以为朕不敢杀了你。”
  “皇上想杀便杀,您不是一直想我死吗,”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几步上前靠近他,直到能感受到他粗粝急促的呼吸,望着那双熟悉的眉眼,我惊觉自己的心此刻痛的无法抑制,“今日这出戏不就顺着陛下的意思唱下去了吗?”
  “你说什么,朕听不明白。”
  “陛下,我虽不知你出何原因要佯装在思贤楼遇刺,但真有刺客的消息其实您一早便知道了吧。您急调骁龙卫与御林军护驾,抽空整个太庙戍卫,致使除思贤楼以外的地方守卫松懈,方便刺客行动,是你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来取我性命。”
  “他们的目标不是你。”
  “是,他们是目标是三哥,”我痛心道,“可你却用我作诱饵,你算准了赵承安会在祭天之后私下见我,你算准了他会为我不顾性命,你借刀杀人,为了就是除了他这个眼中钉。”
  “为什么?你已经是皇帝了,你已经手握天下了,你已经让他俯首称臣了,”我向他吼道:“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什么不能放过他?”
  “因为他是父皇最爱的儿子,因为清流一派的贵族还不死心,试图推他上位取代朕,因为他得到了我曾经想拥有的一切,”他一把握住我的手,盯着我的眼睛厉声道:“你以为你的三哥干净了,他手中的人命比朕少不了多少。”
  我冷冷反驳道:“那他也比你好,至少他不会拿我的性命做赌注。”
  “哈哈哈,”他松手将我掼地上,笑得不可抑制,“靳长恩,你以为你是谁?年少的那点情分,朕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跪趴在地上,听着他说这般无情刺心的话,灌进窗口的冷风好似无数把利剑劈得我全身上下裂开,寒意沿着这些细碎的伤口钻进身体,血脉,把那颗曾经为他狂热跳动的心一点点结成了冰。我很少哭,但不知为何这次回到天京却常常流泪,为赵承安,为他,为自己,为难忘却又难堪的过去,也为无望却又期待的未来,我深吸一口气,猝然抬头望着眼前深爱过的男人,收起所有冷淡、欢喜、悲哀、痛苦的情绪,他不过是我在人世间一场小小的历练,我不能为之失去尊严,“我弃权,我放弃帝仪甄选。”
  他眼中有一瞬的不可置信,随即淹没在他嘲讽的话语中:“你爱上赵承安了?想和他远走高飞?”
  我无语,是或不是已不再重要,他冷笑道:“来不及了,靳长恩,你和他,包括朕都卷进了这场争斗,朕选择了继承父皇的志愿,那便是与所有人斗个不死不休,无一例外。不错,今日是朕借刀杀人,除去赵承安这个后患。不过,你当那些刺客的目标是谁,是你的三哥。”
  “为什么?”
  “他曾是帝位继承的最佳人选,江南仕林从来没有对他放弃过希望,甚至他自己也没放弃过。这几年他培植的暗卫,安插在宫中的人手,还有隐藏的实力,无一不表明他的心思,他在觊觎朕的帝位。”他冷哼一声道:“他想坐朕的位子,别人也想,他在除夕宫宴上暴露了自己,有人当然要先下手为强了。”
  我疑惑道:“你知道那人是谁?”
  他道:“朕也在查,或许他就是当年遗诏案的主谋。他见朕的皇位日渐稳妥,赵承安也蓄起势力,便按捺不住了。”
  遗诏案主谋!他竟知道!一瞬间我恍然大悟道:“你知道我没有杀害你的母妃。”
  他蹙眉道:“这不重要。”
  “呵呵呵,”我轻轻笑起,原来,这三年来支撑着我死里逃生的信念竟是一场笑话,他一直知道真相,一直知道我无辜,可他依旧抄了靳家,把我赶出天京,任我徘徊在痛苦置之不理,“我懂了,从头到尾,我不过是你们父子之间的一枚棋子。”
  “靳长恩,不论是父皇,还是朕,甚至母妃,我们都知道她必死无疑,这是换取我登上帝位的条件,只是我没想到父皇会借你的手。朕待你的确有过真心,可是对皇帝而言,没有什么比天下更重要。”
  我望着他,脸上的泪渍已干,只余斑驳的痕迹,“你错了,送那杯毒酒的人是崔秀,那夜我从未踏进紫宸殿。”
  赵承翊有片刻的怔愣,也许一弹指,也许一尘世,最后他所有的情绪都化成了溢出唇边的一丝苦笑:“念念,我们回不去了。”
  念念,他终于肯这样亲昵唤我,一如从前压低了尾音,带着淡淡的眷恋,除了父亲,便是他了。最后一个疑问,“陛下,当年在蜀中你是否派人追杀我。”
  他道:“从未。”
  我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整整自己凌乱的衣衫,“如今,陛下想让我做什么?”他单独诏见,不会只是为了向我揭露真相。
  “郡主果真聪慧,”他忽地转过身背对着我沉声道:“帝仪甄选,朕还需要你。如今,你只有站在朕这边,方能保你和赵承安平安。如何抉择,你自己选吧。”
  又是这样的选择,他和他父皇一样。喜欢拿捏人心,喜欢用人最在意的人事要挟,从前是父亲和靳家,如今是赵承安,局势险恶,三哥即便有些实力和准备,也难以保全自身,他说的对,与他同一阵营方是此时最佳选择,也罢,与他做场交易也好,清清楚楚,互不相欠。
  “好,若有一天陛下手握天下,再无掣肘,望陛下信守承诺,放我和三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