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祭天 一

  元宵过后,节日气氛渐淡,诸事皆按轨而行,时光如流水般匆匆而过。群芳馆里的贵族女孩们好像集体失忆一般,统统忘记了那日怎样与我,与寒门剑拔弩张,见着我依旧亲切行礼,言谈间也是欢声笑语。她们喜欢唱和睦的戏,我自然奉陪,也约束灵越不要与她们再起争执。
  小妮子经过那日之后,片刻间竟成长起来,每日不再黏着我说这玩那,把心思全放在了课业上,我劝她不必如此刻苦,谁知她却咬牙道,经策比试中我定要让她们刮目相看。
  灵越苦读,我的日子在课后便闲下来了,除了练琴,我便托云华姑姑找了些山川杂志阅览。蔡昭有一次倒是厚着脸皮上来赔罪,说自己一时糊涂,不小心将那日之事漏给了苏泠。
  我不咸不谈地受了她的道歉,但决计不会再与她联手。这一点她心知肚明,赔这个罪不过是维持表面的礼数,赵承翊元宵救了我已经向她发出了警告,寒门的人动不得,她难道能抗旨不尊。哑巴亏吃了,还不能露出半分不满,我竟有点同情她。
  至于苏泠,在众人面前依旧保持寒冰一般的孤冷,一见了我眼睛反倒流出无限幽怨,这着实让我头疼。碍着苏家既不能整治她,还要日夜防着她给我使绊子,为了赵承安,她还真是深明大义,绞尽脑汁上赶着要把心爱的人往他身边送。
  无数次想到这个问题,这个麻烦的女人,忽略掉心中那点膈应,我叹了口气。手中握着的《万川志》拿起又放下,半个时辰过去了,一页也没翻过去。
  珍珑掀了帘进来,凑在我耳边道:“小福子照旧偷偷见了司马姑娘身边的杏蕊姑娘。”
  我默默点头,“由着他去,你多留心便是。”
  小福子是国子监衡学院一名小内侍,每次经策老师给我们课后布置的作业便是由他隔日来收齐交给老师批改。他往来群芳馆办差与各位姑娘的贴身丫鬟有接触,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几天前,灵越来我房间的路上却瞥见那小内侍十分鬼祟地弯进了琴室背后的小巷,灵越好奇跟上,原来司马蔚的贴身丫鬟杏蕊在巷子尽头等着他。
  两人咬耳低语,灵越也听不清楚,便即刻前来告知我。我觉得事有蹊跷,便让珍珑时时留意。果然他们今天又见了。
  珍珑道:“郡主,不如告知云华姑姑,即刻将人拿了,也好搓搓司马姑娘的锐气。”元宵那日,司马蔚在灯谜大赛中拔得头筹,自觉十分得意,贵女们也上赶着巴结,隐隐有盖过谢瑶瑛之势。
  “不必,”我否定道,“咱们寒门不睦,她们贵族也不能太安生,司马蔚如今留着还有用。”
  小福子能动手脚的只能是我们的课业,平时考核虽重要,但不足以决定帝仪人选是谁,她走的这步棋我还不清楚,不能打草惊蛇。还好我已着人通知三哥,让人在衡学院查查这个小福子的底。
  天气日渐和暖,当群芳馆中庭那两颗松树上的雪融尽时,我们已经换上夹袄和长襦裙。虽然待选不能过分装扮,但这样好的春色里,姑娘们各自结了彩色的璎珞垂在裙边,行动间裙裾翻飞,颇为灵动别致。课后无事时,三三两两或在廊下对弈,或握了书本与人讨教。琴室里偶尔流出一两曲古乐,颇有情致。此时的群芳馆一团和睦,但我知道这是暴雨来临前的平静。
  这日晚饭后,云华姑姑唤了众人前去勤思堂集合,她见了我们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各位姑娘有福了,后日二月初二‘龙抬头’,陛下宣了各位随侍出席祭天仪式。各位,要知道以往只有帝仪大人方可随侍祭天,今儿你们以帝仪待选身份参加,还是我朝头一份殊荣。”
  女孩们脸上掩饰不住兴奋,瞧着她们握在衣袖下的手微微抖动,我十分明了这种激动心情。作为帝仪的我,第一次随皇帝登上圜丘坛也是何等激动。
  祭天,皇帝禀承上天,祈福恩泽的头等大事。按大顺惯例,皇帝于每年二月初二行至天祁山太庙行祭天大礼,文武百官同行。祭天仪式繁琐隆重,祭礼前不仅要修葺祭祀所用庙堂,还要修整皇帝从大兴宫一直到祭坛必经的道路。皇帝在祭天前需斋戒沐浴数日,以示虔诚,这一天的行程也颇是劳累,祭祀当日子时,銮驾由承天门出皇城,向北而行,行至天祁山脚,皇帝领众臣步行至太庙行祭礼。祭天完毕,皇帝还要与皇族宗室祭祀宗庙,告祭先祖。
  虽说能参加祭祀很荣幸,但我并不很是向往,劳累是其次,重要的是赵承翊不会无缘无故宣我们随侍。我不禁担忧这趟随行会不会又有变故,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之后云华姑姑细致讲授了祭天随侍时所用的礼节,又叮嘱了些事项,我们便各自散了。没有多余的时间,我们必须在一天之内熟记仪式的各项事宜,二月初一夜,群芳馆内无人入睡。戌时开始,由内侍给各房送来祭服,我们统一装扮起来。
  众人皆梳凌云望仙髻,戴鎏银覆莲白玉圆冠,冠后垂坠两条二指宽银色长翼薄蚕绢缎。着素白长袍,配天青色长裙,登莲纹履,通身无配饰,云华姑姑特意交待,不可在脸上上妆。因着祭祀,我们已断食一天,装扮完毕后,可用些清水。亥正,太极殿内侍引着我们登上马车前去承天门。
  此时的承天门外灯火通明,数百辆垂璎华盖马车安静地停驻在巨大的青石广场上,御林军身穿银亮甲胄,手持红缨长枪,列成四个百人方阵戍卫在周边,承天门前骁龙卫着金羽铠甲,配玄铁长剑,骑在高大健硕的战马上,以天地玄黄四纵列紧紧守护着天子銮驾。子时,瞭号长鸣,镶满鎏金黄铜大钉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骁龙卫应声分裂而开,两列红赏黑裙的内侍拍着手贯序跑出,站立于承天门前铺设的金龙祥云地毯两侧。不多时,皇帝的九龙鎏金玉辇缓缓驶出,骁龙卫纵骑两列护卫在它周围。
  我所承的马车开始移动,按礼制,帝仪的马车应在皇帝御驾之后,再之后是百官,御林军殿后。与我同乘的灵越在对面拍着胸口轻轻吁口气:“这架势气儿都不敢喘大了。”
  我点着她额头小声道:“这就受不了,一会儿仪式开始才有你受的。”
  她吐吐舌头,俏皮道:“别的还行,就是饿。”
  我有些心疼道:“且忍忍,被人拿住了把柄可不好。”
  她神色一凛道:“姐姐放心。”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马车徐徐而停。有内侍撩开车帘,我和灵越扶着他下了马车,与其余待选者会和。天子銮驾停留在前方虎阳浅滩,内侍道:“诸位稍等,陛下祭奠忠魂后方可前行。”
  当年天京保卫战,曹稹就是将迷路的突厥人引到此地,一举歼灭。尽管在那场战役中我军大胜,但仍有许多将士牺牲在了虎阳滩。正是他们的浴血奋战才解了当年大顺危机,赵承翊在此设祭坛拜祭,倒是颇为有心。
  在虎阳滩停留不久,我们便随銮驾开始登山。山脚至太庙所有的山道皆由红毯铺就,临近悬崖处皆有御林军护卫。仪仗内侍持十面双龙黄团扇、十面明黄九龙伞、一柄九龙曲柄黄华盖在前导路,皇帝在骁龙卫左右统领随侍下登山,我们紧随在后,再往后是宗族王室及文武百官。
  天祁山山势陡峭,因为皇帝祭天虽已修缮,但走起来仍然费力。尤其我们这些女子在登山过程中依旧要保持端庄的仪态,身体不可佝偻摇晃,不可大口喘气,不可面露疲态。我偷偷瞧了一眼身侧的灵越,虽有心保持,但姿态上到底开始不稳。我心底叹口气,帝仪还是一个体力活。
  从前在群芳读书,不仅有文字课业,还开设了骑射功课,常年累月的训练,参选者体能上比寻常宫廷女子好上许多,为的就是帝仪在皇帝围猎出行时依旧可以伴驾伺候。到底这次甄选仓促了些,我们是经过几年的训练才能勉力支撑,这些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女孩子未必吃的消。
  果然,原本还有些兴奋的女孩子们渐渐安静下来,虽未出声,但我能感受到大家都在竭力保持自己均匀的气息,稳住渐渐仓皇的步伐,尽量端正体态使自己看起来高贵大方。我暗想除了我,恐怕能撑下来的只有将门出身的崔海棠。
  祭天队伍浩浩荡荡,如一条明光七彩的长龙蜿蜒着往山顶而去,队伍于丑时半刻到达太庙。晋陵王赵承礼着亲王紫蟒服,持黄书祭词等候在庙门,引了皇帝去焚香更衣。其余人先往圜丘坛站立等候祭礼开始。
  汉白玉砖建成的圜丘坛建在天祁山高处,从太庙正殿进,还需登梯百级。众官员按品级一阶一阶垂首立于阶上,深青、朱红、明紫由下至上,一直延伸到台顶,品级越高,权利越大,距离天子越近。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登上高位,看看上面的风景,牺牲了多少无辜,又背弃了多少信念?
  我目不斜视,直直往上走,帝仪的位子还在上面。圜丘坛顶端还有两层,设七组神位,每组神位用天青色明光蜀缎搭建神幄,上层设主位皇天上帝神牌位,下层设从位日月星辰和云雨风雷牌位,礼部早已在神位前摆列着玉、帛、整牛、整羊、整豕和酒、果、菜肴等供品,阶下东西两侧陈设了编磬、编钟、鎛钟等乐器组成的中和韶乐,排列整齐,肃穆壮观。
  寅时,太庙鸣太和钟,皇帝登阶而上,鼓乐声起,天空中悬起无数盏天灯,泛着紫蓝的夜空烛影摇动,烟云缥缈,我看着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朱袍的赵承翊向我走来,他面无表情拾阶而上,呼啸而来的山风撩起他宽大的袍袖,玄色敝膝上的金龙几欲腾飞。这样肃穆威严的他看起来那样遥远,我心中升起一阵怅然,从前那个宠我爱我的人终究被皇权、争斗击散在陈旧的回忆里,再不可寻得。
  忽然,一道目光向我投来,我循着视线而去,阶下的赵承安向我投来温柔一笑。数日未见,他气色不错,俊美的脸上是我熟悉的宠溺,我望着他不禁轻轻笑开。他对我摇摇头,我连忙收敛心神,低下头来。
  皇帝终于走上台顶,登上至高之位。他转身看着阶下的众臣,百官叩拜在地:“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整齐划一的山呼万岁声回荡山谷,皇帝庄严道:“众卿平身。祭天——仪式——开始——”
  百官皆垂首聆听示下,不料此时阶上的皇帝却突然指着我道:“昌平郡主,请上阶。”
  一时之间,我脑子里空白一片,整个人僵在原处,不得动弹。
  他竟让我与他一同祭天?我已经不是帝仪,他却让我随侍?
  站的较近的官员脸上已猝然变色,我不用看不用想,也知道别的帝仪待选脸色是何等难看,他这是要做什么,拿我树敌做靶子吗?总不能是真的想我再做他的帝仪吧?
  “陛下,这不妥,”当我不知所措之际,贺铣已出列沉声反对道:“昌平郡主还未成为帝仪,无资格随侍。”
  “贺卿不必多虑,如今帝仪人选尚未明确,昌平郡主乃前任帝仪,暂代此职也无不可。”他继而有些不悦道,“我大顺历代皇帝祭天皆有帝仪随侍,难不成朕要例外?”
  这分明诡辩,前几年祭天他不也是一个人,贺铣显然也想到此处,力争道:“往年陛下也是独自祭天,并未有不妥。”
  赵承翊道:“卿家此言差矣,朕登位以来,天灾不断,江南水患,北方雪灾,甚至年初连突厥都在边境蠢蠢欲动,这是上天给朕的警示,责朕未尊祖制,祭祀未能虔诚,朕这才破例请了帝仪待选同来祭天,为的便是让仪式完整。”
  看着赵承翊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不仅是我,连一向持重的贺铣脸上也挂不住了,“那陛下为何非要选择昌平郡主同祭?待选之人众多,陛下为何选个戴罪之人?”
  赵承翊无赖道:“朕只是用个熟手,免得在仪式中出了错,得罪了上天便不好了。”他对着我不耐道:“郡主还不上来,不怕耽搁了吉时。”
  贺铣见劝谏无用,愤而一撩衣袍退回原处。
  我来不及思虑赵承翊葫芦里买什么药,只好所有人复杂的眼光中,一步一步登上坛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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