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元宵 一
归篱台乃大兴宫太极殿内一处新建的楼亭。皇帝喜好靖节先生清明淡泊的名仕之风，遂取他诗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惬意自由之意给此处赐名“归篱”。
天幕垂暗，大兴宫内华灯初上。我们跟着云华姑姑沿太极殿后一道狭窄的碎石小径而入，饶过假山堆叠的临湖小池，眼前突然一片开阔，百株梅树成排而列在雪中绽放，万千花蕊展露枝头，汇成无尽香海引人入醉。不光如此，这里的每棵树上此刻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凤凰，双鱼，玉兔，彩蝶，锦鸡……盏盏皆用琉璃烧制，璀璨晶莹，耀目生辉。香花美卷，灯光星点，坠越其中，当真是流光盛景，光华万千。
参选的女孩子们到底年岁不大，游走在林间，乍见这些精致华美的花灯不免起了玩心，一时之间叽叽喳喳地说笑讨论起来。灵越在我身后悄悄扯了我的衣袖，附在我耳边高兴道：“姐姐，这花灯好漂亮，不知我们等会儿可否摘一个回去挂在房中？”
我衔了丝宠溺的笑意道：“我一会儿替你问问姑姑。”不论她是不是那等素有谋略心机的女子，至少她此时对我全然一副小女孩心思。这几日来她被人欺负了依赖我，有人出言羞辱我，又梗着脖子为我抱不平。也罢，她出生寒门，学识修养身家背景不及世家女孩，在群芳馆中为人看不起，我多照顾怜惜她一些又有何妨。
梅林尽头的归篱台楼高两层，为亭榭式建筑。一层方正阔达为饮宴之用，二层精致舒适为赏景之用。应元宵喜庆之意，这殿宇的四角飞檐挂满了朱红纱制的芙蓉宫灯，每盏宫灯皆用金线挑了边底，缀了璎珞，远远望去竟像散着微微的金光。两层高的亭楼，由顶至底，由边及里，细细数来，这样的宫灯挂了不下百盏，端的将这它装扮得如同九重天上的玉宇仙阁。
皇帝内侍刘伶正等在殿门外，见我们到了躬身行礼道：“刘伶见过各位贵人。”
云华姑姑轻咳一声，女孩们交头接耳之声顿时消失，她上前还礼道：“云华见过大监，大监万安。”
刘伶道：“姑姑客气了。陛下体恤各位贵人姑娘佳节之时不能在家侍奉至亲，共享天伦，今日特在这园中设宴款待，弥补各位的思家之情。陛下这会儿正在安庆宫陪伴皇后妃子饮宴，各位姑娘可先入内享用元宵，也可在这园中赏灯游玩。院子里的琉璃灯内藏着好些灯谜，陛下有旨，今晚猜中灯谜最多者可得嘉奖。”
女孩们闻言脸上多了些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投身其中，拔得头筹。但云华姑姑依旧照着规矩让我们先进入殿中品尝元宵。两排坐席左右而列，各人按序入座，宫女们依次在我们面前放下一个描金粉彩童子戏莲瓷碗，碗中的四粒元宵白胖软糯，外皮透明晶莹，隐隐可见里头包着的五彩馅儿。
刘伶堆了笑：“这道元宵是陛下特意吩咐了御膳房以四季常开的花儿入馔做馅，春日玫瑰，夏日粉荷，秋日金桂，冬日寒梅，四景俱在贺贵人姑娘们芳艳常在，妙龄永驻。”
谢瑶瑛此时起身谢道：“多谢陛下惦念。”
她俨然一副群芳之冠的姿态傲视于人，我们亦随着起身行礼道：“谢陛下恩赏。”
刘伶旨意传到便赶去服侍皇帝。品完元宵后，又用了些果品糕点，众人便去园中猜灯谜了。归篱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们不过区区十人，一时赏灯游玩，一时思考灯谜，不多时大伙儿便各自散开了。初初，灵越还和我一起争执一个莲花灯里的答案，不知何时，等我自一个谜底中回神之时，她已转进梅林深处，不见踪影。
环顾四周，无人，风过雪落，一盏盏琉璃灯笼随风轻摆，五彩璎珞荡出一道此起彼伏的波浪。灯暖雪融，一阵香风袭来，我微微沉醉。
“别人都在忙着猜谜得奖，郡主却在此处偷偷赏景，是不在乎陛下的奖赏，还是已经胜券在握了呢？”
我自微雪飘落中望向说话之人，竟是苏泠这个冷冰冰的美人，“苏小姐高看长恩了，我不过是才疏学浅，猜不中谜题才在此处偷闲罢了。”
她静静立于不远处的一株梅花树下，一身暗水云纹素缎长裙裹着她修长曼妙的身姿，云髻高耸，阔袖轻扬，长裙逶迤，明明穿着一样的衣裙，偏她多出了几分清绝。
不同于蔡昭的假扮清高，苏泠的性子是真正的冷。住进群芳馆以来，她独来独往，从不与旁人接触，谢瑶瑛等人试着拉拢过几次却吃了闭门羹。她们虽着恼她不识抬举，但碍着苏家的面子也不敢多有得罪，只在世家女中孤立她而已。可苏泠从不在乎，每日除了上课之外，几乎足不出户。她今日主动来与我说话，我倒是颇为意外。
她性子本就生得极为清冷，此刻霜雪寒天中，树下艳艳红梅映得她本就苍白的脸色又寒了几分，清冽的眉眼间含着一抹忧色，诘问我的语气里却透着幽怨：“你为何要来选帝仪？”
我蹙眉一惊，暗忖自己不曾与她有过交集，更谈不上得罪她，何以要用这种语气来问我自己？沉思间，她又上前几步，沉沉地看着我道：“你已经得到了最好的，为何还贪心帝仪的位子？”
我警惕道：“苏小姐有话不妨直说，长恩一定知无不言。”
她慢慢向我走近，素缎蝶纹履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吖”的声响，听得我十分刺耳。我不由自主往后退，不料此时脑中却莫名袭来一阵眩晕，眼前的她变得模糊起来，我急忙扶着近旁的树，用力掐进树干，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这香……这香……是……”
“仙人醉，太医署韩大人手笔，效果不错。”她随手拿起挂在腰间一个香囊，“我藏在这里”，又轻抖衣袖，“这里，离你如此近，只要微风一送，你定会中毒。”
“你为什么……为什么……害我？”她越近，香味越浓，放佛将我全身的力气抽走。
她走到我身边，用手钳住我的下颚，淬黑的眸子里透着狠绝：“你和蔡昭设计陷害澹台嫣，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你对不起他，就别怪我下手太狠。”
我用力咬唇，口齿间漫起血腥之味，“你怎么……怎么……知道……今晚的事？”
她靠近我耳边道：“如果蔡昭一早就告诉我了呢？”
意料之中，却也意料之外，我料到蔡昭不是真心与我结盟，但没想到下手的人是苏泠，还想再问什么，无奈喉咙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她一点点掰开我紧拽着她衣袖的手，柔声道：“别怕，安心睡上一觉，我送你回表哥身边。”
猝然跌进黑暗，我终于想起她表哥是谁了，我的未婚夫赵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