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规矩 二

  饭毕,云华姑姑允了崔海棠回去重新换洗梳妆,其余众人到勤思堂听课。今日上午是国子监老师来讲经史,课后留了功课给我们,做好后由内侍收齐送去他住处修改,下次上课时再做点评。因天气太过寒冷下午无课,云华姑姑说了,众人可留在房中,也可去琴室练习。
  午后小憩之后,雪越下越大,我不想出门便让珍珑铺了纸练字。未写几字,珍珑来报云华姑姑来了。
  我将笔放下,请了她去里间相坐。她脸上衔了丝笑意对我道:“皇后娘娘亲自把瑶瑛姑娘送了回来。这会儿罚了她跪在院中。”随手掀开窗隙往外瞧去,漫天大雪中,谢瑶瑛直挺挺地跪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头发,衣衫上落满了雪花,一张倔强的小脸冻得通红。
  云华姑姑道:“皇后娘娘着我看在谢家和她的面上将此事揭过,算是她欠我一个人情。”
  我道:“她竟亲自来说项,看来,这次帝仪甄选对谢家来说很重要。”
  她请我示下:“郡主,您看录事那边怎么办?”
  我端起桌上的茶盏小饮一口,缓缓道:“既然皇后娘娘已来求情,这罚也罚过了,该敲打的人也敲打过了,姑姑不如承了她情也好。”
  她轻声道:“奴婢知道怎么做了。”
  我浅笑道:“那就多谢姑姑了。”
  云华姑姑满脸恳切道:“郡主这样说是折煞老奴了。当年若不是苏贵妃娘娘相救,奴婢早就不在人间。如今王爷托奴婢照顾郡主一二,哪里还需郡主言谢。”
  我道:“姑姑为我做的,自然要放在心上。珍珑,把我那只白玉凤血镯取来赠于姑姑。”
  她正摆手推辞,被我一把按下,“我处境艰难,姑姑不是不知,此时帮我无疑雪中送炭,即便不提苏娘娘的旧情,我也是感激在心的,姑姑只管收好便是。”
  她见我情谊真切,也不在多说,只道,“那奴婢就谢过郡主了。若无事,奴婢就告退了。”
  “去吧。”
  珍珑送了她转回,见我正握着昨日赵承安递来的一张薄笺发呆。那上面俊秀飘逸的字体写着“云华可用”。
  我命珍珑将炭盆挪近将纸张扔了进去,瞬间猩红的火舌卷了上来,那抹白素化为了灰烬。珍珑替我换了热茶,“有云华姑姑帮衬,我们在此也可稍稍安心。”
  我将手掌贴近炉火,贪婪地吸取着热气,“珍珑,你错了,在这宫里只有自己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方能平安无事。”
  她似有不解:“奴婢瞧着那些女子倒不似心机深沉之人。”
  我道:“人有千面,你怎知她们给我们瞧的是哪副面孔。珍珑,你可知我为何授命云华姑姑昨夜故意将谢瑶瑛房里的炭火数量减少,今晨的饭食也做的粗糙难咽吗?”就算是祖制有限,也不可能寒酸至此。
  她道:“她昨日对郡主出言不逊,给些教训也是好的。”
  我摇头一笑,虽然她常出入宫廷,可到底来自王府,天真了些,没有真正的见识过人心的险恶,“我这样做是为了试探。”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为了防止跌落别人的陷阱,最好的方法是先出手,先找到对方的弱点,软肋。
  “奴婢还是不明白。”
  我道:“谢瑶瑛出生富贵,生活锦衣玉食,奴婢成群,骤然让她跌入一个稍稍不如从前的境况,有些本性便会自然流露。我本想稍稍试探,有些把握即可,没想到崔海棠今日倒是帮了我一把,让我知晓的更多了。”
  珍珑道:“照此看来,那谢小姐就是一个无知莽撞,狂妄嚣张之辈,郡主无需放在心上。”
  我眉心紧锁,“未必。她的反应过了。”
  她聪慧过人,一点就透:“郡主的意思是……”
  我了然一笑:“珍珑,一个人的言行按常理是与她的身份相匹配的,如果不配要么是特立独行,本性乖张,要么就是擅于伪装,故意隐藏。谢瑶瑛来自高门世家,幼承庭训,受名师点拨,教养礼仪自然有度,即便受了一点责难,几句排揎,却不至如此失态。””如果,她今日只是抱怨责骂,哪怕是砸了膳桌,但姑姑来了之后便做收敛,那么我信她是个脑中空空,腹中无计的蠢人,但姑姑提醒了她出宫告状的后果,她仍旧执意而行,那么我便怀疑她是故意装的。也许今日她不过借题发挥,被云华姑姑一激,故意做出这么个嚣张无脑的样子给我们看罢了。这样一来,别人都不会再防着她这个所谓的草包了。”
  珍珑扶着胸口道:“奴婢可真真瞧不出来。”
  “不止如此,”我捡起煨在炉边的栗子,一个个放在桌上荷叶连边白瓷碎纹碟里慢慢叠成塔状,“这几个女子个个都不简单。”
  王姝、司马蔚、沈婉莹不必说都是谢瑶瑛的追随者,可谢瑶瑛执意妄为时,她们不出一语,懂得明哲保身;苏泠性子寡冷少言少语,根本猜不透在想什么;至于那个崔海棠我甚至不知她今日是不是故意激怒谢瑶瑛,把僵持的事态往前推了一把。
  水葱般的指甲在坚硬的栗子壳上划下痕迹,我思量片刻,将碟子递给珍珑:“把这个给灵越送去吧。”
  如今,暂时可信可靠的还是身边这两个寒门的女子罢了。
  谢瑶瑛自那日受罚后消停了许多,没见再成日里闹什么。听灵越说,她在雪地里跪了大半日伤了膝盖,谢家人紧紧请了太医,又送了许多冬日保暖之物来。本就是我授意云华姑姑第一日苛减些衣食分例,如今谢家送些东西来只要不过分,她也只当没看见。其他世家女见谢家开了例,也纷纷着家人送了御寒之物,赵承安托人捎了几件披风和手炉给我。我瞧着灵越眼中的艳羡,便把自己一件浅桃红金线团花纹嵌狐毛的披风给了她,她欢喜道:“哥哥总在边关,母亲对这些事也不上心,多谢姐姐替我想着。”
  我笑道:“妹妹喜欢就好。听说前几日送去的栗子,妹妹不太喜欢。”珍珑送去的栗子,她转脸便让丫鬟弃了,由不得我多想。
  她赔小心道:“姐姐的东西本不敢辞,只是妹妹自小吃过栗子后便浑身红肿痛痒,所以不敢食用。姐姐待我这样好,我却没有如实相告,让姐姐误会,真是该死。”说着便要跪下道歉。
  我急急扶起她,劝道:“本是我不知情才误会了妹妹,你何错之有,快起来。不过,妹妹以后有何为难之事告诉我便好,这才不辜负我们姐妹的情分。”
  她泪光盈盈,点头称是。
  我另交珍珑送了另外一件给蔡昭,她打发人原样送了回来,只道谢说:“多谢郡主关心,小姐家中已有人送了来。”
  蔡昭清冷孤高,虽有意结交,她却几次三番拒绝,我也不再多事,只让云华姑姑多留意东厢各房的动静。
  七八日匆匆而去,我像小时候一样每天专注在课业上,倒是轻松自在不少。赵承安仍旧通过云华姑姑穿传些外面的消息给我,他如今在吏部办差倒还顺利,正忙着外放官员的政考。他将赵域带在身边历练,不过茉浅那丫头有些不满,说是十分想念我。赵承安为了让她打发时间,有时竟请了韩稽来府中教她医术,一来二去,她倒消停许多,只专心习医。
  我瞧着手中的纸条舒然而笑,珍珑凑过来笑道:“茉浅姐姐可会分半夏和水半夏了?”
  我知她在打趣茉浅学医没什么天赋的事,正想跟着说笑两句,但转念一想,赵承安做此安排无非是在弥补我的遗憾。韩稽虽已娶妻,但寻一门良妾倒是无妨。他深知茉浅的婚事是我心头一桩要事,唯有茉浅得到圆满我才能心安,不由叹道,“三哥,他总是为我考虑太多。”
  她道:“奴婢未曾见过郡主前,却总听王爷提起您。您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爱看什么书,他常常挂在嘴边,奴婢觉得你整个人都在他心里眼里。只有这样的想念,才能随口提起,而是那样亲密的语气。你在蜀中那几年,王爷无时无刻不惦记着,送去的药材,吃食都是亲自挑选,从不假手他人。今年你回京,他可是早早吩咐了府中置办,就想你住的舒适安心。”
  心中微微震动,难怪王府小筑里每一处布置摆设都深得我心,随手拿起的一本书是我喜欢的史书杂谈,闲时拨弄的琴是东晋名琴凤梧,阁几上的青瓷双耳梅瓶里总供着我喜欢的几只梅花,是要多知晓了解一个人才能为她圈起一处温暖舒适之地,让她活的洒脱自在,全无忧虑。
  这世间原来还有一个人这样待我。
  他为我付出良多,我又对他做了什么?辜负,舍下,操心,想来全是惭愧,他因我的缘故至今还未成亲生子,想到此,我不由向珍珑道:“王爷这些年为何连个侍妾也没有?”
  珍珑摇头作不知,“以前的事奴婢不知道,可自打奴婢到王府就没听说王爷身边有过女人,前两年皇上倒赏过两个太乐署的乐伎,王爷也以王妃未入府,侍妾先进门,怠慢嫡妻为由回绝了,当时还惹得皇上好大不高兴呢。”
  珍珑促狭狡黠地望着我一笑:“奴婢总觉得,王爷是在等一个人。”
  心弦一动,难道,他等的人是我?
  握紧手中的青瓷葵口茶盏,氤氲而起的茶香,掩起我眼底浮动的情谊,静池师太说情,便是债。遥想太液湖初见那日,我从未想到与他牵绊如此深重,不知何时便欠了他细数不了,偿还不清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