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宫宴 二
赵承安在我耳边轻声道:“你看见那个年轻人了吗?他如今才是谢家的中流砥柱。”
我将视线转到贺铣旁边的少年人身上,他年纪不大,束髻带玉冠,上身着浅白广袖缂丝短袍及宝蓝色半臂,下身着浅白长裙覆以黑色敝膝,敝膝上用金色丝线绣了东海旭日图。
谢思明,谢氏嫡孙,吏部尚书谢荣之子。担着谢家的光环,他如今已升任中书侍郎,参与朝政军机大事。因和他父亲同朝为官,大家都喜欢称呼他“小谢大人”。
赵承安道:“谢荣年纪大了,前日已向陛下上折子请辞。陛下若是同意了,这朝堂里又该热闹了。”
这个不难理解,吏部是六部核心,司官员考核、任免、升迁、调遣之职。虽然蒋君素任着尚书令,却从未真正掌握吏部实权,此次谢荣致仕空出位子,世家和寒门官员为争夺这个重要位置必有一场恶斗。我真正担忧的是在寒门女子参选帝仪的风口浪尖上,赵承翊会不会还要推波助澜。
他一直是个赌徒,为达目的,不惜一切。
他对我说过,事情到了最糟糕,自然就会变好。念念,否极泰来,这是天道,亘古不变。
来不及思考许多,贺铣和谢思明已经行至我和赵承安的宴桌前。他们向赵承安行礼道:“见过安王爷。”
赵承安道:“免礼。”
贺铣朝我看来,我平举双臂绕于胸前,交叠双手,鞠躬垂首向他执师礼:“老师。”
他审视我片刻道:“也罢,回来也好。在外漂泊,总让人挂心。”
那届帝仪学生中他明明最不待见我这个异类,此刻却佯做作关切之态,实在让人恶心。我忍住心中不适,抬头平视于他,“多谢老师关心。”
一旁的谢思明恭敬向我行礼:“见过郡主。”
我回礼道:“小谢大人不必客气。”
贺铣道:“听闻郡主参与了帝仪甄选,老夫十分期待这次你的表现。”
我道:“必不会让老师失望。”没有先帝和父亲的庇护,他必定以为我会任人践踏,可是他错了,即使没有他们,我依旧可以挺着脊梁,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谢思明道:“贺大人,若无事我们入席吧。”
贺铣目光在我身上流转片刻,便与谢思明一同离去,在殿前右列第一张宴桌坐下。
陆续有人进入殿中,昔日沉寂冰冷的晗元殿热闹起来。满殿朱翠环绕,佩玉嘤咛,谁又能想到这华丽璀璨的背后却处处潜藏着杀机。
戌时,殿内的客人已经到齐。我和赵承安上首坐着晋陵王和他的王妃许氏,下首是韩熙和赵元若,他们旁边是三公主赵元嬴和驸马周眺。周眺是近年来寒门新晋的权贵,因为得皇帝赏识,尚了娄太嫔所生的三公主为妻,赵元嬴并不受先帝宠爱,比起苏贵妃所生的赵元若和韩夫人所生的赵元玉权势威望自然要差上许多。
往下而走是我不熟识的皇族宗亲,对面则是朝中的高官贵戚。贺铣谢思明之下是赵承安的伯父中书令苏徵,他之下是尚书令蒋君素,之后我便不认识了,大约也是朝中炙手可热的要紧人物。
鼓声争鸣,雅乐宣礼,内侍扯着长长地声调唱喏道:“皇上驾到~~”
殿中人纷纷起身,赵承翊领着皇后及一众妃嫔自殿外而来。因家宴,他穿着一身暗金色双龙腾云纹家常袍,中系明黄赤金腰带,头戴白纱帽,帽上的金缕龙首衔着一粒硕大的明珠。谢瑶华走在他旁侧,梳着百花髻,戴着飞凤穿花宝石冠,内着浅白交领裹身长裙,外罩石青地金丝龙凤纹翚衣。两人神情端庄肃穆,步调相偕,端的是一双璧人。
她到底是做了皇后,容颜虽似从前那样娇艳,却平添了一份雍容华贵,再不是承庆殿里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女孩。在蜀中三年,除了赵承翊,我想起最多的人便是她。她给我吃过的苦头数不胜数,但她最是心直口快,讨厌便是讨厌,喜欢便是喜欢,没有多余的弯绕,看她如今沉稳的模样,不知那烈火一般的性子是否收敛,能否担起一国之后的重担。
他们后面是一众后宫女子。能来参加除夕家宴,都是皇上跟前能入眼的。赵承安道:“那个粉衣女子便是玉昭仪。”
那个女人一进殿就引起我的注意,她眉长却不浓,狭长的眼眸微微敛着,压下了一扇的羽睫鸦青,侧面看去,鼻峰挺立,鼻头圆润小巧,薄粉色的唇轻抿着,瞧着格外让人怜惜。她身量纤细,穿了一件削肩浅粉地蝶戏芙蓉广袖翟衣,显得整个人娇小脆弱,头上挽了简单的十字髻,只用四五朵宝石花压着髻尾,垂在耳侧的一股秀发里隐隐坠着一串细长的海蓝宝珠链,她仿佛是江南烟雨中走出的一抹淡影,这份寡薄成了一众金堆玉砌,琼枝玉叶中的特例。
我目送着她登上高台上的席位,帝后之位在她之上,可是在她入座前,皇帝竟轻轻扶了扶她的手臂,我看见谢瑶华猝然而变的脸色。
帝后入座,殿上所有人屈膝下跪,行礼道:“参见皇帝陛下,皇后娘娘,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帝抬手示意道:“众卿平身。”
众人起立入座,皇帝吩咐开宴。内侍宫女们端着美酒佳肴鱼贯而入,一一放入席间。松鹤延年、菊花里脊、宫廷排翅、如意赤豆糕这些菜肴倒是寻常,只是蟹膏元贝,翡翠珍珠鱼,黄金酥皮虾这几道菜在冬日倒是难见。
尤其这珍珠鱼每年产量不足百条,是海州进贡的珍品。它肉质鲜美,滑嫩如少女肌肤,鱼眼呈碧,食之可清心明目。早年间这样的贡品只有皇帝后妃可以食用,如今赵承翊将它分享于众臣,也不失为收买人心的手段。
何况,我一向喜欢海味,他是知道的。不自觉向高位望去,他正和他的皇后攀谈着,不禁好笑,暗恼自己又自作多情了。
自嘲间,皇帝已举起酒杯向殿中臣子说道:“今日是除夕佳节,朕特设家宴让各位齐聚一处,共度佳节。朕在此一祝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二祝各位卿家万事顺意,阖家康泰。”
众人端起酒杯满饮,“多谢陛下。”
一杯酒尽,谢思明端起酒杯向皇上说道:“家父今日抱恙在家,不能前来与陛下同乐,特请微臣向陛下问安,祝陛下龙体安康,事事顺心。”说罢,饮尽杯中酒。
皇帝端起酒杯小酌一口,目色诚恳望着谢思明道:“在民间谢卿也算朕的岳父,至亲抱恙,朕不能亲去探望,还反劳大人惦念,真是惭愧。”
“刘伶。”他唤道。
“奴才在。”
“即刻传太医署韩稽前往谢府替大人诊治,诊疗状况前来报朕知晓。”
“是。”
谢思明叩首道:“臣代家父谢陛下关心。家父康复后必定亲自前来向陛下谢恩。”
皇帝淡淡道:“不必了,谢大人年纪大了,在家好好养着吧。”
殿中之人闻言脸色各异,陛下这是准了谢荣的请辞。赵承安小声对我解释道:“谢荣对寒门甄选帝仪之事颇为不满,本想称病致仕要挟皇上,这下可是让陛下有机可乘,更换机要人选。”
闻言我暗自佩服赵承翊心计。原来,甄选帝仪不过是他抛出一块砖,寒门世家在此之后的动作才是他想要的玉。
最怕敌人抱静不出,只要有所动作,才有机会给出致命一击。
谢思明面沉如水,坐回席中。他身侧的贺铣此时端起酒杯向皇帝笑道:“陛下,今日是家宴,不谈别事。老臣在此祝陛下,皇后娘娘琴瑟和谐,夫妻情深,早日诞下龙嗣,绵延我大顺国祚。”
帝后起身饮尽杯中的酒,同声道:“多谢外祖。”
之后,在坐皇族宗室,朝臣官员逐一向皇帝敬酒,他多数按着礼节不过浅尝一口,只有我和赵承安祝敬时,他问赵承安道:“三皇兄何时请旨与昌平郡主完婚啊?”
赵承安恭敬道:“回陛下,一切随郡主心意,只要她愿意,臣随时可以请旨。”
皇帝上下打量一眼赵承安身侧的我,饮尽满杯,眼含戏谑道:“那朕祝皇兄早日得偿所愿。”
我僵硬着身体,轻敛眼眸,默默饮下杯中酒水。今日宴席中有蟹膏,所以配了黄酒散寒。这酒本来醇香,可此时入口却化作一片苦涩。
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祝福我另嫁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