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抉择 三

  “听茉浅说,韩熙走后你就将自己关在房中。”赵承安不知何时来了我房间,他替我点燃铜灯,“晚膳可有好好吃?”
  我不想闷在屋中,向他请求道:“我不想呆在房间里。”
  他有些为难,“韩稽说你还不能下床走动。”
  我顿时垮下肩膀,想是没有希望了,不料他却说道:“若你不介意,我抱你出去走走。”
  我微红了脸,轻轻点头。
  赵承安没有唤人进来伺候,自己躬下身细心替我裹好衣衫,然后弯腰将我打横抱在怀中,我开始有些不适,绷紧了身体,后来见他神色一派坦荡自在,倒觉得自己太过扭捏,于是放心靠在他胸口。
  “想去哪儿?”他低头问我。
  “王府最高处在哪儿?”我内心有些雀跃,毕竟好几日不曾出门了。
  “北角假山顶有一处流光亭。”他抱着我步履从容,踩着一地雪白,我们穿梭在王府蜿蜒错杂的格局中。
  赵承安的王府由先帝亲赐,因苏家出身江南名仕,这座王府修建颇有江南风情。亭台楼榭,林水池渊,一应皆备,只不过这些精致小景都藏进了冬日的雪色里。此时已近亥时,王府中人大多已经回房安寝,路上只有轮值侍卫在四处走动护卫王府安全。
  赵承安一路抱着我从落月轩穿过正堂,西厢,沿着西北的接引廊桥攀上了假山顶。流光亭提前已被景留打点妥当,瑞兽献祥三足铜炉里燃着红萝炭,亭中虽四面皆敞,但并不觉十分寒冷,万字纹朱锦罩着的圆桌上放着几碟糕点,五色酥,水晶杏仁饼,玫瑰金丝糖,牛乳绿豆糕,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红枣桂圆露。他将我放在铺了绒毯的长榻上,端过桌上的碗在我身旁坐下。舀了一勺汤露递到我唇边,赵承安道:“这几日你的胃口不大好,我特叫人做了些平日里你爱吃的,但不许贪多了,每种尝点即好。”
  我素喜甜食,府中人上下皆知,但这几日因为受了伤要忌口,赵承安遂命府中众人禁食糕点一类的甜物,连带膳房也不许再做。我近来不是白粥,就是淡而无味的汤水,实在食之无味。开始我还闹腾着,后来茉浅告诉我,赵承安每日所食和我差不多,我又老实下来乖乖吃药休养。此时闻到这股甘甜的馨香,顿时食指大动,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吃起来。见我吃的香甜,他眉眼间俱是笑意:“慢点,慢点。”
  吃完粥,我选了几样桌上的点心尝了点,就摇头说不吃了。赵承安命人撤了碗盘,亭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我躺在长榻上,望着远处暗沉的天空发呆。赵承安倚在亭柱上,抽出腰间的玉笛吹奏起来。笛声呜咽,戚戚簌簌,惊落了枝头的雪,寒枝枯虬,浓霜沁笛,分外让人觉得忧伤。
  世事变迁,人世沧桑,我感慨道:“三哥当年的《玉临春》至今令我印象深刻。”
  玉笛离唇,他垂下手,并未回头看我:“圣旨下了,长恩,他废了你的帝仪之位,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心头一颤,问道:“何时之事?”
  他道:“前日刘伶亲来传旨,你病着我不想你被这些烦事叨饶,自己替你接了。”
  我微微有些愣神,不知该如何反应。帝仪,于我来说是荣誉,也是祸根。它承载了我二十年来的荣辱悲欢,一步一步走上那个位置,我满身伤痕,失去父亲,失去他,痛入心骨。如今,他真的废了我,长年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被移走了,轻松之余又觉空落。也对,他此时皇权在握,自有宏图要展,不杀我已经实属万幸,怎会还要我留再身边。
  赵承安仍旧没有转过身,望着亭外不知想些什么,玉笛上坠着的双鱼白玉佩系着藏青色穗子,此刻垂下来毫无生气。过了许久,他才转过身下定决心似的说道:“不过,昨日他亲自在朝会上宣旨重新甄选帝仪,凡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家有及笄女子,不论寒贵,一律皆可参选。十日之内,有意者可去礼部递交名册。”
  心中似有什么东西轰然间炸裂开来,满心间酸胀的发疼,寒贵不论,皆可参选,赵承翊到底想干什么?
  明知帝仪是世家与贵族之间最后一道界限,你为何要违背祖制,亲手把这场党争推向顶端?贵族世家为了固权,必然不会坐以待毙,你为何要公然挑衅世家,置自己于险境?
  阿翊,你这个疯子!
  “你想参选吗?”来不及细捋心中五味杂陈的滋味,赵承安已向我问道,“你想吗?”
  一时之间,心乱如麻。
  他向我走近一步,双目迥然,直直看进我心里,“如果想,我可让景留为你递名册。”
  我突然间不知所措,明明刚才前路已断,此时却前峰回路转,竟让我又生出了前行的勇气。可赵承安的情谊我不能置之不理,他为我付出的、放弃的绝不是常人可以想见的。他的抱负、尊严,甚至苏家的兴衰都化作了甬道上的承诺。我终于明白他今晚的沉默,他笛声中无言的忧伤。
  轻轻吁出一口气,“三哥,蜀中气候很是奇异,一年之中,春秋时短,冬夏漫长。冬季湿冷,夏季闷潮,蚊虫毒瘴甚多,并不是居住良处。”
  “我懂了,”他眼中的光芒如同天边陨落的星子,瞬间熄灭,“我会让景留准备好你的名册。”
  我撑起身体,望着他莞尔一笑:“不过,那里春日虽短暂,但蒙顶山茶清雅淡香,一饮齿颊留香;夏季虽潮热,但泛舟静湖,清凉舒爽;秋日虽霜重,但芙蓉寺山花烂漫,煞是人间美景;冬日虽寒冷,但围炉煮酒,赏雪寻梅,别有情致。三哥,如果可以,我想和你在那里扶持终老,相伴一世。”
  “你想和我去蜀中?”
  “是,”我一生从未有过如此坚定的时刻,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要走什么样的路,要和什么人一起走下去,“不过,是在与天京的一切了结之后。”
  夜深了,万籁俱寂,我空淡的嗓音在这寒风浓雾中,被吹散又融化,“三哥你可会怪我自私?”
  他不语,只静静听我说下去,“我现在还不能一走了之,我和那些美好的憧憬向往之间还隔着父亲的死,元玉的死,崔秀的死,我不能对他们的牺牲视而不见,不能做到心安理得,全无顾忌地活下去。”
  赵承安的眼中蕴积着无限的怜惜,“傻瓜,你还有我,不必撑得那么辛苦。”
  “不,”我摇头,“那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能成为你的累赘,你的负担,我已经欠你良多。”
  他喟然一叹,轻声道:“能让你欠我是我一生之幸。长恩,你记住了,为你,无论做什么,我赵承安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