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帝陵 一
最北面的天祁山高耸入云,天险高绝,是一道绝佳的天然屏障,隔绝着来自北方的侵略。据史料记载,顺孝宗十八年,突厥孛密汗王曾率军冲破瀚澜关,沿一路攻克各重镇,兵临天祁山下。天京危已,大顺危已,千钧一发之际,突厥军队竟然迷失在天祁山错综复杂的地形中,加之时任兵部侍郎曹稹利用天险设伏,一举歼灭突厥前锋主力,突厥就此撤军,天京解危。曹稹被奉天京人奉若神明,死后修祠建庙,而天祁山更成为人们心中的神山。
其实天京建制沿袭了前朝,太祖攻下此城后只在宫殿旧址上稍作修缮,其余一律未变。曾有相士断言,天京城北靠高山,南临鳛水,依山旁水,风水绝佳。天子龙气聚于神山,定都于此可保大顺基业百世恒昌。太祖闻言,将陵寝建于天祁山,此后,历代皇帝也纷纷效仿,多将陵寝建于此山,先帝的泰陵也不例外。
此刻我正坐在马车上前往泰陵。进宫听了张钦的话,我越发坚定了要见崔秀一面的想法。以他的精明,绝不会对当时太极殿的异动毫无察觉。往更深处想,若他当真毫不知情,凶手又何必防他,使他变成如今这凄惨模样。
“小姐,”茉浅轻拍我的肩膀,打断了我的思绪,“进山了。”
我略点头,伸手挑开帘子一角,外面皆是银装素裹的世界。马车行走在窄道之上,左边贴着嶙峋的灰岩石壁,右边临着万丈深渊。天祁山的冬季十分危险,尤其雪后山路湿滑,道路险峻,驾车人一旦稍有不慎,就会跌进山崖,粉身碎骨。
她按住我的手,放下帘子,“一线风吹着最易让人着凉,小姐还是这样不知轻重。前些日子还没折腾够啊,今儿再病了,三爷日后定不会让你再出门了。”
听她提起赵承安,我心头又是一阵烦闷,那日在甬道上我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请他再多给我些时日考虑,他虽如往常一般没有丝毫怨言,但眼底的失望却让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他待我甚好,我却一再逃避,一再辜负,良心很是不安。今日若不是国子监的差事绊着了他,他定要陪我前来,饶是这样还让景留护着我,不过我婉拒了,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心虚地想远远离开。
“他如今也不容易,我们不必事事烦劳他。”先帝皇子中如今还在的都已前往封地,不管是真心臣服还是暗蓄势力,总归逍遥自在,就连出生卑微的二皇子赵承礼也封了晋陵王,领了承继皇族宗嗣祭典的差事,偏偏当初最受先帝宠爱的他却冷寂下来,成了京中一大闲人,无差事可做,除了参加朝会,政局大事他一概不参与,偶尔会凭着当初在翰林界的一点薄名被国子监祭酒邀去太学为学生们讲课,其余时间均在府中谈诗论画,抚琴养花。我知他心中还有抱负,但那日他能为我放下一切前往蜀中,我着实感动。
“小姐,到了。”赵域打起车帘,我扶着他的手下了车。
巍峨森严的泰陵矗立在我眼前,高三丈,宽五丈的白石雕牌楼前摆放着两尊巨大的青铜镇墓兽,牌楼后是一条宽阔的桐油大路直通主陵,道路两旁栽种着参天雪松,即使在深冬,这些树木依旧笔直常青,如墨般的深绿静止在山色雪幕中,平添一份亘古悠远的肃穆。
赵域打听到崔秀被安置在陵墓东侧一排庑房的尽头。我一路走过去,除了几个零散的戍卫,倒没有遇见什么特别的人。虽说皇陵威严,但守在这里的人大多是遭受贬谪,守卫自然也就不太上心。推开房门,一股湿冷的霉味扑面而来,我忍住一股酸腐的难闻气味向里看去。房间十分狭小,陈设简陋,北墙上开了一扇窗,此刻微微留了一条缝,东侧靠墙处放着一张矮榻,而榻上正卧着一个人。
我三两步走上前唤道:“崔大监。”
榻上的人面墙而卧,没什么反应,我低头再看发现他身上裹着的被子已见灰色的霉斑,我俯身拍拍他的肩旁,“大监。”
不料,那人却猛然侧身向我看来,他面上眼睛处竟是两个空空的黑洞。我惊得倒退一步,茉浅见状吓得尖叫出声,赵域闻声冲了进来,一把将我们护在身后。
那人撑起身子坐起,冲着我们站立的方向发出低谙的嘶吼。我压下恐惧,静静看着他。他是崔秀,又不是。当年元宗身边一呼百应的内侍省大监总管崔秀竟成了眼前这个满头白发,风烛残年的老人。在我记忆中,他应该还不到五十岁,却落得如此下场。作为帝仪在元宗身边伺候,崔秀教会我太多太多,他算我半个师傅。
“大监,”挡开赵域,我上前握住他细弱干枯的手臂,他挣扎着推开我,力气奇大,我忍住手腕上的疼痛,使劲喊道:“大监,我是长恩,靳长恩。”
或许探知我并无恶意,他渐渐安静下来,喉咙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我握住他的手,在掌心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身躯轻颤,脸上流露出奇特的表情,似欣慰又似感伤,反握着我的手紧紧不放。
我摊开他的手写到:离开?赵域在守卫这么松懈的地方要带走一个人还是很容易。
出乎意料,他摇头拒绝,只在我掌心写到:陛下。
我知他想陪着先帝,哪里也不愿意去。心下黯然,又迅速在他掌心写到:遗诏之事你可清楚。
他顿了顿,依旧摇头,不过却背过身去,慢慢摸索着掀开稀薄的床褥,露出褐色的榻底板,沾满污渍的手指沿着木板的纹路移动,抠起一处木隙,这床下竟有一个暗格。他伸手进去,拿出里面的东西放在我手中。
我低头一看,是块梅花形状的红玉。玉的成色不太好,但胜在雕工别致,花瓣雕刻地栩栩如生,连梅蕊也刻画地根根分明。我正想问他这是何意,他已急着在我手上写到:收好,捡到。
我顿时明白他的意思:那日?
他点头,继续写到:不是太极殿人……
突然,一支箭矢如风般穿过那裂开的窗隙,生生*他的脑后,银亮的箭头从他空空的右眼穿出,鲜血顿时喷溅我在脸上,眼前一片红雾。
变故来的太快,赵域瞬间将我挡在身后,一支支箭朝我们所在的方向射来,赵域一面挥剑在前阻挡,一面让我和茉浅离开。
饶是见过太多的血腥,但从未有相识之人的鲜血沾染在我身上,崔秀于我亦师亦友,此刻他垂着头,灌窗而入的寒风撩起那些银白的乱发,不断有箭射进他的身体,红色的鲜血从那些窟窿中蔓延而出,染红了全身。我想救他出去,至少不能死的这样狼狈,他帮过我,救过我,在鸩杀贺妃那晚,他知道我不敢,那杯毒酒是他替我担了杀孽。
长恩,你是好孩子,让大监替你吧。
紫宸殿外大雨漫天,我站在廊下瑟瑟发抖,他接我手中金丝盘,从容地推开了门。
“大监!”我望着他破布般的身体一点点倒下,不顾赵域的劝阻,挣扎想要上前拉住他,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嗖”一支箭射中我的右肩,剧痛袭来,我咬牙忍住,赵域拉住我,吼道:“请小姐自重。”
我愤然吼道:“赵域,你放肆。”
茉浅也从后拖住我,急急说道:“小姐,现在不是意气之时,想想你要做的事,崔大监九泉之下必不会怪罪。”
“茉浅,你……”我气苦道。
茉浅不理,只护着我冲出箭雨。我们退出房间,本以为已有生机。不料,数十蒙面黑衣人手挽铁索,从青松间飞身而下,向我们冲来。
赵域没有片刻犹豫,持剑迎上,打斗之声响起,守陵戍卫闻声而来加入战局,一时间银光翻飞,血溅飞舞,雪地上不多时尽是断臂殘肢。黑衣人人数不多,但武艺高强,戍卫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赵域引着我们且战且走,向马车处所停之处撤离。
肩头渗出的血染红半边衣衫,我头晕目眩,身体无力,茉浅先登上马车,从前拽紧我,赵域从后将我推上马车。一瞬间,他身后空门大开,追上来的杀手用剑劈向他。他闷哼一声,迅速转身,反手挥剑,一剑将杀手封喉。
“茉浅,扶好小姐。”他翻身上马,驾着马车冲出了帝陵大门。
我恍惚中只见他的后背冒着血,“赵域,你受伤了。”
他不啃声专心驾车,茉浅建议道:“这里离太庙最近,可以求助晋陵王。”
我点头,太庙应有戍卫且是训练有素的御林军,晋陵王赵承礼与我也有相交,想必不会见死不救。
马车疾驰在山道上,我被颠簸地越发难受,却担心帝陵的情况此刻怎样了,杀手这样厉害,那些戍卫内监肯定凶多吉少。此时车顶传来一声闷响,似有重物落下,一把剑从车顶直直*,茉浅抱住我堪堪躲过。
外面传来赵域断喝:“茉浅!替我!”
茉浅快速起身,一步跃于车架之位接过他手中的缰绳,赵域提剑腾空而上,与车顶之人纠缠起来。金剑撞击之声立时响起,马车被两人打斗的巨大冲力震得快要裂开,我在车厢里几乎不能直起身来,随着马车的颠簸左右撞击在厢壁之上,全身骨头似乎齐齐断裂,痛的钻心。赵域怕我被撞伤,引着那人跳下马车,只在山林之间缠斗。
马车稍稍平稳,我担心赵域伤势,只撑着身体趴于车窗上往回看。那人动作矫健,武功不在赵域之下,且招式凌厉,出剑快狠,角度刁钻,他似乎知道赵域受伤招招直攻伤处,而赵域在帝陵中也对阵数人,加之受了伤,体力明显不支,渐渐呈现败势。
我万分焦急,那人的目标是我,我不能让他为我白白牺牲,“茉浅,调头!快!”
茉浅却丝毫不理,她背脊挺直,双手死死握着缰绳,我恨声道:“你是不是连赵域的生死也不顾了?”
她回头,我见她面上泪痕斑驳,她对我道:“我和赵域早就约定好,如有一天陷入危机面临生死,无论是谁牺牲,另一方绝不回头!”
她坚定的眼中透着刻骨的决绝,我知她心中此刻的痛苦不比我少,我们主仆三人一路相伴,历经劫难,我早已视他们为家人,为手足,失去他们任何一个,即使我今天活了下来,余生也不会心安,“茉浅,你记得我说过,我们三人如一体,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说罢,我撑起一口气从马车上翻了出去。身体滚落在山路上,细小的碎石割破衣衫,割破每一寸皮肤。我摔得头晕目眩,身体似乎被无尽的痛楚撕裂开来,鲜血便从这些裂缝渗漏出来,染了一地。我甩甩头,想竭力保持最后的清醒,听见身后茉浅撕心裂肺的呼喊,却慢慢合上眼,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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