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帝仪 二
朝堂之上闹得有声有色,我却承庆殿中整日埋头苦读。唯一让我内心有些雀跃的是,赵承翊入学了。学堂中,我们装作不认识,但有时谢瑶华领着人欺负我的时候,他会若有似无地耍些小计策替我不着痕迹地挡开。下学了,等穿过千步廊走到望云亭时,他总会出现在菱溪湖畔,夕阳晚斜,拂柳垂丝,他伫立的身姿玉树挺拔。
赵承翊,我少年时代最绮丽的一场梦。不管身处何处,身缝何时,我总会记得他曾经带给我温暖与守护。
我慢慢喝着茉浅端来的药,她脸上是掩饰不了的担忧:“小姐,你还好吧?”
我望着衣架上的朝服,目光幽远,“我与他总要有个了断。”
“景留可与你说了明日之事?”赵承安掀帘进来,外头又落雪了,他肩头的雪珠被屋里的暖气熏开,化成一片清谈的水渍。
茉浅给他递上一杯热茶,匆匆行礼退下。
我和他对坐在檀木小几两侧,几上的犀獣云纹双耳铜炉里燃着沉水香,我叫茉浅轻轻开了窗,吹进的雪风衬得这香味更加清冽透彻。
“不必忧心,我会一直在宫门等你。”放下手中的茶杯,他执起我放在几上的手。
微微一愣,我和他甚少有这样亲密的动作,因着那份婚约,我对他一直保持着距离,此刻他的眸子里盛满担忧,大约以为我在害怕。不忍推开他,我宽慰道,“三哥,我并不害怕见他,更不害怕他会伤害我,相反,我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晗元殿一别,我和承翊三年未见,“这些年我所思所想不过是想亲口解释给他听,我没有杀害贺妃。”
“你对他可还存着原来的心思?”他问。
原来的心思?时光流散,世事变迁,我的心境已大不同前,如今不过是想还自己清白,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贺妃之死不管真相如何,已经成为我和他之间解不开的结。那杯毒酒,的确是我送上。自答应先帝开始,我和他缘分已尽。”
“那我和你呢?”赵承安双目灼灼,一直看进我心里。
第一次他认真问我这个问题,一时之间,我语塞。坦白说,我从没想过要嫁给他,即使有先帝旨意,也从未动此念头。不是他不好,是太好。
初初和他说上话是在天顺二十五年的万寿节。先帝听从贺妃建议将御宴设在大兴宫蓬莱阁。此阁建在太液池中的蓬莱岛上,四面皆水,抱树环阴。岛上遍种紫竹,匠人只在竹林深处起一处四角飞檐殿,殿中以万片积香木铺就,此外再无一处装饰。风吹林动,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清心之味,恍如身如仙境。
赵承安便是那乘舟而来,踏风寻香的谪仙之人。那日,风动竹浪起,碧色翻飞间,他手持紫玉笛,一袭白衣翩然而至,不染尘埃,不近世俗。
我侍奉先帝立于御阶之上,看着他行至阶前行礼,以一曲《玉临春》向皇帝贺寿,比之其余皇子的奇珍异宝更得帝心。曲毕,先帝龙心大悦,竟赐他坐于龙座之侧。
丝竹管弦之声骤停,阶下的王公大臣脸色各异。彼时,御史台台院沈中兴忽从席间站起,对着先帝拱手一拜,“圣上,三殿下的笛声余音绕梁,不绝于耳,如此美妙之音,却无歌舞来配,甚为遗憾。”
先帝道:“爱卿有何提议?”
他抬首向御阶上一望,不急不缓道:“听闻昌平郡主自幼擅歌舞,工曲赋,尤其当年璧山大营里一曲云袖折腰舞更是动人心魄。可惜的是,在那之后郡主再不起舞,那样的绝世风姿未能亲见,实在遗憾。今日借着圣上万寿之福,不知我等可有幸一见。”
我心中冷笑,他女儿沈瀞在群芳馆里没少给我下绊子,他居然也想和我过不去。没落的沈氏不过依凭着贺家谢家苟延残喘,如今还敢在我面前犬吠。此次万寿节女眷设宴另在他处,这殿上都是男臣,除去歌姬舞姬,只有我一个女人。如果一舞,我便与这些赏玩之物无异,如果不舞,便是不敬先帝,不悦圣心,大罪。
殿上的寒门之臣听他建议脸上已多有不忿之色,世家贵族皆是一副等着看戏的幸灾乐祸。毕竟武安王之女竟与歌姬一般沦为男人们赏阅的玩物,这天京城里又多了一项谈资。
正当我犹豫之际,却见赵承安握着酒杯,眉宇之间隐隐透着忧伤,他略带沙哑地嗓音伤感道:“母妃生前最喜折腰舞,若是她还在,能看见郡主的舞姿必定很欢喜。”
先帝闻言目光畅远,神色露出哀伤:“的确,她是最喜这些的,也罢,她不在了,还有什么意思。沈卿,你退下吧。”
沈中兴面色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悻悻坐回宴席。我长出一口气,向赵承安投去感激的目光。他低头饮酒,不再看我。
一轮明月悬挂在天空,太液池被照得如同一块沉静的黑色琉璃。先帝思念苏贵妃早早退了席去了仙居殿,群臣也渐渐散了。承翊送他母妃回宫,最后我竟被留在了这蓬莱仙岛上。
晚风醉人,我伫立岸边等崔大监派船来接。忽见岸边一处芦苇丛中驶出一艘小舢板,那板上正立着席间的那位白衣仙人。他对我及目而笑:“郡主可愿与我同乘?”
一只莹白修长的手伸来,我凝神片刻,伸出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顺势登上了小船,“荣幸之至。”
船桨划破水面,带起阵阵清风。我和他立在船头,相视而望。
“今日多谢三殿下替我解围。”我施礼道谢。
他微微一笑,“举手之劳,郡主不必言谢。母妃生前确实喜欢音律,小王不过实话实说而已。”
他借先帝思念贵妃之情替我解围,我心中甚是感激,此刻他既不承认,我也不用把话挑明,转而谈起其他话题,“听闻殿下也擅音律,今日一曲《玉临春》当真是如闻仙曲。”
他谦虚道:“雕虫小技而已。倒是沈大人提起郡主的折腰舞,小王无缘得见才是遗憾。”
天顺二十五年,我入选成为元宗帝仪。父亲为避嫌疑,请旨前往瀚澜关驻守,无旨再不得回京。我气苦之极,在府中和他大吵一架。我问他,为什么世家之女当选帝仪不用骨肉分离,难道他们干净清白到不用避嫌,难道他们不会谋朝篡位,你抛妻弃子急着表忠心做什么?
父亲惊怒之下给我一巴掌,痛斥道,念念,如果你真的在意我们父女之情,就不该参选帝仪。你既然站在帝王身侧,我们父女就注定骨肉分离。不为别的,只因我是寒门武将,能有今日成就早已成别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你进入朝堂,为父只能后退一步,这样才能维持寒门与世家的平衡。
我恨声道,我们为什么不能与之一搏。
百年世家,盘根错节,根基牢固,没有决心,怎可与之一战。为父多年来周旋其中,表面看似风光,实则步履艰难,实在不想你卷入其中。
陛下呢,陛下是明君,父亲所求,他一定能答应。
明君,父亲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陛下?恐怕最猜忌我的人就是陛下。
我带着满腹惆怅回到宫中。三日之后,父亲于璧山大营起行。我请求元宗为他送行,他允准。我素衣散发,前往点将台。众将士金戈甲胄列阵于帐前,我登上高台,向父亲拜别。不知何时,台下竟有将士击缶擂鼓,穿云破雾的刚硬坚强之音激得我一介女子豪情顿生,因我少年意气,这些热血男儿皆要背井离乡,抛弃妻子,无以为报,我于金云台上为他们送别起舞,云袖飞扬间,竟是父亲眼中离别的眼泪。
念念,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见。赵域你留在身边,他总是可以替我照顾你些许,勿念老父,珍重。
“折腰舞,我是永远不会再跳了,”我怅然道,“那一舞是我对父亲的思念,还有对那些将士们的愧疚,如今再舞不过是风花雪月的游乐,即便好也没什么意思了。”
赵承安道:“那日,我表弟苏清正有幸一睹郡主风姿,他只说了九个字,九天仙女亦不过如此。”
我笑道:“世人往往只见到了表面的光鲜,便夸大事实,恣意赞美,殊不知背后真正的面目,苏大人说我是仙女,其他人却说我是妖孽。”
他淡然而笑,不再言语。抽出腰间的玉笛,放在唇边,忽而一阵悠扬的笛声流泻满湖,我的心跟随着曼妙之声,穿过铁马冰河,穿过黄沙戈壁,穿过刀光剑影,见到了父亲沧桑的身影。
太掖湖泛舟是我和他第一次谈话,此后他多次暗中助我,我对他感激多过其他感情。不过自父亲离世,我出走蜀中,赵承安成了一处最安心的庇护。这次回京,也是因为他在,我才能够这样毫无顾忌,因为我知道,无论身处何地,他总会将我护在身后。
“三哥,你等我,好不好,”我回望他期盼的目光,感激也罢,依赖也罢,能在他身边是我一生的福气,“等我查清遗诏之事,我们便一起离开天京,去蜀中过自在逍遥的日子。”
“好。”他温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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