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雾起冥冥栈码头-中
其实这并不能多怨她嫌贫爱富,那她自己个儿的说法是“下九流里谁还瞧不起谁,那不是作死嘛”。主要还是地方太邪乎,栈码头这地界属于千年的当地王八——自有靠山。想她的靠山,那不知生死的晋老板几十载穿山越海的却也从没趟过这条道儿。蛤蟆看铜镜总归是有点寻常人不大能碰的门道。按旧清的话来说,那是"川蜀有袍哥,趟河求漕帮。"也是她剃头担子一头热,递了号给旧时帮晋老板上门递货的一个暗子,可才是有了点明堂。对方说那时那刻那分天时地利,没有纠葛。姆妈才诺诺应承了,可见现如今为了求条生路,她这种纸糊的太平日子里泡着的也不得不趟一趟这条河了。
真是深深浅浅,人不由天。
于是当姆妈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将那一挎篮牲畜黄祭撒得丝毫不剩时,“跳河啦,有人跳河啦!”她那点起着天时地利人和的心思刹那就峨眉皴皱了。更准确地来讲,是关公倒髯。这次姆妈是决计不肯再吃亏了。扒开两只双乔真丝的苏绣凌波纹手套,就要上去骂个七荤八素。
码头上哪里缺得水性好的顽家,一精壮汉子猛一扎子下去捞上来个略有些黑的玩意。再仔细一扒拉头上的青葱挂面,可也还是一个标志美人儿。那些瞧好的,等闲的,缺德的见了这般面孔竟也是无甚动静,仿佛是看见寻常般四散了。姆妈总归是有点急智的,这点急智事实上也在许多年里救过她许多次。她拢住了一个短绑汉子,将那一挎篮递与他,才把这桩桩件件问了个清楚。
跳河的那个女子叫赛珍珠,南洋地界刚出的青瓢,奥,也就是那种缩小版百乐门里刚跳出点名头的舞娘。赛珍珠是个花名,也不是那种舞国皇后的胚子,却也有几分舞国季军的苗头。她本也是个好的,一家子兄敬弟恭地割胶收茶的也算安稳。她父亲是从越南渡过来的老茶客。法国人把那里搅得天翻地覆,他便离乡背井一个人驮着母亲去马六甲闯荡。后来便跟了一个广东的茶商,在他南洋的茶庄里做了个小小的管事。本来大半辈子也能安安稳稳,有条活路。谁承想如此太平了三十年,祸事还是来了
“那一天那群该死的英国佬杂着些红头阿三上门来混吃,横说胶园里有通共。这下愣是把一方太平昌健的生意搅得人仰马翻。刚开始的时候,那胶原茶庄的老板也不是个糊涂帐,领着些耆老,乡绅地要去问问那每年都吃得肚胀肠肥的警察局老爷。那总归是不管用的,后来一次乘庄家运茶回乡省亲,那些混子扛着枪来了。他们说是搞突击清扫,着实绑去不老少,其中就有那赛珍珠的爹娘和兄弟。”那短绑汉子的老婆收了一篮子货,委实眉开眼笑地打发她男人抗货去,一五一十地都道了出来。
“那东家一来一回几个月,庄里实在是没办法,托人发了急报。东家怒火攻心地去了,少东家根基不稳,急慌忙地回去收拾糟心摊子,那牢里绑去的早就死了一多半了,剩下的也不知道能撑多久。那时赛珍珠在城外的一家基督女堂念学,一个月才许回家一次,回来便发现庄子空了,爹娘兄弟都不见了。她发了疯跑去警察局要人,臭了的臭了,将死的没等她说句话也去了。那警察局的文书问她要丧葬处置费和清洁费,她便发了狠把人咬了一顿,给收了监。如此女学堂,她也是回不去了。那时城里有招女工的单子,却不想上舞厅搞出来的名堂,里面的老板见她还算标志,又听了故事,便留下了她。”
我不知道她们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姆妈不曾跟我提起,大约是和珍珠姨之后的冤孽有关。总之,姆妈用她那双双乔真丝的苏绣凌波纹手套就这样把珍珠姨抬回了芙蕖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