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封路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这首诗是初唐王维所做,描绘了一幅怡然自得的田园暮归图。如果此时诗人身处岭南半坡村,一定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村庄位于一座谷地之中,两边群峰耸立,一条山间小道从村中穿过,连接了前后两个谷口。
  清晨,山里的薄雾尚未散去,一缕朝阳射在青青的禾苗上,村子里时不时地传来鸡鸣牛吽之声,好一幅田园牧歌般的景象。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安宁,几个村民慌慌张张地来到一座院落前,高呼道:“村长,出事啦,村长——”
  片刻后,一位老者走了出来,叫道:“大清早的,乱喊什么呢!又是哪家的牛摔断腿了?”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喊道:“这次不是牛,是人!虎子被人打断腿啦!”
  “来了一大帮练武的人,把谷口封了,我们出不去了!”
  村长大惊道:“为啥封我们的路?”
  “说是为了什么天书。”
  村长跺脚道:“天书的事已经闹了好多年了,没想到闹到咱们这里了。他们会武功,我也没办法啊!”
  众人沉默。忽然有一个村民说:“要不……我们找周姑娘想想办法?”
  其余村民齐声应道:“对对对,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听说还打过仗呢!”
  “没错,否则朝廷也不会封她做‘安南夫人’了,肯定有大本事。”
  村长沉吟道:“周姑娘毕竟是个女流,就算有些武艺,怎么可能对付那么多人?”
  “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吧。”
  一个村民嘴里嘟囔:“她已经在我们村吃了两年白饭了,现在有事,问一下都不行吗?”
  村长无奈,只好同意。众人来到村角一片竹林边,见一位姑娘正在林中习武。
  这女子肌肤胜雪,双目犹如一泓清水,顾盼之间,清雅绝俗,虽少了一份端庄高贵之气,却另有一幅英姿飒爽之态。
  她长发披肩,内穿一袭白裙,外面裹着一件鹅黄色薄衫,越发显得修长匀称。女子年龄不算太小,约二十六七岁年纪,但眉宇间依然不失纯真,明眸中偶尔会闪出一丝忧郁。
  女子衣襟飘飘,正在练功。她出掌速度并不是很快,却隐含风雷之声,美足轻轻划过地面,周围一丈方圆的竹叶都随之起舞。
  村民们全都不会武功,看不出门道,只觉得这女子所练的招法平淡无奇,还不如江湖卖艺的耍得好看。村长摇了摇头,走进竹林。女子赶紧收了功,笑道:“老丈,找我有事?”
  村长叹了口气,把事情经过说了。女子皱眉道:“我也听说了天书的事,没想到此等荒诞不经的东西居然能吸引那么多武林人士。您不必担心,我这就去看看。”
  女子取了一把长剑,出林而去。她脚步并不急,速度却很快,转眼间就将众人甩得远远的。接近谷口,她见虎子靠坐在一块大石边,腿已折,几个村民正在为他接骨。女子上前询问。村民们说,来了两伙人,一伙要出谷,另一伙拦路不让,双方打了一仗。虎子急着去赶集,忍不住抱怨了几句,结果被打伤了。
  女子起身翻过山脊,见那两伙人已经停战,正互相对骂。面朝她的那一方约二十来人,其中两个受了伤,全都身穿短甲,手持短刀、长枪,背上居然挂着盾牌、弓箭,与寻常帮派大不相同。他们是外乡人,听口音似乎是冀州一带的,为首的是条大汉,二十几岁年纪,皮肤黝黑,高九尺,甚是魁梧,浑身的肌肉,正在那里呵呵憨笑,极为得意。
  背朝自己的这伙人女子认得,看装束应该是附近灵州城小刀会的,领头的是个中年人,想必是他们的帮主林爽。他们人多,约四五十人,可受伤的也多,有十几个帮众正躺在地上哀嚎。
  女子上前,拱手笑道:“请问阁下是林帮主吗?”
  林爽回头,不由得一愣。刚才听那些村民们嚷嚷,说要去找什么周姑娘,他毫不在意。这种偏僻野村,怎么可能有高手,估计是个巫婆之类,专骗这些愚昧的乡民。如今真人来了,他见这女子虽然相貌文雅,但双目精光四射,身体不动如山,像是内力深厚之人。他江湖经验丰富,连忙回礼道:“正是在下,姑娘认得我?敢问尊姓大名?”
  “小女周语琴。”
  “周语琴”这三个字虽然说得不太响,可在林爽耳里却像闷雷一般,不禁大吃一惊,心想难道是同名同姓?他急忙问道:“是云浮山坞堡主周女侠?”
  “林帮主过誉了,正是小女。”
  林爽瞠目结舌,感到难以置信,江湖传言此女武功天下第一,她不是在为朝廷效力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周语琴见他脸上布满疑云,微微一笑,娇躯忽然向前一闪,随即退回原处,速度之快几乎让人无法察觉。林爽一呆,发现手中的短刀已经不见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周语琴又是一闪一退,那刀已回到他手中。
  林爽面如土色,躬身道:“久闻周女侠大名,今日得见,真是荣幸。有您在此,看来天书非您莫属了。”
  周语琴摇头道:“林帮主是个聪明人,怎会相信这种荒谬之事?我已经在这住了两年了,并非特意赶来。”
  林爽默然不语,心想你说得好听,若不是为了那书,你会放着长安、洛阳的舒服日子不过,跑到这种鬼地方?没想到连她这样的绝顶高手都觊觎天书,看来这书的确是个宝贝,只恨自己学艺不精,今日有这女子在,无论如何讨不了好。
  周语琴指了一下村民,笑道:“我有好多年没和武林朋友来往了,现在江湖上的规矩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吗?”
  林爽想,这村民不是我打伤的,罢了,索性好人做到底。他问属下要了几吊钱,笑道:“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竟敢跑到周女侠的地头来闹事,这些钱算是给乡亲们补补身子。”
  对面的外乡人见林爽对这女子毕恭毕敬,又陪脸又陪钱,忍不住哄笑起来,纷纷嚷道:“林帮主好威武啊!在家跪娘子,出门跪美女。”
  “美人,大爷有的是钱,到我这里来!”
  “让大爷摸一把一吊钱,亲一口十吊钱!”
  “……”
  这帮人粗鄙不堪,越说越过份。领头的大汉忍不住皱眉,喝道:“行啦!兄弟们适可而止啊!别在南蛮子面前丟了俺们五凤帮的脸。”
  周语琴只当没听见,又觉得好笑,这些人如此粗鲁,帮会名字倒起得秀气。
  林爽暗暗冷笑,心想待会你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索性哈哈大笑道:“今日看在周女侠面上,不跟你们这帮北方佬一般见识,我劝你们也不要得罪她,还是乖乖滚回老家去吧!”他一招手,领着兄弟们去了。
  五凤帮众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又是一阵嘲讽、起哄。周语琴等他们吵完了,上前对领头的大汉说:“小女周语琴,还没请教好汉名讳。”
  那大汉倒还有几分礼节,拱手道:“俺叫刘黑豹。周姑娘,姓林的家伙好像很怕你啊,你很厉害吗?”
  周语琴微感诧异,他居然没听说过我的名号,但五凤帮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她笑道:“我只是个女流之辈,‘厉害’二字实不敢当。倒是好汉你,长得仪表堂堂,威武雄壮,让人好生景仰!”
  她说这番恭维话时脸上表情很真诚,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刘黑豹被说的既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呵呵憨笑。
  周语琴问道:“好汉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俺是来封路的,只要是习武之人一律不许过,直到俺哥哥拿到天书为止。”
  “原来如此,你哥哥准备去哪里拿天书啊?”
  “扬拓家。”
  周语琴点了点头。这扬拓是个大富翁,本地人,在附近有一座庄园,听说此人十分好武,但武功不高。他们现在所处的山道的确是去扬拓家的必经之路。
  周语琴笑道:“我看诸位的穿着打扮,还有兵器,比江湖上的帮派神气多了,倒像是官兵老爷。”
  刘黑豹倒也老实,笑道:“姑娘好眼光。俺们被人……,呵呵,后来就成立了帮会,好掩人耳目。俺以前还做过将军呢!”
  周语琴想,看来他们是某个反王的余孽。她笑道:“失敬失敬,请问阁下官拜何职?骑都尉?奉车都尉?”
  “呵呵,你懂的还真多,俺做过奉车都尉。”刘黑豹很是得意。
  “那也不小了。你哥哥是谁啊?”
  “他叫董康买。”
  “嗯,我记得河北刘黑闼手下有一员大将,也叫这个名字。”
  刘黑豹大惊道:“你还真是见多识广,刘黑闼是俺族叔。”
  周语琴恍然大悟。这刘黑闼本是夏王窦建德麾下大将。窦建德被擒后,刘黑闼本已投降,谁知唐高祖李渊竟出尔反尔,杀了窦建德。刘黑闼一怒之下举了反旗,旧部纷纷响应,河北一夜间尽覆,后被废太子李建成所灭。想来必是刘黑闼覆灭之前,创了五凤帮,以图日后东山再起。窦建德称帝时年号“五凤”,以此为帮名,自是不忘旧主之意。
  周语琴问道:“如此看来,你哥哥夺天书是为了复国?”
  “这个……”刘黑豹挠了挠头,说:“又被你猜中了。”
  周语琴把该套的话都套出来了,板起脸来,说:“如今大唐鼎盛,天下早定,你们这帮人还在痴心妄想,实在可笑。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
  刘黑豹大怒,喝道:“你懂什么!俺哥哥说了,天书上记载了十分厉害的武功秘籍,只要练成了,可以以一当百,天下无敌。”
  “哼,你只管去做黄粱美梦,可乡亲们还要去赶集、放牧,速速让开!”她口气虽然严厉,但人长得秀气,看上去没什么狠劲,反而多了几分俏皮。
  “俺要是不让呢?你杀了俺?哈哈!”刘黑豹大笑,他的手下也跟着哄笑起来,完全没把这女子放在眼里。
  周语琴叹道:“前些年我杀了不少大将,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奉车都尉,芝麻大的官,实在不值一提。”
  刘黑豹最恨别人说他官小,闻言怒不可遏,大吼一声,挥动一杆长柄金瓜锤,当头砸了过来。周语琴微微一闪,锤砸在地上,土石飞溅,竟砸出一个大坑,着实威猛。刘黑豹一击不中,持锤横扫,周语琴轻按锤柄,飞身躲过。二人战了起来。
  刘黑豹武功不俗,再加力大无穷,将一杆重锤舞得呼呼生风,如使轻草。周语琴并不拔剑,身形飘忽,在锤影中穿梭,似乎每一次都要被砸中,却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那些帮众们大叹可惜,但坚信刘黑豹必胜,一齐呐喊助威。有几个好色之徒喊道:“二当家的,这么漂亮的姑娘千万别砸坏了,可以带回去做压寨夫人!”
  刘黑豹愈加得意,边打边笑道,:“小娘子,快快认输,大爷饶你一命。”
  周语琴暗暗摇头,这个蠢货,还不醒悟。眼看大锤又狠狠砸来,她劲叱一声,举单手迎了上去。只听“彭”的一声闷响,那锤头竟硬生生地被她托住了。众人全都惊呆了。锤子有几十斤重,再加刘黑豹这一下势大力沉,起码有千斤之力,女子居然能赤手硬接,这样的场面连做梦都想不到。
  刘黑豹虎口剧震,急忙后拉,可锤头就像生了根一般,在女子手中纹丝不动。他脸涨得像猪肝,仍在奋力后夺,不肯放弃。周语琴手腕猛地一翻,刘黑豹顿时连人带锤飞在空中,转了几个圈,重重地砸在地上。不等他爬起,周语琴一个箭步,踏住了他胸口,就像压了块巨石。五凤帮众大喊,一齐攻了上来。周语琴哪将他们放在眼里,脚踩住不放,剑不出鞘,随意挥舞。帮众们颇有章法,前排手持盾牌短刀,后排持枪,相互配合,宛如军阵。好在周语琴也久经沙场,不慌不忙,或点或戳,倾刻间放倒了十来人。余众大喊一声,远远跑开,再不敢上前。
  周语琴低头问道:“认输了吗?”
  刘黑豹喊道:“臭……,认什么输!要杀要剐,快点动手!”他本想骂“臭娘们”,可见这女子风华绝代,一时竟骂不出口。
  周语琴收了脚,摇头道:“我不想再杀人,你也别在这里闹了,快点走吧。”
  刘黑豹缓缓坐起,想到刚才那一幕,实在难以置信。他苦笑道:“果然厉害,这里俺守不住了,但愿俺哥哥已经拿到了天书。”
  “哼,那书上的武功当真这么神奇?”
  “当然!地威镖局的王大镖头就得到过天书,武功突飞猛进,俺亲眼所见。”
  “他后来怎么样了?”
  “嗯……,他死了。”
  “是不是神志不清,七窍流血而死?”
  “咦,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不奇怪,练功走火入魔后都是这么个死法。”周语琴转身而去,忽又回头道:“哦,刚才忘了跟你讲,我杀的最后一名大将就是刘黑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