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母子失和
从除夕到今天初三连着日夜操劳,仝氏颇感疲倦,暂且免去后宫妃嫔来坤宁宫晨昏定省。此时她正站在宽敞明亮的落地紫铜镜前,双臂舒展,任由数位宫女替她整理华服。
“娘娘,太子殿下在偏殿等候多时。”品儿出言提醒道。
仝氏抚了抚鬓角边垂下的白玉流苏,微微颔首:“本宫知道了,不急。”
待衣裙整理完毕,仝氏这才扶着品儿的手不紧不慢从寝殿移步至暖阁。宇文晔已经在暖阁等候她许久,茶过三献,若非嫡亲母子,只怕还以为仝氏故意撂脸子让他坐冷板凳。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金安。”拱手作揖行过家礼,今儿宇文晔头戴式样寻常的青玉冠,虽然不若金冠耀眼夺目却平添了温润。
仝氏居高坐于凤椅上,笑容端庄如常:“怪母后不好今早起迟了,让晔儿你久等。”
宇文晔不以为意,淡笑道:“儿臣与您是亲生母子,自然体恤母后操劳诸多年节事宜的辛苦,为保您凤体安康理应多休息,儿臣坐等一时片刻不要紧。”
仝氏接过品儿递来的铜制手炉,戴着猫眼石护甲的玉手轻轻摆弄手炉内的银炭,若有所指:“你似有心事,在本宫面前你从小就藏不住事,不妨说来听听,本宫替你开解一二。”
嫡亲骨肉,他的心事忧虑,她怎会不知道?今日仝氏刻意大妆打扮笑靥如常,便是在告诉宇文晔,丽昭仪母子无足为惧,只要她中宫之位稳若泰山,宇文晔的储君宝座同样无人能撼动。
“八皇弟昨日出生,父皇龙心大悦当即赐名告知各府,只怕接下来很快该晋升丽昭仪的位分。”宇文晔不咸不淡陈述着,极力克制情绪。
“本宫昨日已劝说陛下,晋封丽昭仪至妃位,陛下心中明明也有此意,嘴上偏说不着急。”说着,仝氏勾起唇角,口脂颜色和她身上霞绯色金凤络云绉纱锦裙的颜色一致。高绾着天仙髻,斜簪一支玲珑碧玉钗,再饰以鸾凤缧红珊瑚金步摇和珍珠珞花扁簪,行动时袅娜蹁跹,摇曳风流却不失属于皇后的高贵威仪。
尽管丽昭仪一举得男,眼下圣眷正浓,仝氏仍没放在眼里。她清楚唯一能威胁到她后位的女子已经去世,所幸辰贵妃这些年野心未露,最关键是方家没落在朝中声望远不及仝家,故而皇帝不曾动过废后改立的心思。不废后也可以有副后,譬如辰贵妃生前住阙宁宫,后宫中唯有历代皇后居住的坤宁宫和最奢华精致的阙宁宫两座殿宇含“宁”字,寓意天玺朝国泰安宁。阙宁宫内许多陈设布置皆是逾矩,赤金孔雀图腾几乎遍布每个角落,再比如用上等紫水晶混合硕大均匀的东南明珠串成珠帘悬挂……无一不暗示主人身份之矜贵殊荣,毫不逊色于皇后的待遇。除了辰贵妃方柔,遥想先帝在位时,先帝最宠爱的容妃也曾入主阙宁宫。
“父皇如今宠幸丽昭仪和贤妃,开春又逢选秀,母后与父皇夫妻多年相敬如宾,切莫因为一时嫉妒失了分寸。”宇文晔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倒是逗乐了仝氏。
“本宫活了一把年纪,用不着你来操心教导。”放下手炉,仝氏笑骂一句后正色说,“说来你也老大不小,膝下至今空虚,你父皇像你这么大时已经儿女绕膝。你和太子妃成婚半年,本宫耳朵里听见不少闲言碎语不能不理会。”
提及子嗣,宇文晔不若从前那样抵触,相反俊容悄然晕起肉眼难以察觉的羞赧,垂眼唤了声:“母后。”
仝氏凝眸半晌才慢条斯理地张口,语气不悦:“叶氏甚少入宫,听闻她也很少出府露脸,先前你又说她病了,若非除夕夜进宫赴宴,本宫还以为她被你休了。”
闻言宇文晔面色不佳,抽了抽嘴角几乎面无表情:“母后亲自挑选的贤良淑妇,又有父皇圣旨赐婚,儿臣不敢轻易休妻。”
“叶氏是京城第一美人,出身累世书香门第,连太后都称赞过她的美貌和才情,如此佳人尚且不能入你的眼?可惜本宫虽是皇后,也不能命令七仙女下凡嫁给你。”语罢,仝氏无可奈何叹息一声,慈母心肠此刻倒是不掺假。
不料他竟然扬眉一笑,玩味道:“儿臣已经遇见七仙女。”这笑容一闪即过却格外真挚温柔,像是在言说两情相悦的甜蜜。
仝氏的眸光快速变幻,先是涌起一丝欣慰,而后变成有所准备的凌厉和无奈,最后全然褪去眸底的慈爱之色。末了,她挥手屏退宫女,唯独留下心腹品儿伺候,沉下声故意问他,只为确认她心头预料到的答案:“是哪家的姑娘?”
“勇义侯之女白沐莞。”
宇文晔迫不及待回答,漆黑的星目瞬间晶亮,眼神中闪耀灼灼光华流转不及。
果不其然。
尽管早有准备,仝氏仍旧怔了下,旋即勉强笑问:“晔儿竟然喜欢那样的女子?”
她苦苦怀胎十月的儿子可真像极了他父皇年轻时,不喜温柔娴雅文静端庄的闺秀,颇好那类桀骜不驯离经叛道的女子。
宇文晔郑重其事地点头:“是,沐莞胸藏文墨怀若谷,拥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胆识,儿臣与她两心相许,期盼厮守到老。”
仝氏表面稳着不动声色,唯独红唇紧紧抿起,整个人下意识绷紧。她明明早就猜中他的心思,但是从没想过有一日不近女色的宇文晔居然会郑重地说起他和一个少女两心相许渴望厮守。而他口中的少女乃是将门虎女,既令天子倚重又难免忌惮其父兵权。更何况白沐莞多么神似仝氏这辈子嫉恨得差点发狂的女人,触碰到她心底那根刺,她无法容忍!
不过有些话,她不能对儿子直抒胸臆。
“晔儿,不知你听过一句话吗?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仝氏清了清嗓子,不疾不徐地往下说,“从古到今越是忠勇善战的将门变数也越大,往往结局令人唏嘘。来日一朝变故,牵连之广闻所未闻。你想娶将门新贵之女,眼下看似得到漠北二十万大军支持,实则远水解不了近渴,漠北离京城遥隔几千里地,真要有突发状况压根无用。再说了这二十万兵权,白家也不可能牢牢掌控一辈子。何必为了虚名惹来你父皇无端猜忌?”
宇文晔呼吸一窒,不自觉摇了摇头。原来仝氏认为他是因为白展毅的缘故才想纳白沐莞,原先他确实想过白展毅战功赫赫镇守一方,能有这样的岳父如虎添翼,助他的储君之位坚如磐石。距离白沐莞进京弹指挥间整整半年过去,现下他甚至不在乎白沐莞出身何家,他信任她、欣赏她、爱慕她,乃至习惯有她陪伴身边。未来可期,他希望她能一路扶持他走下去。
宇文晔依稀记起幼时便听他父皇说过,倘若想让一个女子陪伴你长长久久,最好的办法便是娶她。
起身离开座位,只见他掀开锦袍笔直地跪在仝氏跟前,目光坚定不移,口吻从容不迫:“依照母后的说法,只会让忠臣良将寒了心,倘若再遇战事谁去应战杀敌?儿臣自知从出生时父皇母后就寄予厚
望,都说皇家薄情寡义,儿臣身在其中了悟身不由己的滋味。父皇是一代明君,儿臣相信他断然不会无缘无故冤屈任何一位文臣武将。即便来日白家突遭变故,或是如方家因没有出色后辈而没落,儿臣都不在乎。今时儿臣心悦白沐莞,无关她是谁家的女儿,只是倾慕她而已。”
谁知仝氏霍然站起,凤眸圆瞪,眸中隐有熊熊火焰燃烧,口中斥责道:“你是堂堂太子,竟然为求娶一个女人而下跪?那个白沐莞除了会舞刀弄剑,便只剩下伶牙俐齿!她是太子妃的表妹,论辈分你可是她的表姐夫,如此不知检点勾引狐媚你的女子难怪是野在漠北长大。当日白家亲族在京城无人,陛下隆恩特许她借住东宫几月,不料竟然把你弄得鬼迷心窍!瞧你这般不分轻重,本宫这辈子的心血莫非要付之东流!”
“母后言重了。沐莞文韬武略,她本该是儿臣的良配,如果她早些回京,儿臣誓死不娶叶氏。”宇文晔冷着俊脸漠然讲出这番话,唇畔的笑淡到让人不寒而栗,修长的身形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在他心里从没把叶诗莹当成是妻子,所以他压根不会考虑什么辈分伦理。
品儿见状疾步走过去,准备搀他起来,不料手刚触碰到宇文晔的胳膊,就听见他冷冰冰两个字:“滚开!”
品儿吓得瑟瑟发抖慌忙跪地,她是仝氏身边最得脸的掌事宫女,从未见过仝皇后对太子这般疾言厉色,太子也冷漠坚定,母子僵持互不相让的情景。奈何此时殿内只有他们三个人,品儿少不得硬着头皮相劝:“殿下,娘娘慈母心切,一心为您着想,您快些站起来给娘娘赔个不是,别因为不相干的外人弄得母子失和。”
外人?听见这两个字,宇文晔冷然扫视品儿,眸光尽是不加掩饰的危险之意,她登时噤若寒蝉。
看着这一幕幕仝氏何止是愠怒,简直气得发抖,忍不住指着他怒斥道:“宇文晔,本宫不许你和白沐莞再有牵扯瓜葛,她连当侍妾都休想!”
尚未喘息一口气的功夫,殿外阵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高瞻尖细暧昧的嗓音高八度响起:“陛下驾到——”
很快宇文昊天大步走入暖阁,他身穿明黄色吉字回纹锦袍,外罩紫貂皮大氅,只戴寻常金冠束发,皂靴上一对金龙祥云图案彰显他九五之尊的身份。他脸上洋溢笑容,虽然多了几分和蔼,周身气度威仪却不减。
仝氏已然换上高贵温雅的笑面,半点找不出她方才发怒的痕迹。宇文昊天亲手扶起欲要下拜的她,又转身道:“都平身。”
“陛下今日这么早来坤宁宫,臣妾尚未及准备接驾,多有失礼之处倒让晔儿看笑话。”说着,仝氏故意半含嗔怪地笑了笑。
自从昨日喜获八皇子,宇文昊天嘴角的笑容就没停过,这会儿越发乐呵呵道:“哪有儿子笑话亲娘的道理,再者朕与皇后是夫妻,繁文缛节皇后不必太放于心上。”
“陛下说得极是。”仝氏矜持地陪笑,余光悄然扫了眼径自站在下面不言不语的宇文晔。
“正值新年宫里又添喜事,皇后辛苦了,朕今日给皇后带了好东西。”说罢宇文昊天斜睨高瞻,高瞻忙会意颔首,连连击掌向外面示意。
只见两个宫女小心翼翼地抬着一盆巧夺天工,精美绝伦的盆雕走进来。这是一盆以珊瑚为枝干,翡翠为叶子,红玉为花瓣,再由金线缝制重叠而成的牡丹盆雕,另有七彩宝珠镶嵌,算是稀奇灵巧世间罕见的宝物。
只闻宇文昊天笑说:“宫里新制盆雕三样,朕把一盆墨菊送去宁安堂孝敬给太后,将樱花赏给丽昭仪,至于这国色天香的牡丹盆雕非皇后莫属。”
“臣妾多谢陛下,这牡丹盆雕甚是好看精巧。”仝氏面上笑得欢喜,实则内心冷意不绝。盆雕的制作极其复杂,宫中妙安坊花费整整一年时间才能制成寥寥几盆,往年新制的盆雕宇文昊天总会全部赐给辰贵妃,从无例外。今年后宫没有辰贵妃,他才想起她这个嫡妻。又想起辰贵妃,她忽然思及另一件事。
“陛下,宫里新添小皇子是桩大喜事,虽是早产倒也白胖康健。臣妾心里有一主意,想着能够喜上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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