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隐退的镖师

  寒月已经升到中天,像一个判官的冷面俯瞰着人间,深秋的山谷远远近近都蒙了一层薄霜,却是这山岗上的这座孤立的酒家,半沦陷于红艳艳的火中,使得整个山岗温暖如春,立在院子前的剑客甚至感觉热得冒汗。从远的地方看过来,墨黑的山岗,仿佛正在举办一场热闹的篝火晚会。
  山谷里风,没有源头,也没有方向,有一阵吹过来,又一阵拖过去,火势蒸蒸日上。已经开始烧到三间竹屋和院子口的屋檐,站在院子外面袖手旁观的剑客,听到里面的一声声爆竹声,已经有些按捺不住。
  山谷里漫山遍野的稗草,这种长得很像麦子的草,在秋季全都枯黄,草叶干,穗子多,最易点燃,只要有点火星就能成燎原之势。
  火再在不灭的话,一旦蔓延到外面的稗草地,就来不及了,枯黄稗草更是上好的燃料,只要点燃一小块,很快的就会成排浪的气势,到那个时候再想救火,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撸干静整个山谷。
  再一阵风吹过,大火烧得门口的红灯笼也成了一个空竹架,竹架也迅速燃烧殆尽,一个火球坠落到那剑客的脚前,被他一脚踩灭。
  正准备跳进火场,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放火烧店是不对的,就算是黑店也不应该放火。可你若此时进去灭火,那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事了,既然要为民除害,可要除得彻底才行!”
  梁少顼回头一看,却见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穿白衣服的人,他似乎无声无息的突然出现,就好像他从一开始就站在这里一样,他什么时候过来的,梁少顼压根没有任何察觉。
  他感到有种杀戮之气,来自眼前这个看起来和风旭日的人,不禁警觉的盯着这个白衣人,两只手紧紧的握着宝剑,随时都可以出鞘制敌。
  刚才那两个黑店夫妻口口声声说要杀他,可是他并没有从他们的招式里感到一丝的杀气,他手中的宝剑也没有因为感受到杀气而以他产生共鸣。
  他的宝剑只有能驾驭它的主人才知道妙用,这是一把无坚不摧,遇强则强的宝剑,尤其是能攻克敌人的内力杀招,然而适才那两个黑店夫妻的出手虽狠,却似乎并没有真的想取他的性命。
  反而是这个白衣人出现的时候,怀里的宝剑发出了不安的震动,和来自剑鞘里的细微的嘤铃的一声提醒。
  梁少顼再次仔细打量那人,他穿着一身玉白蓝色的长袍,那种白中带青,翠里泛白的颜色,应该算玉石的颜色。头上束一个镂空银丝珍珠发冠,发簪还是一朵冰种玉质梅花。下着素白纨绔,腰间碧色衿佩,在火与风的鼓动下,呼嘞嘞的上下飞扬。
  他面带微笑的和梁少顼一起立在院子前隔岸观火,仿佛是与认识了很久的朋友。手里还拿着一把纸扇,扇去扑面而来的热浪。
  如果说那位黑店老板的脚步重得地动山摇,那么此人的脚步可是轻得可以用踏雪无痕来形容。他走路的姿势就如一阵清风飘逸,悄无声息,仿佛踩在棉絮上,棉絮都不见得会变形。
  他看起来衣着华丽,养尊处优,身材却瘦得弱不禁风,平滑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让人感觉里面是空荡荡的,似乎摸上去只有皮包着骨头。面相更是病态清瘦,一双单凤眼生的狭长又迷离。
  梁少顼不再琢磨此人了,因为火已经烧到了院子外面。不理会那白衣人阻止,他已经冲进火场,扯下一块晾着的滤布,浸到水缸里,往火势最旺的地方抽打上去。
  那白衣人还是冷眼旁观,就像完全是来看热闹的,甚至还用扇子注了点风,使火势往那三间竹楼扑去。
  火总归是会灭的,只是结果却让梁少顼有些后悔,他好心救火,却反而被那黑店两夫妻暗算,果然书上的老话没有骗人,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梁少顼光担心火会烧到山谷里去,怎么就没有想到,他们既然敢孤立在这山岗上开黑店,还能没一点灭火的技能?
  后院有的是封酒坛子的黄土,黄土含水量大,又湿又重,是最好的灭火材料,适才那大汉拎着水桶去后院,原来不是去提水,而是去提这些黄土,看着火势很猛,黄土一扑即灭。
  梁少顼就是被这黄土兜头兜脑的埋住,被那叫做玉儿的黑店老板娘给捉住的。
  那胡子大汉在院子里用钉耙拨弄地上的黄土,将四散的最后一点火苗也扑尽,一股股黄烟从地上透出来,很快弥漫了整个山岗,熏出来一股浓烈刺鼻的酒糟味。
  梁少顼懊恼的回头,瞥见院子外面那个白衣人,还是好整以暇的袖手旁观着,一点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甚至还面带着和风旭日的微笑。
  心道这世人皆是表里不一,人面兽心,看着正派却是人性凉薄,也怪自己大意,以为世上还是好人多,遇到的即使再坏也总归有点良心的,却不知原来没几个是善茬。
  那老板娘兴奋的将梁少顼的右手拧到背后,伸手去夺他的宝剑。
  每一个剑客,都视他的宝剑比命还重要,梁少顼也不外如此,即使手被抓的伤痕累累,也绝不松开。那老板娘见一时夺不下来,便也放弃,换了一个套路浪笑道:“哈哈,臭小子,想不到你竟然还心怀慈悲,回来救火?要知道一个剑客心怀慈悲,只能是死路一条。”
  说着,那老板娘的眼里也似乎闪出一丝同情的泪光,或许是被烟熏的,她用手一抹,两眼乌黑的露齿一笑,“后生,你不适合做剑客,不如就留在老娘这里吧。”
  梁少顼别过头去,不去看她那张像是黑熊精的脸。
  不用头脑想就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留在这里可不是好吃好喝的待他,而是把他的命留在这里,身体留在这里。
  梁少顼自认倒霉,往肩上蹭了蹭满脸的酒糟味黄土,还掺了麦麸和谷物,没想到出门找个表弟,别说表弟的影子,连这三岔口都没走出去,就陷入了这样的危机,真是出师不利,下山前又忘了看黄历,不宜出行。
  他怎么可能就此束手就擒,心道若是断送在这里,这两个开了黑店得了他的宝剑,日后还不更嚣张,往后他们还会谋害更多的过路人。
  想到这一层,便不能坐以待毙,梁少顼佯装失败,叹了口气,“如今我落在你们手里,无话可说,希望你们下手麻利一点,痛快一点。”
  趁那老板娘满怀得意的当口,瞅准时机就地一滚,连带着将那老板娘也扯到地上,梁少顼迅速跳起来,转身用手中的宝剑照着那老板娘的后背心口的位置猛刺过去。
  那叫玉儿的黑熊精腾的扑倒在地,吐出一口老血来,艰难的喊道:“宝儿快来,这小子真想要我的命啊!”
  那大汉早看到了这边发生的事情,没等她喊就已经冲了过来,手里拎着两个大板斧,跑得比那奔马还快,梁少顼立即旋身躲过,那大汉一脚撞在了石桌上,竟将那石桌也踹得裂开。
  他不禁暗叹:“好强的腿功,我本可以一走了之,留着并非是为了救火,而是为了要亲手解决了这两个祸害。”
  他心理这样想着,嘴上也嘀咕了出来。
  那大汉听了,歪嘴一笑,被火熏黑的脸,唯有两只眼白还在转,看着有点慎人,露出来的两排牙齿也是黑的,“臭小子,你以为我们两夫妻打不过你一个?今天我们夫妻就和你拼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不拔剑,我就让你永远都拔不了剑。”
  梁少顼不屑的哼了一声,在院子外面找了一个最适合施展功夫的地方等着。左手紧握着宝剑,右手已经做好了出鞘的准备。
  另一边,那白衣公子还是悠闲的摇着扇子,时不时的朝他睇来一个微笑,以示友好。
  梁少顼不再看那白衣人,注意力回到那黑店两夫妻身上,不禁冷笑,这是黑店,杀人如麻的老板和老板娘,居然一个叫宝儿,一个叫玉儿。
  那大胡子宝儿已经找到了他的兵器,他先扶起地上吐血的婆娘,“玉儿,你没事吧。”
  那个叫玉儿的老板娘起身抓着她丈夫的手,关切的说,“宝儿,你可悠着点,千万别出事。”
  叫宝儿的柔声说,“玉儿,这臭小子打伤了你,我非得为你讨回来不可。”
  那玉儿抓着宝儿的衣袖,哀愁的道:“你可要当心,要注意安全。”
  ……
  梁少顼在院子外听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却看到见这叫宝儿的突然眼神凛烈,抄起他的板斧追了出来,脚步奇重,身体也重量级,直接撞塌了一大片黄土篱笆,追到梁少顼的面前。
  身后传来老板娘一声有气无力的咒骂,“唉,这个败家的爷们。”
  梁少顼手里握紧的宝剑,眼睛紧紧的盯着那大汉的举动,只见那大汉的斧头原来可以两头接在一起,合成一柄双头大斧,出的招也是旋风斧,这种招式梁少顼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也没空去想,眼看着旋风斧已经到了跟前。
  梁少顼持剑应对了几招,立即觉得那双头斧力道很重,每一下碰撞都震得宝剑剑鞘火花迸出,他的宝剑秀气,恐怕难以抵挡那沉重的双头斧,没过多就,就感到手掌和手腕都疼,虎口也振出血来,指甲深深扣进手心里。
  梁少顼拼命的应对着,心忖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若不能快速取胜,他便会被耗死。他和这黑店两夫妻不同,这两个强盗住在此地,每天酒足饭饱,精神养得贼好。
  而他是连续赶了两天的路,身心俱疲,靠着一线意念在勉强支撑到这里。
  一面拼命应对着胡子大汉的杀招,一边找机会攻破他的旋风斧的破绽,突然感到手腕被什么东西击中,顿时痛得发麻,剑锋也偏了方向。刺向旁边的木门,直接将那木门穿了一个大洞,剑鞘拔出来的时候,那木门也毁了,像一堆柴禾掉下来。
  黑店老板正是借此机会将到了眼前,白光一闪,板斧直接砍在梁少顼的面门,幸得反应及时,用宝剑驾住,人已经背抵在破烂不堪的木门上。
  手腕被刚才的一击,如今整条手臂都跟抽筋了似的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光顾着与那胡子大汉硬打,没注意被这黑店老板娘背后偷袭。
  此时那老板娘已经缓和过来,过来帮战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付双股剑,原来这黑店两夫妻都是左右手同时能执剑的双刃客!这次恐怕真的凶多吉少了。
  黑店老板娘一剑指天,一剑指着他,杀人之前还不忘和那胡子大汉秀恩爱,“宝儿,刚才吓死我了,我以为这条小命就要交代在这小子手里了。”
  然后瞪着梁少顼,“臭小子,你还真想杀了老娘!”
  梁少顼被抵在破门上,前有一把双头斧,后又两柄双股剑,只觉得脊背凉飕飕的,有一种死之将至的凄凉,咬牙切齿道:“我就是要为民除害,你们开黑店,为非作歹,杀人越货,快说,我的表弟郁乐是不是已经被你们害死了?”
  他盯着这两个黑店主的反应,心中既希望听到郁乐的消息,又不希望从他们嘴里听到郁乐的消息,因为从他们口中得到的消息,肯定没好消息。
  两天前他还是众人簇拥的少爷,没想到因为表弟的失踪,他也即将变成待宰的羔羊。
  梁少顼仰天长叹,外面真是危机重重,原以为找个表弟该是很简单的事,那么大人了只要不被野兽吃了,还怕找不到,却不料真的有人吃人的事,还是个杀人抢劫的黑店,真是英雄难料天下事,出师未捷身先死。
  黑店两夫妻对视了一眼,似乎答不出郁乐的消息,梁少顼心里暗喜,没落在他们手里便好,否则要是变成了那桌上的一碗肉,叔父和婶婶还不要哭死了去。
  可是眼下自己却身陷危机,要是自己也变成了一堆肉糜,父亲和母亲不也要哭死了去?肉糜看不出面容,不如永远都不让父母知道这个结局……
  不过他并没有死成,就在那黑店夫妻准备下手的时候,一个冰凌一样的东西朝那两个黑店夫妻射来,两人忙挥剑去挡,竟低档不住,往后翻了一个滚才得以避过。
  梁少顼也趁机翻身出了他们的压制圈,迅速来到外面的空地上,心理一阵欣喜,差点忘了还有个白衣公子,虽然还不能判断他到底是敌还是友,但此番相助,也算是行侠仗义。
  他看着那白衣人,拱手言谢:“多谢大侠相救。”
  那大侠还是手摇扇子,悠哉悠哉的好像是看了一场梨园好戏。一个挥一挥扇子就能远距离制敌的,应该武功相当了得。
  此时戏看完了,那人摇着扇子踱过来点评,“举手之劳,不必言谢,你可知道你一共错过了多少杀他们的良机!”
  他风轻云淡的笑了笑,薄成纸片的嘴唇有些发白,一首七绝朗朗出口,连声音也似清风徐徐:“山高水险去无路,平京镖局皆通途,若是遇到拦路虎,多张虎皮多副骨。”
  他面带微笑的迎着黑店走过去,朝那两夫妻抱拳道:“二位莫不是平京镖局的大镖,人称师‘宝玉镖师’的刑宝儿和石小玉?”
  没等着对黑店夫妻承认,他又说:“你们可是跟江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呵,所有人都以为你们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没想到两位原来在荒郊野岭开起来黑店,深夜欺负一个后生,传出去世人会怎么说!”
  黑店两夫妻对望了一眼,这个白衣人目睹了发生在这里的整个过程,一招就能轻松制服他们二人,恐怕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还有他那把扇子,看起来格外厚重,都已经是深秋季节,还不离手,如不是脑子有问题,便是这把扇子就是他的武器。
  两夫妻对视一眼,同时问:“那你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