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掌 荒村黑店

  大雾,每日准时的弥漫在黑竹岭的山上山下,只在清晨日头升起后的一个时辰,和日落前的一个时辰是消散的,其余的时间都笼罩得如同灰色的海。若是阴天,就连早晚的一个时辰也懒得散开。经年累月如此,就像是军人的守护,又像爱人的忠诚,从不失约。
  黑竹岭从山上到下山只有一条路,下山的路和上山的路一样艰难。
  出了黑竹岭,是一段不知名的山坳,走上两天都碰不到人烟,稗子草漫山遍野,像金色的麦田般,给人虚假的希望。
  四处都是高耸的山脉,前方有个山谷,是唯一的出山之处,枯黄的野草没过膝盖,人踩过的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裂缝,将这片秋色一分为二。
  一把剑,一个包裹,一身青金蓝色的行装,藏青色披风被西北风吹的像只凌乱的蝙蝠,长摆曳过密密麻麻的稗草丛,惊飞无数濒死的流萤。
  夕阳渐渐沉入西山,余晖在西天凝聚成血红色的晚霞,一轮望月已经升到东方的树梢,赶路的人抬起头眺望了一眼前方的山谷,复又低头赶路,竹编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
  一直往那个方向走了两个多时辰,终于看到山谷里有一个小村庄,却是一个荒村,零零散散的几处房屋,漆黑风化,像晾干了萎缩的土盒子,有的塌了半边,只剩下三面墙,被野草占领了室内和房梁。
  赶路的人没有在此处停顿,大步流星穿过这个荒村。天上寒月如冰,清辉似刃!
  这里是梁国边境的地方,一个残破荒凉的地方,山路崎岖,人迹罕至,是个精明的人都不会算计的地方,也是全天下最太平的地方。无论外面的战争打成什么样,都不会打到这个地方来。
  出了荒村又走了近一个时辰,看到前面的山岗上,似乎有亮光,脚步不觉加快了些。
  连续两天的赶路,中间只在一块岩石稍歇了一小会儿,他此时已经疲倦得睁不开眼,双脚又酸又麻,满脑子只想找个地方泡泡脚,最好是艾草烧滚的热水来泡,再吃顿饱饭,好好睡上一觉。
  走近了才看清是一盏路灯,孤独的挂在高岗上,灯箱是破的,里面的灯台积满泥土,灯火像一个不安的鬼魂在蹿动,下面是个两丈高的半朽木桩,残破的黑色牌匾,刻着“三岔口”几个字,油漆斑驳龟裂,给这荒芜的地方更添了一丝阴森和晦暗。
  梁少顼不禁心怀疑虑,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竟然还有人给这盏路灯添灯?
  给它添灯的是不远处的一个小院子,篱笆搭成的院子门口也挂着一盏灯笼,红色的油布透亮,上面写着一个硕大的“酒”字,难怪大老远就能闻到一阵浓郁的酒香。
  梁少顼快步走过去,从低矮的篱笆土墙看进去,有三间毛竹搭成的小屋,院子里左右各有两排竹架子,上面摆满了酒坛子,廊下挂着一排不知道什么动物晒成的肉干,屋子里透出暖色的灯光来。
  刚敲了一下门,就有一个女店主迎了出来,那妇人长得挺水灵,打扮得很土,身材娇小玲珑,穿着一件红色粗布罗衣,系着围裙,袖子高高挽起,头发用一块褐红色的布裹着,看起来是勤劳本分的农家妇女模样。
  “客官,要打酒么?我这里有上好的烧酒,黄酒,高粱酒,梅子酒,客官要哪一种?”
  “请问店家,你有见过一个年轻人从这条路经过吗?穿着白衣服,和我差不多大,和我差不多高。”
  那妇人眼珠子转了转,说:“没有,小店不曾见过。”她回头朝里面喊了一声:“宝儿,来客人啦。”然后笑盈盈的硬是把客人拉近了门里。
  院子里看着倒是挺干净,地上用石块填平,三间不大的小竹屋,有厅有室,还有大灶厨房和客房,一张石桌摆在院子中央,打磨的光滑,洞开的厨房里一团灶火红彤彤,在四下漆黑的山岗上显得尤为温暖。
  那女店主客气的将他带进厨房里,厨房里一派明亮,炉火烧得正旺,上满悬着一个酱色流油的烤肉,黄泥边上还温着酒,香气从尖嘴小茶壶里飘出来,整个厨房里都漂浮着醉人的香味,总算是比露天在外面要暖和得多。
  从灶台后面迎出来那个叫“宝儿”的,原来不是什么孩童,而是一个体型魁梧,满脸络腮胡的中年大汉,只是名字叫做“宝儿”,目测是老板娘的丈夫,她们殷勤的走过来,已经将好酒好菜都端上了桌子。
  只见是一盘蒸卤肉,一盘炸油酥,一碟水煮花生米还有腌制的豇豆角,一个小巧的酒坛子,酒色澄如琥珀,浓郁挂浆,看着就是上好的窖烧老酒,店老板说是雕花老窖,他正饥肠辘辘,看到这些下酒菜,顿觉得口中生津,
  那个叫宝儿的胡子大汉憨厚的说:“后生你看外面天都黑了,山野地方到了晚上又黑又冷,还有狼,你不要赶路,不如在小店吃顿饱饭,喝点酒暖暖身,住一晚明天再上路,小店除了有酒,还有客房,就等着客人来了。”
  那妇人也笑着递上来一双筷子:“小店位置偏,没什么好招待的,这些小菜就给客人过酒。”
  然而客人却并没有接筷子,他还是立在原地,连斗笠都没有摘下,左手拎着包裹,右手紧握着他的剑。那包裹空溜溜的,看起来里面没装多少东西。那把剑铁色朴素,从剑柄和剑鞘都看不出什么特殊,却隐约感觉得到它散发出来的冷憷的杀气。
  梁少顼已经又累又饿,可是一点胃口都没有,这个小店看着有点古怪。
  这里是三岔口,是黑竹岭出山到外面去的必经之路,凡是经过这个山谷的人,都会看到这个酒店,他要找的人也一定经过这里,那老板娘为何说不曾见过?
  再则这店家想要留客人吃饭住宿,态度过于殷勤,不容分说就将他拖进屋里,如果不是因为店在深山,人烟稀少,那么就是另有图谋。如此殷勤,非奸即盗!
  江湖的不少关于黑店的传闻,在荒野山村里孤零零出现的酒家或者客栈什么的,人烟稀少却屹立不倒的小店,极有可能是黑店,他们会在就在酒里,饭食里下迷药,把迷倒的客人全都杀了,身上的钱财掳走,尸体做成人肉包子。
  梁少顼不禁想起了挂在廊外的那些肉,看形状,纹理和色泽,不像是猪肉,也不是牛肉,更不会是羊肉,反正是没见过的肉。
  还有桌子上这碗红肉,从肉质的纹理和颜色来看,像是三层五花肉,却比猪肉紧实,比牛肉又显肥腻,黑红不鲜的筋络像是洗不干净的血。
  细想这家酒店,开在三国交界的三岔口,这个梁楚蜀三国皆不管辖的犄角旮旯,人际罕见,正常的客商不大可能经过这个地方,就算出了事也不会有官府来管。
  眼光扫到店主和店老板娘,两个人都是贼兮兮的笑容,这不是店家看客人的眼神,而是强盗看肥彘的眼神,眼神直勾勾的,更像是想要他的命。
  那老板娘凝滞了片刻,突然笑靥如花,“客官尝尝,小店地处偏僻,平常很少来人,只有这些招待,客官不要嫌弃。”
  说着夹了一块肉吃进嘴里,嚼着满嘴是油,看得梁少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个叫宝儿的大汉也坐下来,倒了两大碗酒,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下去面前那晚,将另一碗推到梁少顼面前,劝道:“小后生,你喝呀,天冷了这酒刚好暖身,我家的酒味道好极了,不信你喝一口。”
  店主想尽办法的劝酒,梁少顼只是立在桌子旁,甚至都不愿意坐下,心道,这两个店主夫妻怎么看怎么奇怪,虽然都吃了一口,但难保不在其他地方动手脚。
  他们越是刻意的吃给他看,表示这是吃食没有问题,就越是欲盖弥彰。不用怀疑,这肉肯定不能吃,这酒肯定下了蒙汗药,三十六计走为上,拒绝道:“不了,我还有事,我先走了。”说完,猛地把剑顿在桌子上,踢开碍脚的凳子转身就走。
  不想到那老板娘并不放弃,一把拽着他的袖子,“后生别走,莫非是嫌我这小店没有好菜招待?后生请等着,店里还有别的好东西,保管客人以前没吃过,我这就给你拿去。”
  梁少顼一听,更是推辞,右手暗暗握紧了宝剑。这是黑店,若说嫌她的菜,说不定她再拿出来的就是“干嚼菜刀”,或者“自身炖肉”了!
  酒店的老板和老板娘也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他们停下手上的动作,假装好客的干笑着,手慢慢伸到了桌子底下。
  这个动作也被这个手持宝剑的剑客尽收眼底,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们摸出藏在桌子底下的两把剑的时候,梁少顼也已经往后跳开一步,足尖点地一下子掠到了院子里。
  黑店老板和老板娘也追到院子里,一人一把剑直刺过来,黑夜里,如两只横冲直撞的豪猪,梁少顼也不迟疑,霎时反应,用手中的宝剑格挡。
  噔,噔,利刃与剑鞘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回音在山岗上传得很远。他一人对付两个,长剑还未出鞘,剑气已然暗涌如潮。
  宝剑含在鞘中,三尺长,一寸宽,剑鞘简单无华,剑身也很朴素,看着像是普普通通的一把铁剑,实则是一把威力无比的宝剑,只有使用他的人才知道此剑的妙处。
  店主和老板娘两个人剑招如雨,一左一右,双刃铁剑反射着镜子的幽光,剑客左手拎包,右手仗剑,宝剑甚至还未出鞘,一人对付两人,踩着碍脚的石凳往后飞跃,身形忽上忽下,像一只灵活的夜鸮。
  对方刀刃如雨,招招狠辣,刀刀冲着他的要害部位,丝毫不给他喘息的余地。幽暗的院子里,剑鞘与两把铁剑相撞,爆出丝丝火花。
  梁少顼一路格挡着往后退,直退到了廊外的柱子上。再无路可退了,两个店主也显得疲累,相望一样,扶着腰气喘吁吁。
  手里的宝剑依旧没有出鞘,梁少顼警惕的看着这两人,冷声道,“你们果真是开黑店的,我本不想多管闲事,既然绕不过,便替天行道,收拾了你们,省的再去祸害别人。”
  那女店主俏声一笑,举剑姿势颇为妖娆,“后生,既然已经被你识破,便别怪老娘欺负你了。你行走江湖,怎么一点道理都不懂,出去早晚被人害。还不如早点死在我们手里,好过出去丢人现眼,也让我们进些账,我这小店很久没开张了。”
  她一只手顺势搭在与她并肩的大汉身上,那个大胡子也跟着哼哼冷笑:“小子诶,你剑不出鞘,可是看不起我们夫妻二人,如此没礼貌,那就让‘宝儿’我好好教教你,该怎么当一个剑客。”
  剑客听到这话,奇怪的抬头,斗笠微微上移,犀利的目光从竹叶下射出来,眼神比天上北极星还要明亮。
  没想到刚出黑竹岭,便碰到这家黑店,若是不能打败他们,他们必然会杀了他,他可不想还没走出这荒野三岔口,就命丧在这么两个夫妻强盗手里。
  心中还有一件事如鲠在喉,表弟已经失踪三天,山中的护卫队飞鹰队找了三天都不见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道郁乐那天下山,有没有经过这里,如果经过了这里,有没有吃这家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