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

  深闺里的一间女儿房里,瑞金麒麟纹的香炉吞吐着云雾,地上厚厚的盖了一层白绒毯子,瞧着便能知道会是怎样的绵软。
  因正值隆冬丰年,屋子里的地龙烧得旺,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花梨橱前帷幔摇曳,里头的人辗转反侧似叫梦餍住了,睡的并不安稳,不时眉头颦蹙,耳畔嘈闹的声音滚刀子地在她脑海里翻搅。
  沈静萱浑浑噩噩的惊醒坐起,眼中是梦里未褪去的痛苦与茫然,她愣愣地打量了四下的摆设,面上好一阵风云变幻。
  她记得自己不是死了吗?那冰凉入骨,身体犹如蚁虫啃咬的滋味还在脑中清晰的回荡叫嚣,令她头痛欲裂,死人哪来的痛楚?可若是没死,那如今又是怎么回事?
  沈静萱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绵软的被褥,心中百转千回,直至圆圆的指甲盖扣进血肉里传来尖锐的痛楚她才醒悟过来,她低头,只见一双白嫩嫩的手映入眼帘,呼吸不由得一滞。
  这手不是她的她的手早在寒冬天里落下了冻疮,又因时常浆补衣物,同她一样被糟践,是苍老丑陋的模样,绝非这样白嫩的能掐出水来,许是富态,手背上还生有几个不深不浅的肉坑。
  正晃神时,屋外头的耳房里传来几声响动,应是叫房里的动静惊到,噼里啪啦一阵热闹后
  一青衣婢女匆匆进来,小心掀开隔着的蚕纱帷幔,见里头的人竟醒了,呆愣愣的坐着,喜极而泣道:"小姐你可算是醒了,您可吓坏海棠了"
  “海棠?”沈静萱闻言回过神来,她愣愣地看着眼前包圆脸的小丫鬟,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以自己在伯爵府里的地位对方绝不会这般水灵富态,而且似有什么不对,望着那稚嫩的脸上几分来不及褪去的婴儿肥,沈静萱忽然明白了,年纪不对。
  一个念头忽地在心头生起,她腹内犹如翻江倒海,却很快镇定下来,她握住海棠的手止不住的颤抖,竭力的掩饰下声音里的惊慌:“海棠,去去寻面铜镜来”
  海棠疑惑的看着自家姑娘,歪头瞧不出什么有用的来,不过到底是从小一道长大的,她并不多嘴,只径直取了面铜镜来。
  沈静萱接过镜子,入手冰凉,直到看见镜子内那张记忆深处的脸时,仿佛身在梦里。
  海棠发现自家姑娘丢了魂一样的抱着镜子忽悲忽喜的,她惊恐的想自家姑娘莫不是和三姑娘争抢的时候撞伤了脑袋傻了不成,这可如何是好.
  她哭丧着脸道:“小姐,小姐你怎么了,莫不是伤了脑袋,不成不成,我还是去禀告老太太寻大夫来瞧瞧才妥帖。”
  说着这丫头就要走,沈静萱在巨大的惊喜的猛地醒过来,她一把拉住人,和颜悦色道:"我无碍,你且不必急着去回祖母,只是"
  “只是什么?”海棠疑惑道
  只是现在是什么日子了?沈静萱能从镜中的自己瞧出不过是十二三出头,知道自己是重活了,巨大的喜悦自她脑中滚过,不过她断定不了具体的时辰,一时拿捏不准又不好明目张胆的问,毕竟重生一事太过离奇诡异.
  强压下心里柳暗花明的喜悦,她换了个法子去套这妮子的话:“海棠,你方才说要寻大夫?为何?”别是这身子出了什么了不得的毛病,那可真是乐极生悲了。
  “姑娘,您还说您没事”海棠一脸幽怨道:“昨日您和三姑娘为了夫人生前留下的一对白玉貔貅起了争执,姑娘力小叫三姑娘错手推在了地上,脑袋撞了地,昏了过去,我看三姑娘肯定是有意的,明知道你可宝贝那对貔貅了还硬是要抢,平日里就没少来要这个要那个。
  您不知道您昏了过去老太太脸青了,今日只老爷在家休沐,就并夫人和卫姨娘三姑娘一同叫到寿安斋里训话去了,想来现在还没完呢”
  海棠以为自家姑娘估摸着是摔傻了,对三姑娘更是恨了,滔滔不绝将缘由抖了底朝天,尚不知叫人套了话去。
  沈静萱可不知这妮子心里的弯弯绕绕,她闻言猝然就笑了,原来是回了十年前了,且那件事她的记忆颇为深刻。
  事因自己那骨子里被姨娘宠坏的三姐姐非要讨要她嫡母遗物,寻常的东西她给了也就给了,因是没了亲娘养在老太太名下,她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那白玉貔貅是她娘死前反复叮嘱她要收好。
  依她娘的话这对貔貅是外祖母留下来的,随着母亲带进了沈家,是沈氏娘嫁妆里意义不斐。
  母亲那时握着她的手道:“你外祖蒙了难,迁出了京城这座繁华地,娘也不知他们去了哪,只知道他们叫娘等,等他们再回京城便来沈府为娘撑腰。
  娘如今不行了,你且要护好了,若是没了,为娘下了黄泉也没脸面去见你的外祖母”
  小小沈静萱那时在终日垂丧的母亲眼中看到了亮晶晶的光,那样的光好漂亮,她坚定的点了点头道:“我会保护好小貔貅的”
  沈母爱怜的摸了摸女儿的发髻,柔声道:“萱儿,真乖”
  后来,母亲临死前也没能等到她的父兄来,而这对白玉貔貅里头的承诺随着没了娘的日子在沈静萱的心中愈发重要,故而当三姐姐生硬要抢时,小小的沈静萱才会一反常态。
  “海棠,你替我梳好穿戴,我们去祖母房里”沈静萱豁然爬了起来,趁着海棠不注意,白胖的身子滑溜一下就下了床榻,白嫩的小脚丫踩在厚厚的绒毯上如踩云端。
  海棠被自家小姐惊了一跳,忙道:“小姐,你伤没好别乱动,免得受了风该头疼了”
  “我早就好啦”沈静萱摇了摇头,执意要去,海棠劝不动只得替其更衣梳洗。
  海棠的手很巧,也正是因为如此沈老太太才将她拨给小孙女做贴身丫鬟,彼时沈静萱还小没有繁琐的发髻,梳了双左右圆鼓鼓的髻,带上朵百花琉璃珠的花朵头饰,外头裹桃红色滚毛袄子,外罩灰狐狸毛织的大氅,揣上个金丝绣百蝶暖炉并着海棠风风火火的往寿安斋去了
  沈老太太的寿安斋离沈静萱的闺房不远,因老太太不放心小孙女时常要她来请安又怕她日日来往劳累,遂选的地方很近,从沈静萱的听雪轩到寿安斋左右半盏茶的工夫就能到,待拐过长廊到了门前,离门房只有的几步远时停了下来。
  沈静萱望着那朱红色的门庭一路上慌乱的心突如其来的静了下来。
  沈老太太因孙女喜欢在门前种了几株红梅,落雪天那几株红梅开的娇艳欲滴,在青瓦白墙的院子里颇有几分意境,几只雪地雀叽叽喳喳跃上枝头,有只憨态滚圆的贪嘴,啄了一片花瓣吞下,随后又扑哧扇动翅膀窜上屋顶的瓦上。
  依旧如往日之景,依旧是当年模样的人,不一样的只是站在这儿的人在生死面前滚过一遭。
  沈静萱拢了拢裹在外头的狐皮大氅笑了,身体里无故有股暖意在百骸里流窜,她道:“海棠,我们走”
  “嗯”海棠忽觉自家姑娘笑的真好看,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好看。
  她小小的脑袋里装了吃和睡便装不下玲珑的心思,她说不上来什么变了,又好似什么都未变,不过她肯定姑娘没有撞傻了,哪家傻子能笑的这样好看。
  “五姑娘?”门房外,崔妈妈正守在一旁,见来人一愣,好歹是老太太院里的掌事姑姑立时回过味来,忙掀开帘子道:“姑娘,外头天冷仔细别冻着,海棠也是,大冷天的姑娘身子前些日子还伤着如何能在雪天里走动,快进屋子里暖暖。”
  沈静萱笑道:“劳妈妈挂怀,不怪海棠是我想祖母想的紧,一时忘了形便来了,妈妈莫怪才好”
  "如何能怪?姑娘身子好转老婆子且偷着乐呢"崔妈妈可以说是看着沈静萱长大的,心里疼的那股子劲不比老太太少几分,甚至待亲孙女也不及这样好,崔妈妈笑着把人引进屋里,先一步掀帘子进去禀了人。
  沈静萱立在原地心跳如鼓,闻屋内祖母那熟悉唤她的声音时,险些落了泪。压下红了的眼眶,掀了帘子进去,见堂内坐满了人。
  她施施然吐出压在胸口的那声呼唤:“萱儿病体初愈,特来请祖母安”
  后又转身同沈父沈鸿鸣,嫡母贾氏道:“女儿拜见父亲母亲,父亲母亲安”
  沈老太太今年正值花甲,因得丈夫宠爱年轻时养的便好,如今老了虽见老态却也精神丰硕,满头灰白青丝盘成髻,头戴福禄四海升平白鹤祥云纹的抹额,发髻里别了只湖蓝色点翠四喜纹夹白玉的银丝绞的钗。
  坐在乌木雕花的座椅上,朝下首乖巧的孙女瞥了眼,浑浊的眼中闪过喜色,待扫过其后头那不得喜的卫姨娘,老太太只觉污了眼睛瞥了开来,端起茶水顾自品着。
  “你这孩子,大雪天的怎不在闺阁里歇着,冻坏了可得叫人心疼,想来外头是冷了,快坐下来喝口茶暖暖”嫡母贾氏生的并不娇美,胜在端庄和气
  沈静萱知她并非如面上所显,当年自己之所以嫁入伯爵府这位嫡母可没少在两家之间撮合摆弄。
  道了谢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沈静萱落了座,轻呷几口茶水,由着海棠解了狐氅,往手炉里添了几根银丝炭。
  她前脚跟迈进来时,正好谈到如何处置此次三姑娘推了五姑娘的事,卫姨娘是年头颇久的老人在沈父处尚有几分薄面,她一力保女儿,口中反复将年岁小不懂事,都是姊妹之间玩笑并非有心之举挂在嘴边,想来一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贾氏想借正头婆婆的威来杀杀卫姨娘的威风,一时未出评判。
  至于沈父,他更是老神仙魂游天外一副老神在在,恨不能立刻料理完他好回去补个回笼觉,休沐里叫人寻来心里多少有些不耐烦,但上头坐的是他嫡母,他官摆的再大也不敢违背。
  因断不出个二五眼来,屋内一片寂静,沈静萱记得上辈子这事最终是贾氏罚了卫姨娘两月的月钱给自己补身子,对于略有薄产的卫姨娘来说可谓是不痛不痒,三姐姐依旧同往日一般寻自己的麻烦,只从有脸面的明着来变成了下三滥的暗地里。
  沈静萱无趣的挑了挑自己手里的银针拨弄着炉里炭火,她此番来无非是想见见祖母,见见上辈子死去时最思念的人。
  她并不想对付谁,因为祖母纵然对她好,但她依旧是沈父的嫡母,沈父的孩子都是她的孙子孙女,若非此次是气狠了也不好明找人来罚,立场站的这般明朗。
  炉里的银丝炭打了个噼啪火结子,沈老太太突然发了话。
  “既然五丫头来了,这事更是要理明判清”沈老太太道:“五丫头自小养在老婆子屋里,我不便多说什么,此番叫你们来是想断个公平,免得往后下人嚼舌根议论老婆子心眼太偏,只想着屋里的姑娘不管其他的孙子孙女,老二媳妇且交于你断,当着你家官人的面料理了”
  沈父行二,这老二媳妇唤的便是贾氏。沈家同为京中豪门贵族,宅里免不得有堂兄嫡庶之分,前头先辈循规蹈矩不出差错,但轮到沈父头上,倒有几分本末颠倒了。
  姨娘小妾的在这府里过得不比正头娘子差,只名头上是妾,做的却是打压正房的事,宠妾还未到灭妻,却也司马昭之心。
  贾氏平日里端着,摆贤妻良母的款,肚里没少咽闷气,今日师出有名心里早乐开了花,她道:“三丫头是错了,可未出阁的姑娘若是罚的太重,宅里的事传了出去对沈家不大好看,弄不好还添了个善妒的名声,姑娘家往后议亲怕是要留难了。”
  沈老太太点了点头:“不错,理应以沈家为重,姑娘家的面子也得留住了”
  沈父难得有了回应,见他点头卫姨娘心头一动,面色有些难看,三姑娘沈静媛年纪不大,她也知道这次是自己鲁莽了,可知道归知道,到了罚的地步,自小蜜糖罐里长大的她有些害怕,朝卫氏低低喊道:“小娘”
  卫氏打眼就知道姑娘的心思,她伸出手握了握,安抚道:“不怕,小娘在呢”
  “可若是就此寥寥放下,媳妇以为不妥”贾氏眼尾似散漫,却总有几分留意这头,见卫氏母女的举止,心中冷然,笑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萱儿终究是比三丫头要尊贵些,若是不罚外人只会以为我沈家尊卑颠倒,不识礼数。"
  说着她顿了顿,直勾勾的看着卫氏,卫氏扯了扯嘴角道:“大娘子左右罚与不罚都有理,妾身愚笨一心只扑服侍官人身上理不明白,还望大娘子示下”
  “夫君日日忙于朝中事物鲜少能在家,正儿也不得夫君亲自训导,想来三姑娘多是跟着卫姨娘学的了”贾氏图穷而匕现,她道:“卫姨娘做了坏的榜样叫姑娘学去,不该省省自己吗?”
  卫氏闻言,心中大恨,忙起身下拜道:“妾身蒲柳之姿得夫君垂怜方有了今日的荣华,妾身命贱却晓得知恩图报,遂日日做事谨慎唯恐踏错,老爷也是知道的,夫人此话不知所出何意?做人也是要脸的。
  虽说妾身比不得大娘子尊贵,好歹好歹也不会坑害自己姑娘,媛儿往日如何慈孝夫君老夫人都看在眼里,都是认同的不是?”
  拿眼去瞧沈父,因生养的早又懂保养之术,面容尚娇美,颇得沈父宠爱,遂此刻沈父对上卫氏水汪汪的眼,不禁点了点头道:“媛儿是慈孝,母亲,这些孩儿可佐证”
  沈老太太神色淡淡也不应,沈静萱看了眼祖母又瞧了眼贾氏,心中忽明了为何自己在勤恭伯爵府会被排挤的没了地位,作为妇人在深宅里得了丈夫的宠爱才是根本,而花心男人的宠爱靠不住
  但这样的人最是自以为是,你若放下身段与他求情他只当会自己是天,是这宅里的天,心中很舒坦,待你没了情也会多几分怜。
  瞧瞧卫氏便是最好的例子,若论相貌府里的夏姨娘胜过她一条芙蓉街,论名分正,佟姨娘是沈府正经抬进来的良家子如何是奴婢出生的卫姨娘可比的。
  她有的就是昔日是沈父房里的大丫头抬的妾,情分摆在哪里又懂得迎合,故而贾氏明明攥着卫氏的不是,奈何三番两次都能叫卫姨娘忽悠,站去了对面和她打擂台。
  沈静萱在伯爵府就是太过强硬,夫君赵锦阳比之沈父可谓是自大一群里的翘楚,宅里之事与沈府何其相似,若是她学了几分卫姨娘的本事何苦会落到香消玉殒的地步。
  可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些人天生下来的就不懂得迎合二字,直来直往屡屡吃了亏依旧不变,她们瞧不上的东西死了也不会去攀附改变。
  沈父赵锦阳之流并不多,琴瑟和鸣,性格忠厚的人想来不少,那些人才是能交托终身之人,立身之本得依着自己,夫君不过是帮衬而已。
  沈静萱看清了,贾氏何曾没有看清,而沈老太太更是看的透彻,可她们原是一路的性子,卫姨娘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生是将一场兴师问罪化成了毫发无伤,最后赔了两月的月前与沈静萱滋补赔罪,她那三姐姐自始至终也没落得半点罚。
  贾氏冷冷地哼了声回了自己院里,沈父则同卫姨娘一道回去了,一时间寿安斋里余沈静萱祖孙两人。
  不知为何自己心里涌上了股委屈,那种感觉像是在最亲近人眼里才会展现出来的,豆大点的泪珠止不住的滚落,沈老太太一惊,忙把人搂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