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川殿
阶下众人,皆举杯。
酒液清透,在灵灯的光与影之下熠熠生辉。
恍如流动的琥珀,晶莹明亮,好看极了。
丝竹之声嘈嘈切切,交谈之声亦是杂乱无章。常人自是两眼一抹黑,任是谁说的什么,怕是半个字儿也听不出来。
主与客却都不是寻常人。
殿外突然闹腾起来,一时之间竟是要将殿内的声音盖过去。
“你去看看外头出什么事了。”
钟毓轻啜了一口酒液,侧身吩咐过女侍。
女侍一点头,匆匆离去。待归来之后,女侍俯身在钟毓耳边轻声说道了几句。
钟毓了然。
女侍抬手,示意乐声停下,乐声一停,交谈声自然而然也渐渐息了。
“请殿外的客人进来罢。”
女侍分明没有怎么高喊,那声音却远远传了出去,在殿堂之中回响了几息。
随后,殿外两名短衫袖剑的男子押解着一名狼狈却衣着光鲜的青年入内。
那青年低垂着头,侧看来瞑目,却能从他面上还未收敛起的魔纹中看出――
他是一名魔修。
此三人的身后,紧跟着神情坚毅的酌枫宗二长老,以及一对神情不太好的男女。
那女修更是神色凄惨,泪流不止,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酌枫宗二长老朝着座上是随意一拱手,便朝着众人朗声道:“我江川数百年来从未有过任何劫难,此乃诸位皆知,然云霞宗竟窝藏魔修。暂不提云霞宗,此子心术不正,堕魔弃道,屠戮凡人,必诛之!还望江川君决断。”
这酌枫宗二长老话中提及的魔修,谁人不识?
不就是那云霞宗太长老的嫡孙么,只可惜现下他入了魔,昔日天之骄子已然坠落云端。
“我儿入魔,只是一时不慎,我宗门倾尽全力也会救治他!再者入魔并非不能回头,酌巾长老又何必咄咄逼人。”
云霞宗女修待他说完,这才愤然回击道。
这伪君子是要害死她的儿子啊!
“我看是你这儿子心狠手辣,他屠尽寮山村全村,整个村庄再无一人,且俱是死相凄惨!不信的,皆可去寮山村取证。”
酌枫宗二长老再次面向众人,掷地有声道。
他并没有理会云霞宗女修所言的天方夜谭,而是进一步指出那云疏虞犯下的罪孽。
这话如雷声一般,炸响在钟毓耳边。
她不甚在意地掀起眼皮,握住酒杯的手指关节略略泛白。
那酒液便在杯中晃了晃。
一时间琉璃光影斑驳,摇动得人颇有些眼花缭乱。
云霞宗女修还欲再说。
钟毓且先她一步开口,道:“裘靖,此事你怎么看?”
裘靖全然未想到钟毓竟会询问他的意见,起身道:“还是先行取证为上,万不可因为……因为一念之差而毁了疏虞兄。疏虞年少英才,最是不可多得,即便是个魔修,可他未曾危及修界,想来并无大碍……”
云疏虞似是有所感,然此刻他被狠狠压制在地上,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躯体,却终是狠命地弹动了一下。
女修见状,心碎成八瓣,泪流更甚,怕是恨不能够代为受过。
“魔修便是魔修,今日他因心思不纯而堕魔,来日便会一念之差闯下大祸。不若趁早做打算,以免灾祸不止。”
二长老也并非孤立无援的,另一边的酌枫宗门人打断裘靖说道。
女侍们为其上座。
二长老许是手中有了把柄,此时尤为从容。
另一边的云霞宗二人亦扎堆坐下,只是一个涕泗横流,另一个敛眉并不言语。
“去寻个信使取证。”
钟毓不愿接那二长老的话。
她遥遥地看着阶下狼狈的脸贴着地面的云疏虞,只又淡淡抿了一口金沙酒。
入口干涩微苦,细细尝来,亦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她其实并不爱喝酒,而今不过是随大流罢了。
不知这云疏虞到底屠了那寮山村没有,若真是屠村,那还真是难办。
既是江川君都开口了,众人便也不再说了。
只盼着信使去取个证便可。
修魔者偏居一隅,也不大爱到修真者的地盘走动。
因此,两者之间大抵不会有什么冲突,也不会有什么往来。
云疏虞不可能在云霞宗之内与魔修有苟且,那便只能是他自己心术不正,选择堕魔。
此事,经此一宴,恐已人尽皆知。
……
桌上的餐食撤了又上,灵食与灵酒的香气在大殿上飘散。
修者大都无病无灾,无病无灾了,胃口自然就好。
而灵力周天运行又可消化积食,巩固灵力的同时,还能够再吃一轮灵食,真是再好不过了。
至于那云疏虞――
他现已脱离了壮汉的压制,昏迷着斜斜倚坐在一张新搬来的榻上。
他那母亲早解了他身上的束缚,迫于无奈任由他瞑目待在那儿。
总之,殿内不乏高手。
众人并不畏惧他暴起杀人。
无论多么吵闹嘈杂,都不能惊醒他。除此之外,裘靖倒是有几分心疼他,往日的天骄,再见却如此狼狈。
他皱眉对身旁之人道:“想不到当日一别,疏虞兄竟落得如此地步,曾经我观他眉宇间忧愁浓重,现如今却是已然入了魔。也不知他到底经历了何事……”
“哎!许是遭人暗算了罢。不过这入魔,到底是心志不坚。”
旁人又各有应和。
江川境内的信使各有传送的法器,代价极为高昂。
可喜可贺的是,不消两个时辰,御剑使者便回来了。
吃吃喝喝了一个多时辰,众人都有些厌了。
哪怕灵食味美,可在座人大多地位不俗,自不会为了一口灵米勉强自己。
二长老心情不是很差,甚至有几分自得与喜悦。因此他即便不重口腹之欲,倒也吃吃喝喝了些。
云霞宗女修是一口也不愿去吃,显然是心情极差。
而那酌枫宗长老见此,又是高兴得多吃了几口。
直到旁人隐晦地提及了“亲者痛,仇者快”这一词,那女修这才愿意勉强吃上几口。
可一想到她那命苦的天才儿子,又是山珍海味皆苦。
能够留在这里的,要么是酌枫宗或云霞宗的爪牙,要么是看在这两者的面子上,留下来作证的。
只见信使一拱手,道:“寮山村并未有酌巾长老所言之状,村中居民安乐,一切都好。”
二长老显然惊异。
这又是摔了酒杯,又是狠狠掷下筷子,顿时心情不美了。
他当即起身,对着云霞宗二人皱眉道:“是否你们要包庇此等祸端!”
云霞宗女修先是一愣,接着喜笑颜开,赶忙道:“我儿必不会做此事,若他一声吩咐,谁不能够替他,何苦要亲自出手去屠村?你这寻罪的由头便是牵强无理的……”
“酌巾前辈此言差矣,江川的信使,不是我与拙荆能驱使的。”
云霞宗来的男修开口了,一语破的,将这难题丢给了钟毓。
钟毓不答。
包庇云疏虞的自然不是云霞宗门人,云霞宗怎能只手遮天。
然而此刻,还不到她来决断,多得是人要争辩,便由他们辨一辨也罢。
不论现今结果如何,这云疏虞最后……到底还是要死的。
酌枫宗不会真正放过魔修,何况是云霞宗教养出来的魔修。
二长老冷哼一声。
酌枫宗门人闻言,又是换了一个怼人的思路,突地笑道:“既寮山村安然无恙,那便也罢!魔地之行,你们又要何时去?”
“确是,魔修倒是全在魔地。云公子的确该去魔地。”
一方如此争辩道。
“疏虞兄可是我江川灵石、灵米一颗一颗养大的。更遑论此等天纵之资,怎可送去了便宜那群魔修。岂不是要魔修势大?”另一方又道。
撇开别的不提,云疏虞却是这一辈的佼佼者。
若白白送去魔地,将来若有争端,必定是修界吃亏。
不要小看每一个未长成的天之骄子。
修界实所共睹的道理。
钟毓怀疑这云霞宗这人,要么是个卧底,要么是个坑。
“那便趁他还未成长,便杀之。”
果然,有人给出了最简便的方法。
“成魔,也未必不能回转啊,就留他在自家宗门,也未必不可,我们自会约束好他的。”
云疏虞的母亲一听要杀他,急得马上站起身,哭叫起来。
另一方领头人道:“你说得倒是好听,苦海无涯,回头的人又能有多少?便是不提江川,整个修界,你可曾见过一人?”
此时,已经不是二长老与那对夫妻的战场了。
整个江川的大殿,仿佛已经成为分别以云霞宗和酌枫宗为首的一场内战。
纷乱不休,不比丝竹之声好听,却比它更为闹腾。
“江川君……”
似有人在喊钟毓。
钟毓听得有些意兴阑珊,她慢慢道:“无妨,大道万千,殊途同归。云疏虞自有你们整个江川约束,我很是放心。”
这便是要允许云疏虞留在江川了。
云霞宗的那对夫妇顿时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
“江川君,魔修万不可留在江川啊!”反对派惊道。
“你们谁不许云疏虞入界的,在门上写个‘魔修不得入内’便可。”钟毓一笑,有意提点道,“不过这云公子面上的魔纹,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了的。”
“……”
众人一时间相对无言。
云霞宗的倒是高兴得很,酌枫宗的二长老冷着眼,面色不虞。
其他大宗门倒是无话可说,只需坚定自己的立场即可。
小宗门可就难办了,毕竟若立了这块牌子,云霞宗必定气不顺的。
可若是不立这块牌子,那就与酌枫宗的信念相悖了。
这立与不立,都是个难题。
“不可啊,不可啊……”
场上最坚硬的一块磐石放声反驳道,钟毓理解他的想法,但受不了他像个麻雀一样叫个不停。
“诸位自便。”钟毓起身。
女侍帮着她理了理衣摆裙角,她便带着一溜串的女侍离开了。
留下殿内窃窃私语的修者们。
“江川君行事实在荒唐,先主匆匆寻来的,到底不如先主英明神武。单此事,就处理得莫名其妙!”
一男修指手画脚地评价道。
云疏虞瘫在椅子上,昏迷不知事。
他的父母亲此刻就在他的身旁,将他扶起,不停地渡他灵力,助他收敛起面上张扬艳丽的魔纹。
显然他们――
并不将那年纪尚小的江川君所言,当做一回事儿。
又一男子嬉笑道:“听说现江川君是先主从凡间界寻来的,你们今日在她面前大谈寮山村,又提及凡人,莫不是戳到她的痛处了?”
云疏虞之父自问这次能保住云疏虞,也与钟毓脱不开干系,算是承了江川君的情,听不得旁人嚼钟毓的口舌。
他一双鹰目冷冷扫过现场,修为较低者只觉得一阵阵压力。
“你们在江川殿上大肆谈论江川君,是疯魔了不成?”
既是连云疏虞的父亲都下场了,二长老一派的自然也不甘示弱。
“云霞宗何时成为江川君的走狗、爪牙?我竟是不知!”
云霞宗女修当即恼了,欲要反驳。
而那云疏虞却是突地口吐鲜血,呕声不断。女修一惊,忙看护着儿子去,不理会他人了。
云疏虞之父名讳云徽符,他手下一停,示意妻子也停下。
只因他发现,若要收敛魔纹,云疏虞便要内伤。
这可如何是好,顶着魔纹,必然是不大方便的。
可内伤,也不好。
一晃神,云徽符便想起了钟毓轻飘飘的那句――
“云公子面上的魔纹,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了的。”
不如……
不如在江城留下?
说不定能有江川的修士庇护……
二长老见他们眉头皱起来,心里也不知道有多快活。
可今天到底这云疏虞还活着,他便请辞去了,打算回宗门再商量商量此事。
总之,不可如此轻易放过这云疏虞,至于那寮山村,还是要再行查探一番。
不论是钟毓的话,抑或是信使之言,他压根儿不信。
他亲眼所见,怎会有错?
想到此处,他禁不住自个儿也皱起眉头来,当即请辞离去。
余下众人也一一辞别了江川,生怕沾惹上一身腥。
江川殿上的酒宴,这便结束了。
女侍上至殿前,收拾着残羹冷食,只见那裙摆飞扬,各色的灵力交织成一片。
这江川殿的生气,便也只在这些小女侍身上才有。
至于旁的,美则美矣,不过生机凋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