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陷入昏迷的雪灾期
有一次直惹得同病房的人忍不住替黄灿报不平,斥责老头说:“你家姑娘小小年纪二十四小时伺候你,都苦累成什么样儿啦?你还不知足啊?你就这么一个亲人,骂跑了谁替你做后事?”
黄灿连忙轻声劝阻住病友,再怎么委屈她也了解父亲对她的爱,任何情况下毋庸置疑。她知道,病魔已经开始慢慢伸出魔爪,一点一滴地连偷带夺,掳走父亲的情感、思想和意志,他是糊涂了。
黄父大部分时间打着点滴陷入沉沉昏睡,但只要醒来片刻便不能离开女儿。半夜醒过来便于呻吟中不停地呼唤女儿的名字,黄灿一叫就醒,即刻从行军床上立起身回应,但他好像又听不见,仍然不住呼唤,仿佛呼唤的不是眼前的女儿,而是遥不可及的一个人。
有次医生查房,黄灿抽身去卫生间清理便盆,离开不过五分钟,刚回病房门口就见父亲伸出的枯手死死拽住詹医生的衣摆,嘶哑地叫喊:“快叫我女儿来!快叫她来见我!打电话……”
黄灿以为出了什么事,“哐”地掷下便盆,冲到父亲跟前连声喊:“爸,爸,我在啊,我一直在啊!”
黄老爷子闻声安静下来,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黄灿,脸上现出迷茫无措的表情,好像根本不认识女儿似的。
詹医生说当癌细胞侵入大脑,人的意识会逐渐丧失直至完全不清醒。
两天后,房子买家来肿瘤科病房签署买卖合同。房款二十三万,基本属于乘火打劫。但没办法,这是肯现金一次付清的买家里出价最高的。
黄老爷子当天在搞明白来人的目的时,出乎黄灿意外地表现正常。他被人扶着坐在病床上,对对方的提问都能做出明确简单而清晰的回答。签合同时,黄灿指哪儿,他就在哪儿签上自己的名字,再被人抓着指头沾上红印泥按手印。
卖房手续完成的当天晚上,黄父陷入了彻底的失智和昏迷。从那天起,他再没能在人世间留下任何一句完整的话语。
詹医生检查完之后对黄灿说了一句:“你家老爷子意志力顽强,他是尽力撑到替你完成最后一件事啊。”
虽然医院里每天都在重复发生生离死别的故事,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但詹医生对眼前这个女孩还是难免产生恻隐和同情。不但因为她承受着超出年纪的压力,而且因为她强抑悲痛的同时,还能尽量保持冷静和判断。就比如面对每天两、三千的医疗费,她果断卖房解决了超出医保部分,才不至于像其他病人一样经常陷入断药、求去的境地。但除了每天的治疗方案,詹医生从不多说什么,医生只是血肉之躯不是万能的上帝。人财两空的最终结果,他相信黄灿在住院部陪床这么久,心里肯定是清楚的。
陷入时断时续昏迷中的黄父,因久未进食依靠营养液,已经多日无大便,小便已失禁。很快他就把医院的一床被子和黄灿从家里带来的两床全都尿湿,黄灿来不及拆洗,天气寒冷外头又阴不干,只能用取暖的小太阳一点点来烘干。尿液被烘干散发出的氨味,非常不愉快地充斥在整个空间,但在住院部的人都久而不闻其臭,五十步不笑百步,彼此倒不抱怨。
听从护士指点,黄灿去医院小卖部购买那种大号的婴儿纸尿裤。虽然价钱贵但总比日日翻床折腾要省力气,大小便失禁的病人都用这个。
买完上楼电梯门刚一打开,黄灿就听见一阵震天响的嚎哭,撕心裂肺得叫她心脏猛突突。只见走廊上一个妇女半瘫在地上,哀嚎痛哭着,声音无比凄厉,每当旁边的人陪哭着去拉扯,妇人便使劲扭曲着身子赖在地上不起,活像开水里将死未死挣扎的虾米。每间病房门口都站出来几个围观者,谁也不是看热闹,谁都心有戚戚焉。每当这样的悲痛放哭声响起,就意味着这层病房又走了一个病友。
黄灿呆傻麻木地旁观着,晃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她不认识逝去的病友,但却知道,自己哀痛恫哭之日亦不久远,甚至转眼将至。她一直拼死憋在胸腔里的那一口气,脊髓一样强撑着她的情绪,在此时别人的悲哀上提前借尸还魂。
脸上挂着泪经过护士站时,墙壁上电视屏幕正在播报新闻:自今年一月十号以来,强冷空气南下,我国大部分地区出现明显降温降雪天气,长江中下游地区持续雨雪低温,交通受到很大影响,雨雪冰冻天气影响百姓生活,各地采取措施加紧防范。黄淮江淮持续冰冻天气,目前大部分地区交通恢复……
据说这是一场五十年不遇的特大雪灾,全国各地湖南湖北贵州等十九个省级行政区重灾,电网遭受重创,线路覆冰、铁塔倒塌、变电站跳闸、大面积停电、道路受阻、空港关闭、用电告急,全国7786.2万人受灾,其中受灾严重的贵州电网一度解列成4个片区。
2008年的开幕把所有人都震惊得目瞪口呆。难怪今年如此寒冷,但C城天气阴沉却总没下雪。雪灾于黄灿来说只是屏幕上连续滚动的画面,她困坐生死场,麻木的心并不真的能被触动。但今日此时,黄灿体内忽然泛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个人的寒冷与室外相接,悲伤也可与他人相融,她猜可能是因为人在极端的处境下,大脑中会分泌出内啡肽止痛素来自我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