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幕 困兽之斗
刀稳稳地停在亲卫的肩甲上,刀刃轻轻地切进那层薄薄的皮革,仅仅留下了一丝痕迹。
亲卫悄悄地用余光撇了一眼,他可以借着烛火清晰地看到刀面上自己僵硬的侧脸,一滴冷汗从他的鬓角滑落。
“不小心弄破了你的甲胄,回去之后我再赐你一副新的。”嬴旷满意地收回刀。
“谢公子。”这名亲卫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不出意外的话,他会收到一副新的甲胄,甲片上的玄鸟花纹会更繁复一些,这意味着他的官职、爵位和待遇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他有些庆幸跪在这个位置的恰好是他,因为换了任何一个亲卫,哪怕那一刀真的劈开他的肩头把他劈成两半,他也不会挪动分毫。
这就是对嬴旷的绝对忠诚,而这也是现在的嬴旷最看重和需要的。
“诸位以命托我,我亦不负诸位。”嬴旷把刀递给董虔,董虔恭敬地双手接过,将刀收回刀鞘。
“诸位一定不会忘记,就在不久之前,我们在南淮,在上阳城外,遭遇了一次惨败,我失去了许多像你们一样忠诚的武士,我感到悲痛,因为他们都是陪伴我多年的兄弟,亲密可靠更甚于我的哥哥。”嬴旷声音低沉,“本来死在南淮的应该是我,是他们,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山鬼的绊索和吹箭,是你们,一路拼死护送我回到纠国。这本是一次隐秘至极的任务,为什么会遭受如此惨痛的挫折?是我嬴旷指挥无方,还是那些南淮人太过机敏?”
“都不是!”嬴旷提高了音量,“是有人故意让我们去送死!这次任务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让我们去侦察什么情报,而是要让我深入南淮然后遇上南淮军队,再借向由基的长弓和山鬼军的吹箭,让我有去无回!”
“诸位已经知道,我纠国八十万大军即将全力攻击南淮。而之前的一年我们在干什么?我们买通了商关和於关的守将,忙着在商於群山中开辟马道,希望出其不意越过武关防线,奇袭南淮腹地,这一切都是在世子看似热心的建议和支持下进行,但是结果却怎样?”嬴旷扫视着面前的每一个人,“全面进攻是早就确定下来的方略,所谓的奇袭从一开始根本就没在世子和白起的考虑范围之内!南淮组建上阳关防线,如此大张旗鼓的兵力调动,世子不可能没有察觉,但是他却没有对我们透露一丝一毫,反而继续让我们进行这个自始至终都别有用心的任务,其中的用意诸位应该明白。”
说到这里,嬴旷悠悠地叹息一声,脸上泛起无尽的悲凉。
“世子是君上的嫡长子,将来必定继承纠王之位,而我作为弟弟,理应忠心辅佐,助他君临天下。可是,世子却从来没有相信过我,在他的心中,我不是他的弟弟,只是一个有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危险因素,一个王位的竞争者。无论我如何示好,都不能打消他的顾虑,除非……我死了。那么你们说,我是否应该尽一个弟弟的义务,用自己的死,换来世子的高枕无忧呢?”
“公子不可!”亲卫们叩头呼喊。
嬴旷怅然摇头:“我纠国急攻南淮,以世子为主帅,白起为副帅。若世子果能建功,则其地位将空前稳固;若他铩羽折锋……恐怕就要追究我侦察不力,错失了奇袭南淮的机会。我就是不想死,无论此战结果如何,恐怕也都没什么好下场。”
“至于这次追踪向由基,如果我没猜错,也有把我送进龙潭虎穴的企图。这一路上诸位也发现了,虽然故梁国故地名义上已是我大纠领土,但是却异象丛生、阴谋迭出,在这一个小小的城池里,仅我们所知的,就有向由基、故梁国旧部、玉衡宫,如无意外,另一批玄鳞卫甚至是玄鳞影卫也潜伏在某个角落,我在破军城的每一个决定、每一步行动,都有可能断送我的诸位的性命,即使侥幸逃脱,恐怕也免不了世子居心不良的责难。兄弟相阋,竟至于此!诸位与我,如同困在这小小笼中的野兽,生死已不由己。”
董虔身上微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他颤抖不是因为震惊于兄弟相争的残酷,而是因为他知道,嬴旷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用意已经异常明显。
董虔和亲卫们选边站的时候到了。
作为嬴旷的亲卫,他们的忠诚毋庸置疑。但是他们毕竟是纠国的军人,纠王同样是他们必须无条件效忠的对象。而嬴旷将纠世子嬴湛说得如此不堪,将自己的形容成笼中困兽,至少在这些亲卫面前,嬴旷已经与纠国未来的王彻底决裂,而耳闻目睹这一切的人,必须拿出自己的态度。
“公子!”
董虔猛然站起,拔刀出鞘。冷光扫过,方桌的一角像豆腐一般被切下,落在地上翻滚着发出几声闷响。
“誓死追随公子,愿为公子探汤蹈火,肝脑涂地,死不旋踵!”董虔怒吼。
“死不旋踵!死不旋踵!死不旋踵!”
所有亲卫也站起来拔出刀呐喊,一时间小小的房间里刀光剑影,杀意充盈。
喊声惊动了驿馆的驿丞,他端着一碟酒菜,在嬴旷房间外的走廊尽头踌躇不前,惴惴不安地探头探脑。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上,驿丞悚然而惊,缓缓地把头向后转。
刀尖从他的后心刺入,又在胸前刺出,滚烫的血顺着匕首的血槽激射。驿丞渐渐丧失神采的瞳孔里映照出的最后一个影像,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