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幕 罪不反顾
“复我……宗庙?”向由基愣住了。
“我们向氏从百年前向国灭亡起,就留下了叛逆的种子,世世代代以光复故国为最高追求,只是苦于南淮强大无匹,向氏没有一丝机会。”
“祖父,那你也……”向由基怀疑地看向向父偃。
“不。”向父偃摇头,“识时务者为俊杰。时过境迁,即使是向国故地的百姓,也早已认同自己是南淮人,我们又何苦为一个虚无的执念,去做一件没有实际意义的事情,为今之计,只有依附南淮,才能使向氏生生不息……光复故国之路,十死无生。”
“可是……这是祖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也是祖训。数百年前天子曾分封百国,命诸侯永世尊王,如今哪个诸侯还记得?大争之世,天命无归。”向父偃苦笑,“这种不合时宜的祖训,我再执迷下去,才真的会断送我向氏祭祀。”
“祖父远见卓识,由基受益匪浅。”向由基有些明白了,“可是暗通纠国……”
“纠国耳目遍布南淮,向氏的来龙去脉他们早已知道,我将计就计,派人联络纠王,假意许诺与他们里应外合,覆灭南淮,以换取他们助我向氏光复故国。我承诺将南淮军队主力调动至上阳关防线,等纠军分兵包围武关后,放纠军绕过武关上阳关两道防线,直取荆都。我与纠国交易的条件是,待南淮覆灭,纠国要将向国故地重新分封给我,让我重建向氏宗庙。南淮地域广大,要一口气全部占领,纠国必倾巢而出。实际上,我准备将纠军大部诱进武关防线后,倾全国之兵,与武关防线联手,两面合击纠军,不求大败之,只求能拖住纠军半月以上,此时纠国大军主力被牵制在南淮纵深,国内必然空虚。北蓟、琅琊、王廷和故梁国三国故地必然闻风而动,趁机对纠国用兵。此乃借势之法,汇聚山东六国之力,以图将纠国一举灭亡。”
“祖父智勇无双,由基受教,只是……”向由基提出质疑,“纠王和纠国一众谋臣武将老谋深算,猜疑心重,祖父又在南淮荣宠极盛,恐怕难以相信祖父会生出反意。而且世人皆知纠国豺狼本性,反复无常,不重然诺,以祖父的智谋,不可能做出与虎谋皮之事。”
“纠国岂会轻信一个敌国主将,因此我在多年前就布下了一个局,增加纠国相信我有反心的可能性。”
“什么局?”
向父偃沉默。
半晌,他终于缓缓开口。
“你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什么?”向由基心一沉,“我……父亲的死……也和祖父的计划有关系?他、他是……病死的呀……”
“愍王十年,纠国与山东六国在濮原决战,诸侯惨败,故梁国灭亡。诸侯皆知纠国有兼并天下之心,却因为各怀鬼胎,无法精诚团结,合力抗纠,致使纠国在中原毁城灭国,横行无忌,即使是现在,崤山以东的诸侯国只剩下三个,各个诸侯的想法仍然还是一味绥靖,企图偏安一隅,甚至在其他诸侯落难的时候趁火打劫。因此,要抗衡纠国,联盟是靠不住的,只有施计借势,因势利导,用利益驱使其他诸侯对纠国用兵。”
“这些不必多说……你的计谋和我的父亲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的死,会增加纠国相信你的可能性?”向由基心乱如麻,五味杂陈。
“愍王十年,你父亲向良夫时任金羽卫右领,正是女侯驾前红极一时的宠臣爱将,所以我找他密谈,告诉他我们向氏的那句祖训……暗示他向女侯提出在向国故地重建宗庙的要求。”
“重建……宗庙?”向由基闻言如遭霹雳,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祖父……你……”向由基双拳紧攥,咬牙切齿,“在南淮境内,建立向氏宗庙,无疑是触动了南淮楚氏的逆鳞,祖父,你这是将我的父亲,你的儿子……推进火坑啊!”
“是。”向父偃面不改色,“良夫向女侯进言不到三天,就被女侯以无礼之罪,赏毒酒赐死,我亲自觐见女侯赔罪,才让女侯为保存南淮和向氏颜面,对外宣称良夫是急病而死。从此以后十多年,我极少再入宫觐见,在旁人看来,无疑是我对女侯心怀怨恨的表现。”
“为什么……为什么……”向由基有些失魂落魄。
“国运之争,事关一国生死存亡,为了成功,必须无所不用其极。光复向国的祖训早该被为国效死取代,”向父偃的眼里苍凉和坚毅兼而有之,“我们世代都是南淮的军人,死于战场是我们最好的归宿,包括你的父亲,也是在两国的谋战中为国家而死……这是必然要承受的牺牲。”
“那年我才九岁。”向由基突然说。
向父偃沉默。
“那年我才九岁!”向由基突然暴起,整个人压过矮几,双手抓住向父偃的衣领将他提起,“我从小就不知道母亲是谁,从记事起孤零零住在宫城边的大房子里,我的仆从都不敢亲近我,我的亲族互相猜忌争斗,我的爷爷在外连年征战,只有我的父亲每日傍晚从宫里归家,我才能感受一些慈爱和温暖,而你!”
向由基用力将向父偃向下一掼,向父偃站立不住,往后跌坐在地上。
“那年我才九岁!九岁啊!”向由基指着自己祖父的鼻子大吼,却有两行泪水划过脸颊,“你害死了我的父亲,害死了你自己的亲儿子!”
向父偃撑坐在地上纹丝不动,孙子的大逆不道之举没有激起他的任何怒意,他只是在静静等待向由基平静下来。
“那天黄昏我在门口等父亲回家,却只看见一群人抬着灵柩向我走过来……”向由基瘫坐在地上,捂着脸抽泣,肩膀颤颤地耸动,“我一晚上都伏在父亲身上哭着让他醒来,却怎么都叫不醒……”
“这是我必须承受的罪孽。”向父偃轻声说,“我对不起良夫和你,但是我不后悔……上阳关以东的上千万南淮百姓需要我们去守护,但是我们能力有限,只能……牺牲我们自己……你也有马革裹尸的觉悟的,对吧?我也有,每一个向氏子孙,每一个南淮军人,都有这个觉悟。”
“这场孤注一掷的豪赌……”向由基抬起头,泪光闪烁的眼神中多出了某种决意。
“你有多少把握?”
向父偃闻言,神色更加黯淡。
“不到……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