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九幽
到了同期冥灵开启能力的那一天,她由皇家侍卫看押着登上祭台,完成了觉醒仪式。然而她的能力恰恰与罪名相应——永恒,只要身在九幽之境,便永远不会死亡,永远不得重生,这与九幽之境尊崇的生死之道相悖。而在她之后的那名禁忌之子,因其能力带有极强的攻击性,当即被斩杀于祭台,泛着红光的血一直蔓延到了祭台边缘的她的脚下。“此子无用,驱逐之。”酆都大帝放了她一条生路,命令侍卫解除对她的监管,将她驱逐出皇殿,任其四处流浪。
为什么……她曾经很多次想问为什么。当一名衣冠楚楚的男子摘下墨黑手套向她伸手时,她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光,她把布满伤痕的手放入他的掌心,感受着温热。
“阁下……为何帮吾?”她抬起眼眸,诚挚地问道。
“只因吾心悦姑娘久矣。”男子笑答,“无需恐惧,若汝唤吾一声兄长,便可与吾归家。”
“兄长……家……”她摇了摇头,想要拒绝这个提议。作为禁忌是不允许接触正当社会的成员的,若是这名男子带她回家,恐会惹上冥法审判。这是三个轮回来第一个关心她的冥灵,她不想让他因为自己卷入不必要的麻烦。
“无妨。”男子突然搂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指尖在她的后背滑动,“永恒生而为禁忌之力,汝已年满三余轮回却无九幽之民身份,实属可悲啊……”
“还请阁下……住手!”她从那男子的怀里挣脱出来,脸上的红晕更加刺激了他。旋即身后扑出两名侍仆扮相的冥灵擒住了她的双手,将她摁倒在地。男子蹲下来,用手掂起她的下巴,又仔细端详了一番,才心满意足地吩咐两名侍仆:“带走,至家侍吾,姑娘从此方可衣食无忧,反之……便沦为下奴,生不如死!”
竟是这样的理由来接近她吗?!眼中的柔光刹那间被杀气取代,她反手抓住那两名侍仆,同时发力,将他们摔了出去,顺势骑上男子的脖子,尖利的指甲抵着他的颈动脉血管,然后在他耳边低语:“阁下可知禁忌如何生存?血腥与暴力时时充斥。若阁下对吾动了邪念,那叫阁下死无全尸并无不妥。”她的指甲一点一点嵌入男子的颈部,即使耳边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她也无动于衷。
或许是男子的误会,她手上的伤痕并不来自防御,而是来自进攻。既有不死之身,若是配上强大的攻击力,她便可以避免很多骚扰,何乐而不为?前来挑衅的冥灵无不死于她手,但那都是下层的冥灵,上层的大佬们从不过问下层治安,于是下层的罪恶肆意增长。但这一次她想错了,还未等她裁断男子的生命线,便已经被重重皇家侍卫包围了。
“编号1010961号禁忌,汝触犯冥法法典第七章第二条规定,蓄意谋害九幽贵族,扰乱九幽秩序,吾等奉陛下之命,前来将汝缉拿归案。”为首的队长举着皇家令牌,冷声遏制了她的进一步加害。
她从容地松开那男子,看他被两名侍仆慌慌张张地抱走,内心坦然。永恒意味着什么?永远的孤独和寂寞,即使存在不一样的情感,到最后也只是独自看身边的一切从生长到老去,周而复始。而自己杀了数不清的下层冥灵,却一直没能引起上层的关注,渴望自我毁灭却无法实现,她只有犯下皇室无法容忍的罪行才能得到裁决。现在终于等到这个时候了,冥法审判能让她从这种煎熬中解脱,无法转生又怎么样,反正不会有比魂飞魄散更轻松的选择了。
到了行刑那一日,酆都大帝亲临,对禁忌进行送别。她被拴在祭台上,任风扬起白发,银色瞳眸中竟有些许笑意。终于要结束了呢……她抬头,却见空中云层翻涌,一种陌生的恐惧感油然而生。祭台下有侍卫向酆都大帝报告:“陛下,荼蘼幽境的彼岸花海开始失去生机,九幽之境的曼陀罗华……已然离去了。”
“何出此言?!”酆都大帝震怒,难以相信这一结果。曼陀罗华霜陨冰镇守彼岸花海已有千余轮回,在此期间九幽之境一直处在微妙的稳定中,若是在审判之时失去曼陀罗华,九幽之境的信仰将会动摇,进而威胁酆都大帝的统治。仍在彼岸花海徘徊的亡灵也可能从彼岸返回而进入其他位面,使空间秩序失去平衡。生者与亡者不可共存乃冥法之首,霜陨冰管理着各个位面的亡者往生,彼岸花海中的每一株彼岸花都是亡者魂魄的化身。祭台下已有冥灵感应到了这一变故,酆都大帝深知若不立即采取行动,九幽之境可能会面临崩溃。他将视线定格在了那个银白色的身影上。
酆都大帝身边的亲信立刻会意,面向众生宣布道:“这个孩子,和曼陀罗华的颜色一样,高雅的洁白。虽是禁忌出身,但永恒的能力确是荼蘼幽境新代彼岸的最佳人选。臣等请陛下将她带入秘境,接受试炼!”
她不知道台下发生了什么骚动,但立刻就有侍卫上台来为她松绑,甚至护送她前往皇殿。再一次进入皇殿,不再是以一名禁忌的身份受到监视,而是以荼蘼幽境继承者的资格得到礼遇。这样的反差令她适应不及,却也乖乖服从,她只是想要毁灭自身,绝不会有让九幽之境陪葬的念头。
然而,造化弄人。
冥河的摆渡者卡戎拒绝了酆都大帝的举荐,并郑重告知:“吾荼蘼幽境已有新任继承者,白色凋零后,红色将盛开,那血色的彼岸花,名为曼珠沙华。”
“卡戎,这新任继承者是何身份?为何不向酆都请示?”
“陛下稍安勿躁,吾立刻请曼珠沙华殿下前来相见。”
看着卡戎的身影消失在冥河上,她的心又收紧了,为何一定要在给予希望之后又将其打入低谷?还不如一死了之呢。
曼珠沙华携阳火而来,炽烈的火焰中红衣翻飞。少女的容颜,眼中金光流转,腰间束着盛放的彼岸花,除却顶端一小部分纯白如雪的羽毛,她的羽翼呈现出了烈焰般的赤红色。她在酆都大帝身前屈膝行半礼,金瞳蓦然对上了酆都大帝身边的银瞳。“可怜的孩子……”她叹气,微微摇头,“不知陛下寻芸有何事。”
“听闻汝乃荼蘼幽境的继承者,汝名何为?”
“吾名燃天芸,前任曼陀罗华霜陨冰殿下对芸有养育之恩。现芸已继承阳火,实为荼蘼幽境之主。”
“汝非冥灵,如何胜任九幽要职。”
“陛下且暂观芸日后表现,方可下定论。”曼珠沙华登上卡戎的摆渡船,回眸,轻语。摆渡船缓缓摇入荼蘼幽境,曼珠沙华端坐在船头,注视那双清冷的银瞳。“禁忌之子,汝可知死生有何辨?”
“生为异种,死亦无人问津,生死何辨之有……”她怯怯回道。失去了利用价值,她该何去何从?
“彼岸之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见。九幽以千年为一轮回,计算于心中的彼岸,而吾观汝心,茫茫无边,此乃禁忌——永恒。”曼珠沙华拂袖,她的身边蓦然盛放血色彼岸花,层层交织,“扰乱死生秩序之事吾不可忽视,现吾将封印汝的禁忌之力,给予汝九幽身份,望汝好自为之。请回吧。”
荼蘼幽境的入口关闭,冥河恢复了寻常的平静。她难以置信地按着心口,为的是能真实感受到失去永恒的心跳。这算是……给了她一条正途么?不再受到歧视,也不再受到监视,她是自由之身了,不会被能力束缚。酆都大帝在旁轻叹一声,出言道:“纵使失去能力而出列于禁忌,汝谋害九幽贵族之罪证尚在,仍不得真正的自由。现孤有一双儿女,与汝年相若也,汝身手不凡,可愿奉小女为主,护其周全,直至即位?”
根据九幽之境的不成文规定,皇室的第一个孩子为酆都第一顺位继承者,孰男孰女皆等同。她无心参与皇室争斗,但求一席安身之地,况且皇长女觞殿下以柔著称,应该是好相处的,便应了下来。随后,在酆都大帝的推荐下,她成为了觞的近身侍卫。
初见觞时是在皇殿大堂,那个身着和风长袍、笑容可掬的孩子向她伸手,微风拂过,吹动淡金色的短发。觞将她带往寝殿,一路上都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她深觉不妥,便半途挣开与觞保持距离,戒备之心从未放下。觞见状并无反感,而是淡淡笑曰:“汝可有名乎?”
“并无……吾立殿下之旁侧,吾名自由殿下决定。”
“听闻汝在外有袭击贵族一说,可当真?”
“……确有此事。”
“那便唤汝为魔。”
魔?这可真是个讽刺的称呼。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也只能顺其自然,听天由命了——
时过两个轮回,她用着魔的名字渐渐与觞熟悉起来,不再抵触觞牵着自己的手四处闲逛,偶尔也会主动伴在觞的身边,听她说起九幽近日的大事。魔通常不发表任何意见,毕竟皇室封口甚严,有些感想不是随意能说出来的。但在每日夜幕降临之际,觞总是会看着夕阳西下,神色虔诚。
“觞殿下,为何向夕阳祈祷?”魔站在觞的身后,百思不得其解。黑夜才是冥灵的信仰,生命总是在一片黑暗中终结。夜晚的九幽之境很美,不断有银光在冥河汇聚,那是各个位面亡者的魂灵。夜晚也是九幽之境最为忙碌的时候,各路阴差在冥河中来来往往,孟婆在奈何桥边熬制孟婆汤,三生石上不断更新着某些生灵的前世今生……觞透过窗看夕阳敛去最后一抹光,这才收回了视线,离开了窗台。
“有光,才会有影。”经过魔身边的时候,觞低声说,“呐,魔,汝是否会觉得孤软弱至极,大业难成?”
魔无话。两个轮回以来,觞的表现确实是太过柔怀了。对于崇尚黑夜的冥灵来说,觞必将是个无用的管理者。许多妄图刺杀觞的刺客临死前都说过:“生活在阳光下的家伙,不配统治九幽!”
“生活在阳光下……并无过错。”觞轻抚袖中的锁链,眼中带笑,“明日是孤的继承试炼,想来汝还不知孤的能力,待明日,汝便会明白光对孤的重要性。”
次日黄昏。
觞独自立于祭台中央,台下则人声鼎沸。酆都官吏手执诏书,面向众冥灵宣布帝位继承者的试炼即将开启,所有对其不满的冥灵皆可在夜幕降临前与觞较量。魔的位置处于祭台边沿,她必须保证觞的安全,一旦有冥灵违规挑战,她会立刻出手中止试炼。
对觞有意见的冥灵不在少数,可一旦上了祭台,生命就不属于自己了。觞有侍卫护着,他们要是失败了就只有死路一条,不少冥灵的能力都不具有攻击性,于是胆敢上阵者寥寥无几。
试炼开始,觞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在上阵者们看来是破绽百出,却无一敢轻举妄动。九幽皇室实力强横,就算觞再怎么手下留情,她的能力也应足以让他们灰飞烟灭。
一个心急的率先扑了出去,觞袖中的锁链动了动,所携水晶准确扎中了他的影子,台下众冥灵只见他毫无征兆地扑倒,而后便失去了生命体征。
这是什么能力?距离觞较近的冥灵纷纷退开,忌惮着她的锁链。唯有一个比较冷静的去往查看亡者的情况,外表无伤,内脏未损,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但想到方才水晶所中并非他的身体,而是影子……他立刻扶起亡者,夕阳并未投下他的阴影。这才是真正的死因么?!
“有魂,生者方有影;无魂,亡者便无影。‘猎影’即有此效,孤不曾伤害他性命,只是将他的灵魂抽离罢了。汝等若想试试灵肉分离的苦楚,孤必然应下。”觞缓步前移,锁链却已横扫祭台,水晶钉入又迅速脱出,刹那间台上冥灵仅余两位。其中之一不堪心理压力转身跳下祭台退出试炼,随后被皇家侍卫擒获并投入冥河,这是对逃避的惩罚。
现在台上只剩下一位长袍裹身的冥灵了,觞没有动作,静静地看着他褪去长袍,露出淡金长发和靛蓝风衣。台下惊呼声不断,那唯一的应试者竟是皇女觞殿下的亲弟弟!觞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弟弟的身高,笑语:“枭,两余轮回未见,‘驭毒’更精进了啊。汝已学会和姊姊唱反调了?”
“此乃父皇安排,推脱不得,还请阿姊谅解。”枭平摊双手,周身旋起绿色的毒气,而后汇作龙形,直冲向觞。锁链交叉劈下,生生断开毒龙,觞本欲就此结束试炼,水晶尖端已向枭脚下的阴影刺去。
祭台上,枭的影子忽而融入了黑暗,缓慢推进的晨昏线将祭台分成明与暗两处。水晶越过晨昏线便不受控制地坠落,而毒气再一次袭来,觞立刻收回锁链,但格挡已是为时过晚。按照冥法,试炼失败者将被剥夺继承权,若是皇室无一子嗣通过,则由九幽之境大众选举新的皇室。觞似乎已经到了败北边缘,她拿暗处的枭毫无办法,毒气已逼至身前,却只见旁侧伸来一只白皙的手,只是轻轻一指,毒气便被化解消散。魔收手,身体拦在觞与枭之间,台下见此立刻便有闹事的叫喊道:“试炼不容许打扰,殿下是要掩饰失败吗?!”
至此,应和声不断。
觞面不改色,说:“孤并无影,不知可有谁看出?”说罢,还在明处的祭台边缘走了一圈,众冥灵这才醒悟,觞的身下亦是空空荡荡,光未曾投下她的阴影。再一看魔,那影子与本体极其违和,却与觞有诸多相似之处。“孤已将影赐予魔,从此,魔即孤之影!影与主体同战,诸位可还有异议?!”
像是在回应觞的宣告,魔踏过晨昏线,无视一次又一次凝聚起来的毒气,轻松擒拿了枭。觞把自己的影子移交给魔,让她恢复了部分能力,免疫永恒便是其中之一,曼珠沙华着重封印的是寿数永恒,而其他方面觞已是悉数解放,现在的魔近乎无敌。毒气无效,仅凭徒手格斗,魔绝对自信能甩枭几十条街。形影同战,确有此理,毕竟也没谁考虑过形影可否分离存在的问题,酆都官吏只好宣判觞的继承权有效,为下一任酆都大帝。
魔自是替觞高兴,尽管面上没有表情,心里也是长舒了一口气。只要觞一即位,她便是真正的自由之身,可以脱离觞的琐事,追求自己的真心了。但是一想到日后再没有觞坐在身边和她谈天说地,心中不免有些失落感。
可惜好景不长。形影相离被有心的冥灵利用,戏谑般地传言:“觞殿下与魔本是上下阶级,而今魔拥有觞殿下的影,岂不坏了规矩?侍卫怎能与主子平起平坐!魔的永恒禁忌乃为曼珠沙华殿下亲自封印,觞殿下这是在违背神权啊。”此话传入酆都大帝的耳中,他也深觉不妥,因为此事他曾数次要求觞收回影子,不能试图挑战曼珠沙华的权威。而觞屡屡拒绝道:“父皇置魔于觞身边,因其永恒被封,唯有死亡一果。‘猎影’的缺陷,暗处无效,而魔乃觞之近卫,觞没有理由置自身安危于不顾。”
“阿觞!此非玩笑,容不得汝胡来!”酆都大帝一字一句,当着觞的面,宣判魔的流放,“皇家侍卫魔,即日废除能力,剥夺身份,将其逐出九幽之境!”
“什么……?!”觞瞪大眼睛,神色慌张。酆都大帝对她一向纵容,这次她原以为父亲会一如既往任着她,但她还不明白,拥有继承权之后,她就不能随心所欲了,她的一举一动牵动着九幽的秩序。魔会成为她的把柄,只能在事态还可控的时候,用冥法审判斩断威胁。酆都大帝的话音刚落,身边立刻有侍卫控制住了觞,他看着女儿的泪划过脸庞,显得极其委屈。但终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接着说:“酆都皇女觞,有过,令其闭关五个轮回,好好反思。”
觞宣布闭关、魔被流放的消息一时间震惊九幽之境,迟到了近乎五个轮回的冥法审判,最终还是落到了魔的头上。曼珠沙华本欲制止审判,却无奈荼蘼幽境的限制,她在此事中没有发言权,只得听从酆都大帝的安排,以阳炎之火将魔的身体焚烧殆尽,而将她的灵魂投入其它位面,禁锢她的行动——
当魔再次清醒过来时,已是置身于一面招魂幡内,所在位面为精灵界,此地名为渡魂所。
她的世界陷入了黑暗,她失去了双眼。那双令九幽忌惮的银色眼眸,不复存在。
她不知道在那招魂幡里待了多久,寂寥的空间,只有她一个生灵。可她知道,觞还安好,除了闭关,觞并没有受到过多的牵连。
这就够了。她可以把余下的时光都浪费在这招魂幡内,不会再有所顾忌,享受寂寞而又轻松的生命。
可是希望又偏偏要在最为绝望的时候出现。
有个银白长发的小女孩降临渡魂所,莹绿色的双眼映出盎然生机,她向招魂幡许愿,祈求她的兄弟能够复苏。
一个充满恶意的念头在脑中闪过……夺舍吧!只要神智仍在,在占领女孩的躯壳后,她便可以重获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