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雪狼原之战

  次日早晨,伊斯滕将圣主大军集结至东北城门,徐徐进入狮卫城。卫城已无城主,迎接国王的将是圣主男爵塞缪尔·文迪。文迪复又穿上白色长袍和狮卫披肩,从随行物品里取出法师项链和炼金术师项链。他看着两条链子思忖了一会,把炼金术师那一条扔在一边,戴上法师那条。
  “恕我多言,大人。”雷斯垂德蹙着眉头道,“您这么打扮像个怪胎。”
  “是吗?”文迪又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侍从,后者为难地点点头。男爵大叫一声,陛下马上就要进城了,现在哪还有时间换衣服。
  伊斯滕在士兵的簇拥下穿过大城门,暗红色的街道令他发出一声叹息。古登跟在老国王后头,命令士兵安顿居民,把刚刚拟好的惠民布告贴在各处显眼的地方。
  “吕讷要的是王位,却让无辜的人疲于奔命。”老国王看着狮卫人陆续回到城内,人们一脸茫然,他们或许还不清楚自己离开又回到狮卫城到底是为了什么。走在最前头的率先认出国王陛下,立刻下跪请安,身后的人跟着一起下跪,一列列人头像骨牌一样下沉贴地,很有战败者的风范。
  “各位,我无意打扰你们的生活。”伊斯滕伸手扶起第一位狮卫市民。“今后还请继续以这座城市为家园,我军很快就会撤出狮卫城,还你们一片清净。”
  狮卫人依旧茫然地看着伊斯滕,年迈的国王显然只是空口造了座空中楼阁,战争远未结束。为了避免尴尬,古登轻声咳嗽:“陛下,您必须要去见见两个人。”
  由狮卫士兵领路,伊斯滕徒步来到圣涅克莱大教堂。白色的石砖配上鲜血有些触目惊心,以至于让伊斯滕忽略了站在面前的老人。“这位是涅克莱教堂的帕拉诺神父,围城期间他在城内守护住了大部分市民。”
  “陛下。”神父躬身行礼,“我没有做什么,事实上,大家都是在以琳修女的庇护下才得以活命。”
  伊斯滕笑着看了古登一眼,把这句话完全忽略了。“拉迪兰陛下已经准许教廷参战,这场圣战我们势在必得。”
  两人早早结束对话,又向民法广场走去,逐渐有身穿绿色甲胄的狮卫士兵在道路两旁出现。文迪男爵刚刚换上一身狮卫服装,背后的披肩还没扣好就急急忙忙上前行礼。“陛、陛下!在下塞缪尔·文迪,在此恭候大驾光临。”
  “塞缪尔卿,”伊斯滕面色铁青,“你擅离国王近卫之职,僭用狮卫兵力,违抗命令杀死芙洛里·梅戎,我当判你绞刑。”
  老国王身后两名近卫上前半步,随时都可能用斧头把文迪砍死,男爵微微低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地面。
  “不过你攻下狮卫城有功,我不应治你的罪,还要奖赏你些什么。”伊斯滕来回踱步,“赏你什么好呢,塞缪尔卿。”
  十一世陛下忽然蹲下,在民法广场上抓起一块石块,那是喷泉石雕的残骸。他把石块交到文迪手中,后者颤抖着捧在手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谢陛下,谢陛下!”
  “且让我见见那位斩杀芙洛里的勇士!”伊斯滕大笑道,“什么人能击败那位善战的女子?”
  文迪闻言赶紧侧身,让雷斯垂德上前来。“陛下,这位就是击败芙洛里·梅戎之人,名叫雷斯垂德·肯特!”
  “肯特?”伊斯滕闻言一愣,身旁士兵如临大敌,将国王团团围住。“这位可是格雷格之子,雷斯垂德·肯特?我听说你已经死了。”
  “确如陛下所说,我侥幸留下性命,都是拜文迪男爵所赐。”雷斯垂德挺直腰板,“在下已与父亲决裂,并发誓报答男爵大人,所以才将梅戎斩下。不久之后,我将会送陛下您一份礼物。”
  “礼物?”
  “那就是……”雷斯垂德深吸一口气,“格雷格·肯特的首级。”
  伊斯滕露出戏谑的笑容,但还是为这个年轻人的勇气鼓掌:“你能为大义抛弃父子之情,我很钦佩,希望你能遵守你的诺言。”
  雷斯垂德低头称是,然后目送伊斯滕从面前离开。文迪走到雷斯垂德身边,手里还捧着那一文不值的石块。“陛下看上去年迈,但神思还很清晰。”
  “陛下怎么不问我黑魔法的事?”雷斯垂德做了一个划脖子的手势,“我以为我会被当场处死。”
  “这你得谢谢我。”文迪抛起石块,在它落下的时候狼狈地接住,这不是他想要的表演效果。
  狮卫城已定,伊斯滕和他的大军没有多做停留,继续收复其他狮卫领土。他遵守了对狮卫市民的约定,将所有士兵全部带出城,但后续部队仍需途经卫城,将它作为休息的驿站。每天早晨,提心吊胆的狮卫市民都会被铁蹄踢踏声惊醒,又一批圣主人或龙卫人进城来了。他们源源不断,在公道上连成一条线,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整个王国会有那么多人。
  圣主大军在前线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抵抗,仅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就要逼近审判森林。伊斯滕看到一座座狮卫城堡开门投降,以为吕讷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难道他打下狮卫就是拿来玩的吗!我的圣主啊。”
  “他的目的只有粮食,陛下。”古登道,“没有粮食,就算有千万大军也毫无用处。”
  一名法卫将军被绑缚住,带到伊斯滕的面前。他奋力扭动身体,企图挣脱绳子,但被圣主士兵踩住后背,无法用力。“伊斯滕!你这个混账!要不是陛下带走了所有粮食,我的士兵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投降!”
  古登蹲下来,用手拍了拍法卫人的肮脏脸颊:“那你应该去骂那个想要饿死你们的‘陛下’。”
  春雨落下时,狮卫正式被查美伦十一世完全收复。有了审判森林的保护,伊斯滕开始集结所有力量反攻法卫。图道尔夫妇于之后第二天进入圣主营地,他们是为陛下扫清审判森林的大功臣,伊斯滕亲自接见了他们。
  “布兰特,莉莎。”老国王犹如呼唤自己的兄弟姐妹,并张开双臂。“这让我想起了参加你们婚礼时的情形,现如今你们身穿的却是战甲和长袍。”
  “陛下……”图道尔颤抖着回应伊斯滕的拥抱,“您变老了,是我没有尽到辅佐吕讷殿下的职责……”
  “这不是你的错。”伊斯滕看到了古登的眼色。“从今往后你仍然可以是法卫的公爵,库宁……就拜托你了。”
  “不,不!”图道尔紧紧抓住国王那厚重的盔甲,“我是叛臣啊陛下!我是个叛臣!”
  “我知道,布兰特。”伊斯滕拍拍他的肩膀,“现在正是赎罪的时机。”
  同一时间,法卫军一路撤回法卫地界,现在他们失去了自己的那部分审判森林和马林庄园,与狮卫接壤的部分只剩下东面一隅。格雷格载着以琳纵马奔向离他们最近的要塞,期间和方汀走散过一次,所幸很快又重新会合。
  吕讷早已收到格雷格的信号,在要塞前率军迎接。他看到三人孤零零地回到法卫,身后没有带一兵一卒,倒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格雷格卿,修女,莱森卿。”
  “陛下。”格雷格和年轻的陛下靠近拥抱。“军粮是否都已回收?”
  “至少足够全法卫支撑到秋天。”吕讷自信道,“现在我们有机会和伊斯滕一决胜负了。”
  对于失去狮卫,吕讷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胜败是常有的事,今天输一点,明天赢一点,得失就如同商场上的交易。这让方汀颇为恼火:“陛下,狮卫城没了!上前狮卫人就死在他们自家门口,您却只想着粮草?您的妻子、王后已被斩首,难道您一点都不感到难过吗?”
  吕讷一言不发地看着方汀,细雨落在他的脸颊上,好像化作一道泪痕。他叹了口气,上前拍拍方汀的肩膀:“你说得对,莱森,芙洛里的死责任在我,我很遗憾。但正因如此,我们不能让她白白牺牲。”
  方汀瞪大了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的肩头被吕讷狠狠地捏了一把。吕讷转身面对法卫士兵:“士兵们!圣主人残忍杀害了我的妻子,他们死有余辜!我发誓要把伊斯滕的尸身挂在法卫城的最高处,让海鸟啄食殆尽!现在,是时候英勇奋战了!”
  “为了王后!为了法卫!”
  法卫士兵发出震天的怒吼,红通通的眼眶好像随时都会滴出血来。方汀呆呆地站在原地,在他看来,这只是一群行尸走肉发出的凄厉哀嚎。
  吕讷没有注意到方汀的表情,和格雷格一同走向营地,他们必须在夏天到来之前止住颓势。
  “另外,”年轻的国王双手环抱,“我决定让你成为一名公爵。”
  格雷格皱起眉头:“现在封爵有些不合时宜。”
  “不过法卫领地已经封完,想要找出符合你的功绩的地方不那么容易。”吕讷似乎没有听到格雷格的话,垂眼看着脚尖。“啊,法卫腹地或许有个好地方。那里是法师的聚集地,经常有大师出入,做学术交流。”
  吕讷的语气平稳,犹如背诵台词,格雷格忽然脸色发白,差点没有站稳。他抬起眉头看了一眼天空,然后耸动肩膀,重重地从鼻腔中叹气。“遵命,陛下。”
  是夜,大部分法卫人在要塞营地中沉沉睡去,雨滴声掩盖住了脚步声。格雷格作为当夜的巡逻队长,能随意出入要塞的任何角落,并接受士兵的目视。他朝一名守卫点点头:“各位将军都入睡了吗。”
  “是的,除了您,我的将军。”守卫看上去心情放松,还顾得上开玩笑。
  格雷格跟着笑笑。“今后会有更艰难的战斗,休整是必要的。再巡一轮就去睡吧,我会去叫下一班的兄弟。”
  士兵离开原位,让出进入营房的漆黑门洞。格雷格事先已做好调查,立刻化作黑雾涌入营房,他的目标是自己的好友,莱森·方汀。
  方汀早早入睡,身为公爵他有单独的房间,房门紧锁。格雷格将气化的手按在门板上,掌心就像没入水面一般穿了过去。
  方汀房间内一片昏暗,格雷格的视线却丝毫不受阻碍,很快发现了躺在榻上的方汀。法师呼吸平稳,没有察觉这位倒拿匕首的朋友。格雷格毫不犹豫地将利刃扎下,方汀闷哼一声,猛地张开双眼,难以置信地瞪着格雷格。
  “格雷格……”方汀的眼睛微微发红,“我原本以为,你会有所犹疑的。”
  格雷格收回匕首。他没有感觉到皮肉撕裂的真切感,方汀的身体正在变成片片光晶,这只是一个法术制成的幻像。格雷格松了口气,在房间里找了一把椅子坐下。
  两人都没有在余下的时间里开口说话。蓝色光晶的光芒彻底黯淡下来,令房间重新陷入黑暗。门口有巡逻士兵经过的脚步声,更远处有细碎的落雨声。往年这个时候,格雷格会在被黑魔法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间里,和莉布丝蜷缩在床榻一角。
  圣主联军最终确定了参战人数,七千二百人加一百名教廷圣卫。现在,他们正渴望一场足以击碎吕讷最后希望的战斗,但无法确定对方会从哪个方向攻过来。
  “一定会是马林庄园。”一位爵爷指着地图上的堡垒,“这原本是法卫领地,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夺回去的。”
  “为什么会觉得他们只会从一个方向来?”另一位在地图上画了个圈,“这里都是敌人,他们会从四面八方攻过来。”
  几人争论不休,只有古登公爵一言不发。伊斯滕提醒他参与讨论:“亚德里克卿,说说你的想法吧。”
  “大家说得极好。”古登笑道,“无论敌人会如何进攻,需要注意的只有一个人——我在想格雷格的部队会在哪里。”
  自从年轻的古登公爵遭受身体上的重创,他就变得拐弯抹角起来,很多爵爷看不惯他这么做,但又觉得他说得非常有道理,一时间无人反驳。
  伊斯滕叹了口气:“如果克洛维在此,我就有足够的兵力对付他了。”
  另一处营地里,一位倍受冷落的爵爷和他的随从也在审视地图。他很想参加御前会议,但老国王并没有召唤他。
  “你觉得如何?”文迪男爵双手撑在地图上,“格雷格·肯特……你的父亲,他会在哪里?”
  “您知道我并不了解我的父亲。”雷斯垂德耸耸肩,“问我如同让我瞎猜。”
  “说点什么,求你了!”文迪抓了抓头皮,“你们、你们都是黑魔法师,总会有那种黑魔法,把你们联系在一起?”
  雷斯垂德古怪地看了自己的爵爷一眼:“没有那种东西,大人。”
  作战会议没有讨论出一个结果,最终不欢而散。如此大军停留一日就是浪费一日粮食,圣主将领们的心情变得焦灼起来。
  法卫军早已在前线集结,但总是不发动进攻,偶尔派小股部队袭扰马林庄园。伊斯滕率军不断往西北挪动,以免敌人真正攻来时来不及防御。
  虽已进入春季,天气仍然寒意逼人。文迪站在小坡上眺望遥远的垂颅堡,只要过了那个巨型要塞,法卫城便如同一座孤城。但在那之前,空荡荡的雪狼原令人望而却步。
  雪狼原是法卫领地中唯一会下雪的地方,没人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如果这两天天气不错,视野就可以穿过整个平原到达垂颅堡。
  文迪绞尽脑汁思考格雷格的位置时,雷斯垂德蹲在地上玩起了石子。文迪瞥了一眼这个已经十九岁的大男孩,直觉告诉他雷斯垂德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雷斯垂德把脚下的土地划出两道浅沟,把几颗石子放在中间。小石子堆叠在一起,横在一颗大一点的石子面前。雷斯垂德叹了口气,站起来,用脚尖掀起土尘,把脚下的一切掩埋。
  “雷斯垂德……”文迪的声音从年轻的黑魔法师头顶传来,“来打个赌怎么样?”
  “在战场上打赌,赌注就只有命了。”雷斯垂德只当文迪是在开玩笑,他抬起头,发现自己的男爵大人正像一头入情的狮子一样喘着粗气。“大人?”
  “陪我赌一场,雷斯垂德!”文迪因喉头干涩而声音嘶哑,那是雷斯垂德不曾见过的疯狂与冲动。
  之后的几天里,法卫天气阴晴不定,圣主士兵的盔甲干了又湿,不少士兵得了风寒。大家都横七竖八地躺在营地里,没有力气战斗的士兵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
  伊斯滕再度致信克洛维,希望他能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年轻的鸦卫领主于信件到达的第三日集结军队,准备和伊斯滕的大部队会合。
  一名穿白色斗篷的男人快速通过圣徒山下的出口,来到一大片空地上,近千鸦卫士兵在这里集结。男人的脚步太过匆忙,差点摔倒在地上。“殿下,您这是要进军铁锁堡吗?”
  “不,瓦莱泽。”克洛维看了一眼南方,“我要去审判森林。”
  “万万不可!”瓦莱泽急道,“如果此时率军南下,很有可能让陛下感到危险。”
  “我是他的儿子——”
  “正因为你是他的儿子!”瓦莱泽扑上去抓住克洛维的肩膀,“想想陛下他正在和谁战斗……”
  克洛维动摇了,他将视线从瓦莱泽脸上移开。“那我要怎么做。”
  “往东面去,”瓦莱泽咽了口口水,“挪尔威公爵刚刚因重伤过世,您必须为他报仇,如果铁锁堡能破,您就能和陛下在法卫城前见面。”
  鸦卫军转向前往铁锁堡,但应允会合的书信已经先一步送到伊斯滕手中。圣主大军又等了足足十天,期间敌我双方只在马林庄园有过一次大规模作战,之后便风平浪静。
  伊斯滕把克洛维的信捏在手里,愤怒地低吼道:“不等了,现在就要进军。”
  进军号令立即传遍所有将领,文迪作为先锋之一,准备前往御帐接受命令。文迪已经穿好了甲胄,就等其他营地的将领先他一步前去。他在帐篷里来回踱步:“雷,这两天天气怎么样?”
  “连日阴雨,大人。”雷斯垂德透过帷幕的缝隙望着天,“应该多准备几套干净衣物——啊,有将军出来了。”
  文迪闻言立刻甩开帷幕,冲着漫天的乌云走出营帐。他已经熟识军中所有将领,对方感觉身后有动静,便回头向来者示意。
  “早上好,大人。”文迪像蛇一样缠上去,“我替岳父雷文斯顿大人向您问候。”
  “原来是公爵大人的女婿!”将军的脸色一下红润起来,“大人他近来可好?”
  “在下久随军旅,也很想一探父亲大人近况。”文迪叹了口气,“如果战事能早一点结束……”
  “是啊,我也想能快点回去。”将军摇摇头,“但现在我们甚至不知道敌人到底会在哪里出现,想必陛下也在为此焦心。”
  “话说回来,”文迪突然换了话题,“大人刚去过狮卫城,那里风光如何?等到战事结束,还请您再来狮卫城游玩。”
  “来?”
  将军停住了脚步,惊讶地看着文迪。后者微微躬身,一甩披肩向前走去。
  沿路文迪又遇到了图道尔,这位前国王近卫自回到陛下身边就没什么好脸色,一直板着脸,除非让他上阵杀敌。众人不敢靠近他,只有文迪异常亲近地走上前,用肩膀挨着他。“图道尔将军,在下不久前刚成为近卫,有很多不懂之处想要向您请教。”
  “嗯。”图道尔似有心事,和其他爵爷接触的事,他向来交给莉莎。
  “您不想击败格雷格,证明自己吗。”
  闻言图道尔眉头一挑,停下向前的脚步:“你知道格雷格在哪里?”
  “我知道,他马上就要率部队前往雪狼原。”男爵故意把这个地点说得特别大声,然后放低音量,“不过还有很多人不肯相信,所以我需要您的认可。”
  “这是没有根据的瞎猜。”图道尔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道,“你是想我把前途押在你的身上。”
  “有些人空有大笔赌资,缺无处挥霍。”文迪笑道,“来吧图道尔!我只要两百人,赢了,史官为我等纵情笔墨;输了,战事就会无限延长。”
  “战事……无限延长……”图道尔的思绪越飘越远,心中的火苗已经升起,以至于全身打了一个激灵。文迪男爵呢,早已阔步向前,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
  伊斯滕在帐中等待许久,与会将军才挡开帷幕进来。他红着脸向老国王道歉:“抱歉陛下,文迪男爵和我多聊了几句……”
  “塞缪尔卿?”说话间文迪与赛克罗并肩入内,吸引了不少目光。
  伊斯滕原来想问责文迪,却被自己的儿子吸引去了目光。赛克罗在之前的作战中赛克罗失去了整颗右眼,长长疤痕尚未愈合,几乎贯穿整个脸颊,这使昔日亲民和蔼的王储殿下变得凶神恶煞。伊斯滕对此充满愧疚,眉毛耷拉下来,眼神闪烁不定。“众位,都坐下吧。”
  赛克罗一言不发地坐在伊斯滕旁边,这还是常事——其余将军都未落座,他们的目光都聚集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并等他率先说话。
  就在三年前,文迪还是一个毫无名气的男爵。而今,他已经能够站在所有鼎鼎大名的贵族身前,和国王面对面,文迪自己觉得无比幸运。
  会议当天下午,伊斯滕采纳了文迪的建议,将大部分将军都转移至雪狼原,另有一百名士兵和一百名教廷圣卫随行。参与作战的包括米伦、古登和图道尔,一旦文迪没有在平原上看到格雷格,伊斯滕很有可能被逼回审判森林。
  从马林庄园至雪狼原几乎等同于横跨整个法卫,他们将能够欣赏到锈海上空永远不会散去的雷云。古登对此颇为不满:“恕我愚钝,我实在不知道靠这两百多人能做到什么。”
  “请相信陛下的判断。”文迪从容地推卸着责任,“一切都是为了王国。”
  五天后,文迪部队抵达雪狼原。春天的气息四散在平原各处,灌木丛生,青苔滋长,远方的海浪声隐隐传来,稍一吸气便能感受到独特的法卫风味。
  抵达平原后,雷斯垂德开始为各位士兵和将军分发白色的披风或套衣。大家都很疑惑,古登指着青色的空地:“您觉得入春之后还会下雪吗?”
  “一定会下雪。”文迪第一个展开披风披在自己身上,活像个鸦卫将军。古登暗骂了一声“不可理喻”,抽走雷斯垂德手里的披风。
  文迪在平原的中央布置了三十名穿白衣的士兵,他们站在光秃秃的地面上,是个长了眼的家伙都能看见他们,更何况他们穿得格外招摇。
  “好了,各位勇士。感谢你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几天后,你们就能因击败格雷格·肯特而名声大噪。”文迪男爵踮了踮脚尖,“你们要做的,就是躲在这里,等待大雪从天上落下。”
  士兵们听完这话差点惊掉下巴:“大人,现在已经入春,就算是雪狼原也不可能降下一片雪花。”
  “按我说的做!”男爵大喊道,“我也不相信这里会下雪!一切都交给圣主吧。”
  从抵达雪狼原的那一刻起,文迪部队的士气就像一条死鱼一样,没人愿意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图道尔和古登拒绝配合文迪的计划,并写信向伊斯滕抱怨。“文迪就是个轻浮的人,他让我们像鸦卫人一样穿白衣服,然后苦等上天降雪。”信上写道,“这绝非一名将军做得出来的事。”
  然而半天后,赛克罗自己一个人来到了雪狼原,他右眼绑着绷带,马术也变得不如以前自如,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古登先来接驾:“殿下,您实在没必要来这里,太多将军聚在一块,谁去率领大军呢。”
  “我有一种直觉,亚德里克。”赛克罗的左眼望着平静的雪狼原,“文迪是对的,谁都不会相信有人在这么开阔的地方设下埋伏。也许这就是他的魅力,我这次选择相信他。”
  古登摇了摇头:“您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殿下。”
  与此同时,文迪男爵完成了布置,在穿越平原的公道沿途设下埋伏,尽管它显而易见。几名士兵根本不相信他们能碰上格雷格和他的部队,便索性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睡梦中的士兵打了好一阵鼾,忽然被什么冰凉的东西呛住了喉咙,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咳嗽,咳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什、什么东西……”士兵摸了摸脸颊,小小的冰晶从他脸上和手上化开,立刻消失不见。他见了鬼似地呼出一口白气:“下雪了,下雪了!”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后,整个雪狼原下起了鹅毛大雪,这场雪非同一般,位于平原边缘的赛克罗可以做到一面干干净净、一面被白雪附着。“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这么奇怪的雪。”
  大雪持续下落,只有平原穿上了白色的衣装。这白雪落在身上并不寒冷,即使在风中也垂直降下,看上去就不同寻常。穿白衣的圣主士兵就趴在公道旁,逐渐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由于并不寒冷,他们的口中也没有呼出白气。
  士兵们足足等了二十分钟,身上覆满白雪,终于看到黑压压的人影从北面走来,苍白色的背景下犹如一条巨型蜈蚣。圣主士兵激动地在埋伏点颤抖起来,他们极目远眺,死死盯住这条蜈蚣的头部,恨不得把眼球挖出来扔过去。
  一名英姿飒爽的男子坐在战马上引领大约有六百人的法卫部队,在笔直的公道上大步前行。他不戴头盔,盔甲满是白痕,一看就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他的佩剑是异样的黑色,没有剑鞘挂在腰间。他看上去很有自信,一个人走在离部队一百米的前方,放眼望着白色的世界,满意地甩动缰绳,令行速进一步加快。
  这把剑暴露了此人的身份,圣主人在心中摇旗呐喊,为首的队长紧握埋在雪下的长剑:“是格雷格·肯特!我们只有三十人,知道怎么做吧?”
  平原边缘,文迪和唯一没有出动的图道尔夫人站在一起。男爵大人看上去非常高兴,脚步不安分地动了起来。“夫人,这么美丽的雪景,您就不想翩翩起舞吗。”
  “爵爷,现在是在打仗——哦!”
  文迪不由分说地牵起图道尔夫人的手,兀自平举、展开舞步,让女伴不得不跟着起舞。男爵一手轻柔地揽着莉莎腰际,口中哼唱节奏呆板的舞曲缓缓转半圈身体,莉莎的裙摆便微微飘扬了起来。
  “我要向您的夫人告状,”图道尔夫人脸红道,“不过您的舞姿真是令人称赞……”
  文迪哈哈笑道:“这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宫廷舞会。我为了在人群中找到雷文斯顿伯爵的位置,真是狼狈又难堪。”
  “当年的日子……”莉莎的目光变得涣散,“真是美好。”
  文迪微笑着:“是啊,是耀眼夺目的日子。”
  格雷格几乎与自己的部队脱节,在这苍白色的世界中,不可能出现任何伏兵,他可以肆意行军,不受任何阻碍。他只是在春雨中稍稍施展黑魔法,让雨水凝结在一起,造就了这场暴露平原上一切生物的大雪。法卫士兵虽然有些担心黑魔法落在自己身上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不过跟着格雷格这么多日子了,他们已经释怀了,行进步调没有紊乱。
  圣主士兵个个像向日葵一样面朝格雷格,后者完全没有想到道路两旁藏着人。以他平时狐狸般的警惕,或许能想到这一点,但看他松懈的样子,剑柄远离自己的手心,甚至连腰带都没有系牢。圣主人调整姿势,致命的利刃已经从雪中现出寒光。
  “上!”
  一声大吼震颤着下落的雪花,数名身披白色披风的圣主士兵一跃而起,朝格雷格的战马狠下短剑。格雷格根本没有反应时间,只听见坐骑痛嘶一声,身体重心顿时偏移,一头栽倒在薄薄的积雪之上。
  圣主士兵见格雷格落马,纷纷拥上前去,企图给他致命一击。格雷格咬牙奋力抬起上半身,用手掌接下率先到来的短刃。利刃穿透格雷格的掌心,痛得他放声大叫,黑色的血液从伤口中迸出,溅在圣主士兵的脸上。士兵顿时感到脸上一阵灼烧般的疼痛,格雷格的血像一条水蛭一样钻进他的毛孔,腐蚀出食指那么宽的血洞,深得可以看到白骨。
  格雷格夺走士兵的短剑,朝四周挥舞逼退敌人。圣主人已经失去最佳机会,只好围在格雷格周围以防他作出反击。然而在场的人根本不知道黑魔法师会怎么攻击他们,他们只是看了格雷格一眼,眼珠子就爆开血花,血液晕染着积雪,在格雷格脚边围成一个红圈。
  就在格雷格忙着对付圣主士兵时,一阵猛烈的爆炸在他远处爆发,将积雪重新震至半空。图道尔攥着长枪在法卫士兵的包围中施展他最得意的法术,积雪停在半空中闪烁着危险的蓝光,并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刚才法卫士兵看到图道尔纵马高高跃起,独自一个人落进人群最密集的地方,都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他们撞在悬空的雪团上,一股强力电流猛地擒住他们的心脏,随着一阵剧烈的颤抖,所有人都失去了意识。
  士兵纷纷倒下,格雷格也终于看清了图道尔怒红的双眼。他扭曲着面部大喊图道尔的名字,抽出长剑奔向战阵,不料身后突然出现一片巨大的阴翳,一只巨大的手企图抓住他的手臂。格雷格感知到了危险,猛地转身和米伦四目相对,足以刺瞎双眼的光芒覆盖米伦的全身,并向格雷格罩去。
  格雷格虚弱地将自己缩成一团,连四肢都不见形状,只留下一个黑乎乎的圆球。很多人曾有这样的疑问:光芒所到之处是否还有缝隙?格雷格身体力行地为我们解开了疑惑——
  米伦本以为圣光是黑魔法的天敌,他不顾一切地向前扑抓,把全身心都袒露在格雷格面前。黑魔法能量微微一闪,黯淡的光芒和白光夹杂在一起,扭曲成人们从未见过的物体。那就像、就像白昼之中升起一个黑色的太阳;就像把一条条黑布扔进牛奶里……奇特的景象令所有侧目,一时间忘记了身边的敌人。
  米伦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各种各样糟糕的念头,他想起了那天被狮卫士兵深埋在土地下面的情景,窒息感堵在喉咙里消耗着所剩无多的空气。
  永远都无所畏惧的马奎斯·米伦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黑色圆球立刻涨大一圈,一道尖刺猛然朝米伦刺去,在他的盔甲上留下一道白痕。
  格雷格恢复人形远离米伦,又遭到图道尔的雷霆一击,一杆长枪正中格雷格的后腰。图道尔本只想令格雷格失去意识,但暴躁的奥术能量直接将格雷格轰出数米之远,在地上划出一道宽宽的雪痕。
  图道尔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道,他看到格雷格就感觉自己的大脑停止了思考,而莉莎现在又不知道身处何处,没人能抑制他的怒火。
  格雷格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抬头又看见图道尔倒拿长枪从半空砸过来,情急之下抬起吕讷赐给他的长剑格挡,犹如天空堕下的压力将他碾进地里,两腿动弹不得。
  格雷格痛苦地嘶吼,燃起黑色的火焰逼退图道尔,赶紧双手撑地把自己拔出来,堪堪躲过米伦的斩击。他满脸诧异地看着身穿白衣的圣主士兵拿短剑刺杀法卫人,误以为那是从北地千里迢迢赶来的鸦卫人。
  谁能在这不会下雪的法卫猜中格雷格的妙计,让圣主人用上化身白雪的奇袭!就像后世所有诗歌戏剧所描绘的那样,格雷格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他在茫茫雪地中寻找罪魁祸首的踪影,但等待他的只有不断劈下的蓝色雷霆。
  图道尔不顾一切地出刺长枪,蓝色的狂瀑中映出两道血红色的目光。格雷格在接连不断的格挡中找回了自己的节奏,他发现他的对手根本没有章法可言,这是他扭转局面的机会。
  图道尔一次下劈之后,格雷格精准地闪至图道尔的左侧,企图从远离图道尔的右侧挥剑发起攻击。图道尔咬牙横扫长枪,挥舞起一片白雾,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格雷格在受阻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他转头想要去寻找对手的踪影,但格雷格已经出现在了他的右侧,并把黑色长剑刺进肩甲下的缝隙中。
  图道尔企图扭转身体,并将长枪从右手换至左手,猛然甩了出去。枪身撞在格雷格的腰间,差点没把他的脊梁骨彻底打断,他踉跄了两下,把一口鲜血硬是咽了回去。
  图道尔见格雷格僵直不动,立刻意识到这是攻击的好机会,想要用最基础的动作把枪推过去——谁都知道在敌人面前炫技会发生什么。不料图道尔右臂一痛,他没有抬起长枪。
  有时候图道尔不得不承认运气这种东西在战场上有多么重要,那个该死的黑魔法师已经受圣主眷顾很多次了。格雷格蹲在地上喘了口气,将两条手臂用黑魔法包裹住,那就像两条毒蝎的尾部,恶心的黑色黏液从他锐利化的指尖滴落,将积雪瞬间消融。
  “格雷格……”图道尔在此地第一次与格雷格对话,“我再说一次,吕讷·查美伦不值得你追随。”
  “事何人为主是我自己的事,叛徒!”
  格雷格像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一样尖叫一声,周围的士兵不分敌我,全都耳膜爆裂昏死过去。图道尔同样也耳窝流血,但仍摆出了准备动作。
  格雷格尖锐的黑手来得又快又狠,图道尔察觉出目标是他脆弱的两肋,所以他必须先下压左腕用长枪末端挡住左侧,在转换重心脚、侧身压右腕挡住右侧。格雷格不容他在脑子里打好草稿,双手诡异地延长出去,直取图道尔的两颗肺,这力道足以一举碎裂所有肋骨。
  图道尔已经来不及思考!他下意识地压下左腕,就算挡不住这一击,他也要借势偏移身体,让右侧的一击错过肋骨。然而图道尔没有在身侧与任何力量相撞,左腕轻易地压了下去,米伦在格雷格碰到图道尔之前突然横冲过来,把格雷格推歪,黑魔法利爪和图道尔交错而过。
  所以图道尔等同于在原地对着空气比划了两下,看上去有些滑稽——当然现在没有人有空看他笑话。格雷格在地上翻滚两圈重新站起,接着就要面对充满温暖气息的卫冕者。
  在战场中央的圣主人不超过五十个,却把六百法卫士兵搅得天翻地覆。圣主人手里只有短短的剑刃,本能地猛扑上去,用最快捷的方式解决战斗。法卫骑兵手中的长矛变得异常累赘,时常打在敌人身上却造不成伤害,而圣主人却可以照着目标的喉咙能扎下去,然后看着血液井喷而出。
  古登公爵在一分钟后接近战场,他带来了所有剩余的圣主士兵。年轻的公爵命令士兵从两翼攻击敌人,就像女士编的穗花辫子一样绞住他们。法卫人本在行路,根本没有时间列阵,圣主士兵顺利从两侧冲出,然后把长条状的法卫部队杀散。
  格雷格必须尽快回去指挥部队,圣主人人数不多,他还有机会扭转局势。米伦显然不想让他回去,横在他和战场中间摆开架势。他身后一道雷光窜出,图道尔快到化作奥术能量的一部分,眨眼之间就在格雷格正面炸开。格雷格咬牙接住了这一击,差点被炸得失去形体,黑色的人形物质四散开来,又被某种力量强硬地联系在一起,最后重新结合成格雷格的样子。
  “怎么回事,格雷格!”图道尔一边使出刺击和旋转一边吼道,“你已不像之前那样游刃有余了,难道是不在状态?”
  格雷格苦笑道:“的确如此,可否……通融两天?”说完便一脚踹开图道尔,平举左手施展法术。
  格雷格的影子不随阳光指引擅自扭动起来,直直逼向图道尔,后者根本不知道脚下发生了什么,刚想站起来继续战斗,两道尖刺突然从他脚底刺出,将整个脚面彻底贯穿。
  “啊!”
  图道尔惨叫一声重新跪倒,鲜血流了一地。米伦赶紧过来救援,但格雷格已经操纵影子回到脚边,好像刚才的事情不曾发生。
  米伦被彻底激怒,他快步冲向格雷格——想象一下重装骑兵全速冲锋的样子——格雷格想要做些什么进行回避,但一股酥麻感从脚尖窜向全身,连思考都停止了一个眨眼的瞬间。
  图道尔的法术终于生效了,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件事,一回头果然看见莉莎正站在战场边缘。米伦大喝一声,用他平生最大的力量撞在格雷格的身上,格雷格痛呼一声飞了起来,双脚完全离开地面。他在虚空中挣扎了两下,想要使用法术稳定住身体,但他的喉咙里都是血液,根本发不出声音,手脚也不听使唤。
  格雷格飞到了离战场更远的地方,现在他不能再管什么法卫士兵了,最重要的是怎么活下去。黑魔法占据了他的半边身子,这是他站在的极限,所以他选择褪掉左手上的黑魔法,将右身完全武装起来,直到脖颈处出现一个断层。
  “确保格雷格周围没有活着的东西!”一个在众多老练将军中略显稚嫩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发出,格雷格愤恨地转头去听,却发现那声音就在头顶。
  “你们这群牲畜!”格雷格的声音尚是他自己的,“就这么喜欢从天而降吗!”
  一道紫色的闪电从头劈下,这不是图道尔的法术,却令格雷格分外熟悉。他惊讶于这奥术能量的颜色,但紫色闪电落地之后没有完全爆裂开来,而是顺着雪地折了一个直角,平贴地面朝格雷格刺去。
  格雷格用被魔法包覆的右脚纵身一跃,夹杂着雪花的风将他吹成一片黑雾。在场所有人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法术,只有扑了个空的闪电法术又一次发出声音:“注意脚下!”
  米伦听力不佳,还在愣愣地望着天边的黑雾,没想到格雷格已经从他脚下逃出双手。图道尔将米伦撞开,一枪扎在地上,格雷格只得狼狈地逃窜开。他从雪地中爬出来,张开布满血丝的双眼:“黑魔法师?圣主军里有黑魔法师?”
  “格雷格,你可知众叛亲离的滋味!”
  图道尔站到黑色魔法能量的旁边,一个英俊的年轻小伙从中爬出,这姿态和格雷格简直一模一样。老黑魔法师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紫色双眸的少年完全站起来,喉头滚动了两下。
  “雷……雷斯垂德……”
  莉莎·图道尔已经率最后一拨法卫士兵抵达战场,也就是说文迪也在附近。他纵马横穿雪地,去寻找战斗最激烈的地方。
  第一批奇袭的圣主士兵出色地完成了他们的使命,手中的短剑大多破碎或折断。来不及更换武器的他们即将承受敌人疯狂的反扑,没有人为他们举起盾牌。一名圣主士兵徒手将法卫士兵拖拽下马,拉扯产生的力量将他的肩膀移位,他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脱臼,仍想骑在敌人的身上给他最后一击。法卫人发现他没有任何置人死地的手段,随手抄起一把无主的剑推进他的身体里。
  另一边,圣主骑手从法卫人背后冲出,将他们毫无防备的后背击穿。法卫部队混乱不堪,殿后的士兵只看到大雪中有条条白影来回攒动,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文迪男爵亲眼目睹了这一瞬间,但这不是他想要看见的景象,很快将它遗忘。忽然他发现雪地里有一圈血迹,它在地上组成一个比太阳还要圆的圆圈。除了黑魔法师无人能做到这个,所以他立刻勒紧缰绳令马匹转向,现在他已经开始越过战场,朝他的目标接近。
  周围战斗的人数越来越稀少,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的复仇,一圈圈黑色的波纹从某处荡开,割断了文迪坐骑的四蹄。文迪的身体向前一冲摔在地上,眼看第二波黑纹就要袭来,却在文迪肩膀前停了下来。男爵松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满是炼金术符号的白色盔甲。
  “雷斯垂德!”
  文迪在远处大喊,他已经看见那个跟随他多年的小伙儿,但对方听不见。紫色和黑色的剑光激烈碰撞,地上的波纹就是拜他们所赐。雷斯垂德用蛮力将格雷格逼得后退,但一次交错之后,格雷格突然松开剑柄,漆黑的手抓住雷斯垂德的剑刃。
  雷斯垂德无法挥剑,咫尺之间的四目都聚焦在了正在下落的黑色长剑上。情况对格雷格不利,他必须用外侧的左手才能拿回他的剑,所以他索性继续向左侧旋转身体,将雷斯垂德的剑夺了过来。作为代价,雷斯垂德得到了黑色长剑。
  两人各退一步,就像是说好的一样。雷斯垂德得意地露出笑容,刷了刷手中的剑刃。吕讷赐给格雷格的剑很重,雷斯垂德还不太适应。漆黑的剑身毫不反光,就好像是一条狭长的深渊。
  雷斯垂德竟看得有些入迷,一时间忘记了眼前的战斗。突然一道黑色尖刺从剑身中窜出,雷斯垂德瞳孔一缩,根本没有时间反应,但充满腐朽气息的攻击堪堪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细细的伤痕。
  雷斯垂德下意识地松开长剑,剑刃悬停了一会立刻回到格雷格手里。雷斯垂德跌坐在地,看着米伦和图道尔上前与格雷格颤抖,不停地大口喘息。
  “雷斯垂德!”文迪终于赶到现场,一把将雷斯垂德捞起来,“没事吧?你怎么自己跑出去了,不是说听我指令的吗?”
  雷斯垂德没有说话,一直看着前方的战况。格雷格像幽灵一般在米伦和格雷格之间躲闪,后者根本无可奈何。文迪看到雷斯垂德痴痴呆呆的样子,立刻将巴掌挥在他脸上:“臭小子,看着我!”
  文迪抓住他的肩膀:“我们这次来不是为了杀死格雷格,孩子,他还是你的父亲。”
  “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抛弃了我!”雷斯垂德狠狠地咬牙,“我与他已没有任何关系。”
  “你这个——”文迪气得把雷斯垂德踹倒在地,他很想把一切都告诉这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但时局不容他这么做。“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否则我就把你关在营地里!”
  雷斯垂德不知道文迪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火,只好乖乖点头,他不想失掉立功的机会。
  年轻的黑魔法师面前三人已经缠斗了好几分钟,场面过于混乱,不给他人插手的机会。图道尔每一招都用尽力气,莉莎已经无法从远处控制住这股暴躁的奥术能量。他开始极速喘息,身体跟不上他的想法,视野在不自觉中变得越来越小。
  格雷格一把抓住刺来的枪尖,图道尔虎口一痛,竟松开了自己的长枪。索性他离开得及时,他的手套像一片片玫瑰花瓣一样裂开,再晚一步,他的整只手也会是同样的下场。
  格雷格夺下长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挂在枪杆上的六剑十字旗割下。米伦不知疲倦地再次攻来,格雷格旋转手中的长枪,用枪杆末端把旗帜挥过去,阻挡住米伦的视线。米伦恼火地扯开旗帜,迎面而来的就是漆黑的剑尖。
  剑尖在米伦的眼前,起初只不过是一个小黑点。他从不害怕刺进脸内的任何事物,他是身负圣痕之人,圣主的人间代理人。
  格雷格的剑尖确确实实地刺入米伦脸中,米伦只觉水洒在脸上般的冰凉,眼前的一切就被无尽的黑暗全部吞噬。他惊讶于这个虚无的世界,左右扭动两下脖子。
  格雷格抽出长剑的时候,脸上开出血洞的米伦仍直挺挺地站着。格雷格不知道米伦什么时候就会痊愈,他必须迅速找到米伦身上的圣痕。
  强大的黑魔法师抬起左脚,竟然很快又踏了下去。他能感到裤管中的腿部正在掉下沙粒一样的东西。他的身体就像一个追赶时间的沙漏,所以必须抓住一切机会,格雷格奋力向前跃至米伦的背后,后者显眼的盔甲凹痕恨不得大声朝所有人喊“嘿,圣痕就在里面”,格雷格立刻把手指塞进凹痕之间,企图把米伦的盔甲掰开。
  米伦失去意识、图道尔跪在地上喘气,文迪急得猛拍雷斯垂德肩膀:“做点什么!米伦将军有危险!”
  雷斯垂德闻言平举双手,一支紫色的箭矢凭空出现在他的手臂上,箭头和他的手指指向同一个方向——正在龇牙咧嘴、憋红脸颊的格雷格,但不知道为什么,雷斯垂德一直在颤抖。“我做不到!我很有可能会误伤到米伦将军!”
  “打中米伦也没有关系,快点!”
  雷斯垂德硬着头皮瞄准前方,他翘起大拇指,紫色的魔法箭便沿着手臂飞了出去。奥术能量留下一条笔直的线,它切开雪花,在空间中形成一个断层,但很快又被落雪覆盖。雷斯垂德的颤抖眼中影响了准度,魔法箭击在米伦的小腿上并将它贯穿。雷斯垂德见状一拍额头,用手掌把自己的脸遮住。
  米伦失去了小腿的支撑,弯曲膝盖跪了下来,好似一座大房子崩塌。格雷格本来专心卸甲,米伦一动改变了盔甲的位置,他不得不把手指缩回来,然后不受控制地摔在地上。
  所有人都已非常疲惫,空中的雪不飘了,远处的喊杀声渐渐变小。最后一名法卫士兵被长矛从背后刺死,死前他满口鲜血不停四顾,应该是在寻找格雷格的身影。
  米伦稍微恢复了一点意识,伤口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行愈合。那就像是有人正在用针线缝补,文迪无法移开视线,用手肘碰了碰雷斯垂德:“你说圣主在创造人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书上说圣主和大地结交的时候——”
  “你也信这个?你不是黑魔法师吗?”
  雷斯垂德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才好:“大人,现在是在战场上。”
  一百名教廷圣卫从主战场中快步赶来,他们全身本来都是内脏和血液留下的污迹,但经过太阳的照耀便消失地无影无踪。格雷格自认现在的状态无法从那么多圣卫手下全身而退,便最后看了一眼雷斯垂德准备离开。
  “格雷格·肯特!”
  不远处又传来一声暴喝,格雷格暗骂文迪到底带来了多少强敌。失去一只眼睛的赛克罗挥舞着钉锤纵马驰来,压低身体准备给格雷格来上这么一下。格雷格趴在地上挪动身体,他的手指已经开始像粉末一样飘散开,无法动用任何力量。
  赛克罗在马头越过格雷格的一瞬间向下挥动钉锤,锤子上略显钝感的突起砸在格雷格的后背上,他能轻易地听见骨头碎裂开来的声音。格雷格身上轻便的甲胄被刮翻开来,内衬也一并被撕扯坏。这次格雷格没有再飞出去,直接趴在地上滚了两下,烂成肉糊的后背现在又沾满了没有化开的积雪。
  “格雷格·肯特、格雷格·肯特……”
  赛克罗自信自己命中了格雷格,那种手感他今生不会忘记。他喘着粗气朝格雷格走去,不顾文迪男爵的劝阻拎起格雷格,发现他双眼已经完全变成了没有眼白的黑色。独眼的王子其实被吓了一跳,但还是紧抓格雷格的衣领不放。
  “格雷格,你弄瞎了我的眼睛,我现在就要你还我一只!”
  赛克罗发出干涩的笑声,企图松开一只手去拿背后的什么东西。格雷格奋力挣扎,企图从赛克罗手中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不料后背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图道尔不知何时拿起落在地上的长枪,一举刺进了格雷格的心脏。
  远处的雷斯垂德看到这般情景,喉咙里痒痒的的,想要说些什么。
  包括文迪在内的所有人都在用尽全力关注格雷格的状况,只要格雷格动一动手指,第二把、第三把利刃就会相继刺进他的身体。赛克罗终于空闲出一只手背至身后,竟然逃出一把又尖又长的锥子。
  “我等这一刻很久了……”赛克罗已经完全抛去一位高贵王子应有的外衣,把苍白扭曲的面容展示给所有人看。这一次文迪没有错过,他不小心把视线从格雷格身上移开——有时候他会因注意力不集中而丢掉腾达的机会——看见赛克罗极力忍耐心中的狂热,嘴角颤抖着向侧脸拉扯,还流下一条浑浊的口水。
  这就是王储……这就是一个未来登上王位的男人?
  文迪疑惑之间,赛克罗已经果断地开动手腕,尖锐的锥子朝格雷格的眼窝直直刺入。
  图道尔拔回手中的长枪,黑色的血液从格雷格身上的空洞里流出来。
  赛克罗的锥子完美地避开了格雷格的眼球,从外眼角斜斜没入,在鲜血溢涌而出之前,整颗眼珠已经有向外弹跳的趋势了。
  格雷格本跪在地上大张着嘴巴,发白的嘴唇围成一个圆圆的圈,不停地用嘴角抽搐。赛克罗彻底放开另一只手,专注与剖出眼球这件事,专业得像是给病人看眼疾的大夫。
  格雷格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但赛克罗可以从黑魔法师的左眼里看出痛苦。它直勾勾地盯着赛克罗,瞳孔中倒映着年轻的王储的面庞。赛克罗也用自己的左眼回应了他,然后露出戏谑般地弯起睫毛:“我找到它了。”
  赛克罗找到了什么?他的手腕微微扭动了一下,那就像是蚂蚁跨出一只脚,但格雷格可以感觉到深处眼窝内的冰凉感。现在,只要赛克罗把锥尖一挑,格雷格就会失去他的右侧视力,这是只有两人之间的小秘密。
  格雷格松了口气,他只能闭上左眼,右眼有一半已经在眼眶外了。“这就是你的志向吗,我的殿下?谁让你失去了眼睛,你就只让他也失去眼睛吗?”
  闻言赛克罗涨红了脸,几次喘息之后发出大吼,口水喷在格雷格的脸上:“格雷格!”
  “——传送!”
  黑色的魔法能量尽数退去,露出剔透的湛蓝光芒,赛克罗惊讶地发现自己手背上莫名出现了一个魔法阵。图道尔惊到失去脸色:“传送魔法!阻止他!”
  格雷格使用黑魔法用了整场战斗,到最后,最让圣主众位害怕的却是普通的奥术。赛克罗脑筋急转,法阵在他手上,主动权还在他这边,他翻动手腕将格雷格的眼球彻底剜出来,两人齐声大吼,赛克罗的吼声慢慢变成爽快的笑声。他把完整的眼球甩在地上,然后缩回手臂,一连倒退十步跌坐在地上。
  其余众人一拥而上,格雷格闭着空洞的眼眶,一拳砸扁文迪的鼻梁,躲过图道尔侧面的袭击,长枪戳进了文迪的大腿里;只有米伦冲还来压制住格雷格,柔和而威严的光芒包覆住格雷格,白色火焰升腾而起,在黑魔法师身上灼出丝丝蒸汽。
  格雷格似在不停挣扎,米伦坐在他的身上,明明可以确实地感觉到格雷格的身体,却仍然无法阻止他变成蓝色的奥术能量。
  捂着鼻子躺在地上的文迪惊慌地扭头去看赛克罗,后者也一脸茫然地愣在原地。文迪大叫道:“不可能!就算是黑魔法也不能违背规则!”
  在场所有人都有可能成为传送法术的牺牲品,而格雷格已经从米伦身下彻底消失,整个雪狼原在白色的恐怖中沉默、僵直。雷斯垂德一遍又一遍地细数人头:“赛克罗、米伦、图道尔、男爵……还有我,一个人都没少。”
  “格雷格不会聪明到提前做准备,我不相信。”文迪因鼻腔受伤,说话声闷闷的。“到底是少了什么?大家、大家身上有少什么吗?”
  众人互相检查身体,米伦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文迪以为他又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不过看他还健健康康地用双脚站立,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这场战斗,文迪和将军们合力剿灭了法卫六百人的大部队,美中不足的只有让格雷格逃跑了。几人互相搀扶着回到平原中央,厚厚的积雪正在消融,竟没有留下一丝雪水的痕迹。
  古登公爵已经着人打扫战场,缴获物资无数。他看到法卫部队正在运送大量硫磺、硝石,着实令人费解。
  “公爵大人。”文迪红着脸向古登道歉,“我……带走了所有将军,却没有杀死格雷格。”
  “我甚至怀疑各位是否真的会带兵打仗。”年轻的公爵完全没有把图道尔和米伦这样的前辈放在眼里。“你们全都去计较私人恩怨了,谁来指挥士兵作战?我还以为我们带了一千名士兵。”
  文迪一边流鼻血一边笑道:“所以在下请您来了不是吗,呵呵……”
  恢复春色的雪狼原充满了血腥味,是用尸体平铺开的胜利之地。现在,圣主大军可以从平原长驱直入,并同时阻止了吕讷的下一步计划。
  文迪还没有走出原地,他的事迹就已经传出千里之外。吟游诗人们抱着五根琴弦的木琴欢快地跃动起来:“来啊!快来听那前线传来的欢歌——”
  “哦,别吹什么圣主的小小男爵了!”一名喝醉了的龙卫人不满地拍动桌子,“这场战斗是我们古登公爵赢下来的,大家都这么说。”
  “好啦好啦,都是你们龙卫的功劳。”诗人将这句话一同编进了诗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