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罂粟,开败于战场之上

  芙洛里从小就讨厌很多东西:狮卫城、巨人、礼仪,还有她可爱的弟弟。梅戎公爵膝下本有一女一子,后生的是个男孩,所以老公爵想要把领地和爵位都传给儿子。
  但对待芙洛里,谁都不能把她当作女孩,狮卫公爵之女很早就开始为了这些身外之物而烦恼。烦恼一点点变成怨恨,像一双无形之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终于有一天,圣主听闻芙洛里的祈祷,将那个三岁的男孩带往了天堂。
  梅戎公爵痛不欲生,伏在儿子的棺材上哭到喉咙发不出声音。虽然老公爵多有怀疑,但芙洛里是他多年之后的唯一选择。
  现在,芙洛里正身处黑暗,耳边传来冷风的呼啸。她以为自己已经乘上了前往地狱的马车,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身边,如果待会需要同魔鬼战斗,她须要一把称手的武器。
  她摸了许久,忽然摸到一个柔软的东西。芙洛里浑身一僵,耳边的风声变成令人烦躁的耳鸣。她什么都看不见,只是移动瞳孔看向指尖。没有人知道那到底什么,芙洛里宁愿自己看到的是一片漆黑,但她分明看到了一双充满血丝的大眼睛正瞪着自己,只能用余光稍微瞥视它。
  两颗圆滚滚的眼球仿佛没有眼皮遮拦一样眨都不眨一下。芙洛里若正视它,它就会立刻从黑暗中消失,但她又不敢真正移开视线。颤抖的呼吸在耳鸣中显得脆弱而轻微,芙洛里杀的人实在太多了,她不知道这是哪一个,但身为女人——她终于记起自己还是个女人——一种直觉勾勒出淡淡的轮廓,一个矮小的身形直挺挺地躺在她身边,和僵直的尸体没什么两样。
  “弟弟?”芙洛里发现自己的声音小如蚊蚋,“是你吗,我的弟弟?”
  像是被猜中了心事一样,芙洛里手边突然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怪叫,但芙洛里没有闪躲,她一把掐住黑暗中的某物,拼尽全力合拢虎口。“不要恐吓我!让我告诉你,如果再重来一遍,我也会把你杀了!听到没有!”
  被芙洛里掐住的东西不知从哪里发出“咔咔”的声音,恐惧和勇气凝聚成一股力量朝未知挤压而去。芙洛里的面容变得扭曲而证明,双眼同样布满了血丝。一个三岁小孩的脖子应该非常脆弱,但芙洛里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有把它拧断。
  芙洛里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这是她还活着的证明。眼前的黑暗正在一点点消退,几个模糊的影子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芙洛里没有丝毫动摇,在掐死自己的弟弟之前,她是不会松手的。
  “——下?王后陛下!”
  芙洛里听到一连串熟悉的呼唤声,那声音沙哑又急切,是个中年人。她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己的父亲,他一定是看到自己的儿子又要被杀死一次,匆匆从地狱深处前来报复。芙洛里哀鸣一声向前猛扑,准备和一切复仇者同归于尽。
  “陛下!”
  芙洛里的殉死没有成功,她撞在了一面结实的墙上,疼痛让她睁开了眼睛。年轻的王后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她的父亲或弟弟,而是满脸焦急地方汀公爵。见到芙洛里恢复清醒,大师终于松了口气:“陛下,您终于醒了……您刚刚、刚刚突然掐住身边士兵的脖子,又朝我扑过来,就像着魔了一样。”
  芙洛里小脸苍白,不停扫视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狮卫主堡中的领主寝宫。领主的床榻温暖舒适,厚厚的被子传来令人不忍离开的热度。芙洛里掀开被子就要爬起来:“战事……战况如何?”
  方汀愣了片刻:“伊斯滕暂时停止进攻,将狮卫城围住,现在我们很安全。”
  闻言芙洛里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双肩耷拉着靠在床头。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地上口吐白沫的士兵,刚才在黑暗中被芙洛里掐住的不是什么她的弟弟,而是一个无辜的普通人。不省人事的士兵被侍从拖出去,偌大寝宫便不再有任何战争的气息,和往常一样。
  严冬的寒风仍然没有从大陆上离开,深褐色的泥土上横铺一层尸体,腐烂速度异常缓慢,好似在留恋自己生前的样子。圣主军和狮卫军各派出十名收尸者清扫战场。这二十人身穿没有防护能力的荨麻布衣,在冷风中冻得浑身发抖,皮肤暗红。城墙守军和城下围军密切注视他们,只要他们不做收尸以外的事,所有人就都不会拿出武器。
  守尸人虽然属于不同势力,他们可能是同胞甚至是同族。面对死者,他们不会有过多语言,闭着嘴巴把尸体拖到指定地点,并把还能使用的装备扒下来。尸体大多支离破碎,断裂的白骨曝露在阳光下,血液被冻成黏稠状,不肯和泥土融为一体。
  大多数情况下,狮卫士兵和圣主士兵会像相亲相爱的兄弟一样黏在一起,若要分开它们,将需要两方守尸人齐心协力。几位守尸人都经验丰富,不需要相互知会,就凑在一起,合力处理怪异的尸体。他们或用小刀或直接撕扯,不确保能精准地分开,但一定要在尸体上留下可以辨认的标识,证明这是哪里人。有时候,一条手臂就是一个圣主人,一个双头怪物也是个狮卫人。
  收尸者们一直清理至太阳西沉,在最后一个环节时相互交换罂粟壳。这种能让人上瘾的东西本质上没有什么味道,不过其中一个圣主人说道:“这是我从鸦卫买到的,有酒花的味道。”
  狮卫人不相信:“北边还能长罂粟?”说着便从对方的手心里捻了一些。和普通的口味相同,没什么特别的。
  “唉,”之后他们会进入正题,圣主人问狮卫人,“死了多少?”
  “四百人。”
  “放屁,”圣主人瞥了一眼高高的尸堆,“我干了这么久,这少说也有六百人。”
  狮卫人没有说话,只是点头。圣主人用大拇指指着自己身后:“我们死了一千四百人,外加两个巨人。”
  “巨人……”狮卫人眯起眼睛,“该怎么处理?”
  “就地烧了。”
  当晚,狮卫城在就像在聚举办一场盛大的篝火晚会一样,一堆堆尸体在火焰中噼啪作响,火苗和浓烟窜上半空。芙洛里站在城头为这些死去的弟兄哀悼,然后开始思考日后的战斗。
  一名从战场归来的士兵为芙洛里带回了她的附魔剑盾。年轻的王后郑重其事地接过它们,然后开口问道:“那个士兵,他叫什么名字?”
  “马克,”士兵黯然道,“马克·斯特林,”
  芙洛里重复了一遍:“马克·斯特林,我记住了。”
  另一边,一支为数十人的圣主小队趁着夜色潜行至狮卫农场附近,找到了埋藏米伦将军的陷阱。他们赶紧用铁锹挖开泥土,用力将米伦拉出来。米伦体型又大又沉,士兵们直到次日凌晨才把他彻底挖出来。
  米伦昏迷不醒,没有呼吸,看上去就和死了一样。一名身披黑布的士兵上前为米伦划十字,忽然他身上发出耀眼的白光,连黑布也无法完全遮挡光芒,以至于城上的狮卫守兵也看得清清楚楚。芙洛里望着白光的方向叹道:“还是没办法击败米伦吗。”
  米伦受圣光庇佑,像获救的溺水者一样猛地咳嗽起来,新鲜的空气钻进他的鼻腔,滋润他的肺部。圣主士兵见状相互庆祝,纷纷抓住米伦的手臂:“将军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来,我们带您回去。”
  米伦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耳边都是自己的呼吸声。他抬起手臂,好像想要抓住什么:“圣痕,我的圣痕还在吗……”
  士兵卸掉米伦的盔甲,背部十字形的伤口无论看多少遍都触目惊心。“圣痕还在,将军。”
  圣主营地外,伊斯滕和赛克罗正在焦急地等候救援小队归来。他们远远看见士兵们抬着一个魁梧的身影一点点靠近,老国王激动地猛推军医:“米伦将军回来了,快去接应!”
  米伦伏在同胞们的身上,像这样狼狈地回营还是他服役以来第一次。他看到国王和王子亲自出来迎接,执意要下跪行礼。“陛下、殿下,我……有辱近卫的名声。”
  “你做得很好,马奎斯卿。”伊斯滕弯腰将他扶起,全然不顾他赤露全身和不断掉落的淤泥。“请不要责备自己,你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陛下!”米伦流下泪水,“我一定会救出贝瑞德殿下的。”
  “贝瑞德……”老国王长吟一声,眼眶里饱含泪水,“那就有劳将军了。无论我的儿子生死,请卿一定要珍重。”
  说起贝瑞德,他的精神状态好得吓人,两眼瞪得像两颗大葡萄,极力在昏暗的地牢里看清一切。狮卫狱卒已经准备好了一排觊觎王子身体的可怕女性,企图留下查美伦优秀的血脉,可惜在出动之前就被芙洛里拦住了。
  贝瑞德一下就听见了动静,在叉形刑具上扭动脖子。“狱卒!我要见你们的领主。”
  “我就是他们的领主。”芙洛里拿来火把凑近贝瑞德,差点把他的眉毛全部烧掉。贝瑞德甩了甩蓄着金发的脑袋,依然保持一位贵族应有的理解。“梅戎小姐贵安,虽然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我现在姓查美伦,给我记住了。”
  “请您恕罪,我没有参加过任何一位弟媳的婚礼。”贝瑞德愤怒地耸动胸膛,“查美伦这个姓氏不是谁都能拿来用的。”
  芙洛里气愤的不是贝瑞德不承认自己的身份,而是他竟然以“小姐”相称。这触动了芙洛里的某根心弦,她随手挥动火把打在贝瑞德的脸上,烧掉不少金黄色的胡须。
  小小的火苗顺着胡子一点点逼近贝瑞德宽阔的下巴。
  “我要提出决斗邀请!”贝瑞德突然大叫道。
  芙洛里收回火把皱起眉头:“你说什么?你清不清楚现在自己的处境?”
  “我要和你的人决斗,梅戎。”贝瑞德眼中的火焰陡然而生,“只要那个人能将我杀死,即使是父亲也不会有任何怨言。但如果你就这样杀了我,圣主大军的仇恨就会将整个狮卫城踏平。”
  芙洛里心中的疑惑快要溢出来了,竟然有人会当面教她怎么杀人。她猛地给了贝瑞德一拳头,鼻血飞溅在地上。“我为吕讷有你这样天真的哥哥感到羞耻!战争结束之前,你的父亲都不会知道你的生死,直到你俩的头颅并排挂在狮卫城上。”
  之后的三天里,米伦组织士兵发动了大大小小十数次进攻,企图进入城内寻找被俘的贝瑞德,但遭到狮卫守军的顽强抵抗,侵入都没有成功。伊斯滕望着冒浓浓黑烟的城墙,思忖要不要配合米伦的行动。“围城已经进行五日有余,如果此时吕讷的援军抵达——”
  “吕讷不会派援军来,陛下。”古登骑在马上,用一块手帕遮住嘴巴,他刚刚咳出不少血。“不仅如此,他还带走了城里的大部分士兵和粮食。”
  伊斯滕看了公爵一眼:“你怎么知道?”
  “吕讷的性子您应该比我清楚,他原本的目的就是这个。”
  两人正站在通往东北方向的公道上,由于狮卫人闭门不出,本应平整的道路上却有大量新鲜的车轮印,老兵说这些痕迹距今最多只有十天时间。
  伊斯滕抖动着苍白的嘴唇,转过身去叹息,不让古登看到自己的表情。“直到刚才,我仍然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是人人口中冷血的怪物。但是、但是……”
  “陛下。”古登本想轻拍伊斯滕的后背,但有碍于君臣地位,他没有这么做,只是垂眼向他微微鞠躬。“别忘了您除了是个父亲,还是位国王。”
  “你说得对,亚德里克。”伊斯滕离开冷风瑟瑟的公道,“你说得对。”
  围城第四日,狮卫城内的粮食开始变得紧缺。城内不止有数百名士兵,更有不计其数的市民。芙洛里命令士兵打开城门,老少妇孺们如果想要离开,没有人会阻拦他们,而圣主军也不至于攻击平民。
  查美伦王朝没有规定的纪年方式,而大学士是这样记录当时的情况的:
  “十一世陛下在位第十三年中的第一月第九日,伪王所占领的狮卫城终于向正义之军打开了城门。但卑鄙的伪王王后芙洛里·梅戎将无辜的狮卫百姓当作盾牌,令士兵混杂其中并伺机突围。伟大的十一世陛下很快觉察出了这一计谋,但仍然下令士兵不要伤害任何一个人。藏身其中的伪王士兵感受到了十一世陛下犹如圣子在世般的慈悲与宽容,当即决定改邪归正,不再听信伪王的蛊惑。”
  吾王慈悲。
  “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一个都不许出城!”
  芙洛里和方汀全都在城门口监管出城秩序,也让敌人们看看狮卫士兵的决心。出城人员各个垂头丧气,谁都不愿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园。三位长相相似的兄弟抱在一起,由十一岁的哥哥带着向前走,他们的父母不知道去了哪里,以后的日子,只有他们三人相依为命了。
  几名看上去正好在服役年龄的男人在出城队伍末尾畏畏缩缩,脸上抹满了沙土。前方士兵催促市民离开,他们几个就低着头,用粗糙的长袖挡住自己的脸,还往队伍里挤了两下。
  “不许拥挤!”一名军官指着后排,很快就发现了端倪,“嘿,你们!抬起头来!”
  男人当即愣在原地,也不抬头,一团团白雾从他口中呼出,间隔越来越短,最后变成一长串。
  军官已经拔出剑刃,用剑尖逼迫其中一人抬起下巴。狮卫市民们纷纷转头盯着他,看到的是一副年轻力壮的面容。
  “王后陛下有令,凡役龄男子,全都要留在城里!”军官愤怒地大喝,“滚回城里,你这个懦夫!”
  “我、我是炼金术师!”男人从衣袋里掏出一条铁制的项链,三个堆叠在一起的沙漏证明了他的身份。“我受公会保护,我要出去!”
  无助的喊声激起了懦弱之人的求生欲,不少男人纷纷掏出炼金术师项链高举过头顶,就像开春猛然长出的杂草。
  “我们是炼金术师!”“我们是炼金术师!”
  芙洛里带着怒火疾步走向混乱的源头,她扯开自己的腰带,把剑鞘扔在冰冷的广场地砖上。“谁是炼金术师?”
  “我、我是!”
  一个矮小的年轻人显然没有看见芙洛里的动作,他从炼金术师群中挤出来,踉踉跄跄地跳到芙洛里面前,差点脸朝下栽个跟头。他的脑袋正好垂在附魔剑上方一点点,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致命的错误,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炼金术师、炼金术师!”芙洛里连声冷笑,“几百年间,炼金术师都生活在狮卫令内,如今正是要你们保卫家园的时候,你告诉我,你们参加过什么战役?在战斗中做了什么贡献?”
  广场上鸦雀无声。
  芙洛里红着眼睛举起长剑,年轻的炼金术师只看到剑刃的影子慢慢移动最后停在了他的脖子上。
  “士兵!”芙洛里一边高喊一边挥动手臂,“处死叛徒!”
  头颅落地的一瞬间,狮卫士兵全部拿出武器,将所有表明身份的炼金术师围在中间。现在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狡辩的余地,手上的炼金术师项链还来不及藏起来。
  一名士兵抓住年轻男子的头发,把他拽倒在地,带着愤怒刺出长矛。炼金术师的心口被穿透,他瞪大了双眼,像一只陆上的章鱼一样扭动四肢。炼金术师项链被他抛到身边的水洼里,沾染上了肮脏的尘土。血液很快顺着地砖的缝隙流过来,淡到几乎看不见。铁制项链不再散发智慧和权威的光彩,渐渐沉入血与水的深洼中,被人遗忘,不被计较谁是它的主人。
  城外的圣主军也发现了城中的骚动,单薄的惨叫如同树上唯一几片树叶在风中发出零碎的摩挲声。一个炼金术师侥幸逃出了围杀,芙洛里亲自拉开弓箭,在他跑进离城队伍之前将他射倒在地。
  “是个炼金术师,他们正在被士兵围剿。”古登看到每一个企图逃离城市的人手里都拿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如果没有这些人,胜利就近在我们眼前了。”
  伊斯滕想起了王宫中那个老得走不了路的炼金术顾问。“这样一来,炼金术就几乎绝迹了。”
  年迈的国王只不过是陈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却让古登感到全身冰冷。或许陛下已经看到了战争结束之后的事情,他想,人站得越高,看到的景色也就越多。
  一共有四百余名炼金术师被杀死,这是狮卫城、甚至是狮卫领内最后一批炼金术师。芙洛里看着血红色的民法广场,身体摇摇晃晃。忽然她发现原本一同监管开城的方汀从刚才开始就不见踪影,便令人去寻。
  “大师正在塔楼里。”士兵回报,“他似乎、似乎在给谁写信。”
  芙洛里脑中的想法百转千回,一时间愣在原地没有行动。她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但方汀救过她好几次,她不愿意这么想。
  塔楼连接主堡,在顶层可一览一侧城墙。狮卫士兵已经在底层整装待发,只要王后一声令下,他们就攀上梯子,将奥术大师擒住。但芙洛里摆手让他们退下,自己一个人抬脚上梯。
  和士兵报告的一样,方汀正在围绕墙壁的石板上写信。没有围栏的窗户上摆着几只鸟笼,信鸽在里头咕咕叫。
  老法师聚精会神地伏在石桌前写信,没有发现背后有人。法卫人的书信通常用法术写成,所以经常能看见一支羽毛笔在纸上自动行文,但方汀这次亲自动手,看上去是特别重要的信件。
  鸟笼里的鸽子忽然扑棱起翅膀,方汀这才发觉有人来了,叹息一声后放下羽毛笔。芙洛里把刚才砍下的头颅扔在地上,大有一副“我已经做了”的倔强。
  “在下面的时候,我想过要出言阻止你杀死炼金术师。”方汀眼圈发黑,看上去又老了十岁。“但我看着你拔剑的身影,忽然觉得你和吕讷陛下很像。你们是同一类人,所以我放弃了。”
  大师将桌上的信递给芙洛里。信上没有一句讨好伊斯滕的话,这是一张求援信,是写给吕讷的。
  芙洛里仔细信上内容,但时间紧促,不知是否有其他秘密无法立刻读出。她满意地点点头,当着方汀的面把信折起来,从桌旁拿起信封。“我会把信派人送出去的,只不过如今敌军围城,我无法确保信使是否能及时送到。”
  方汀唯唯诺诺,没有其他响应。芙洛里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狭窄的塔楼顶层。
  方汀犹如被雷霆劈贯全身,摇摇晃晃倒在石桌上,几分钟前他还不顾一切地写着求援信。塔楼内的冷空气变得稀薄,令方汀难以呼吸,他又从桌上跌倒,趴在狭窄的塔楼平台上干呕不止,呕得眼泪横流。
  “吕讷……吕讷!”
  芙洛里完成了对西面城墙的修复,如果粮食储备允许,他们本可以再坚守七日。年轻的王后看到方汀出现在民法广场上,拄着晶莹剔透的蓝宝石法杖向没有战火的方向走去。芙洛里不再管他,移回视线继续做自己的事。
  大师空洞的眼神映在蓝宝石的截面上,扭曲成可怕的形状。他正走向圣涅克莱大教堂,教堂大门敞开,无数伤兵躺在门前的空地上。
  一名修女正在协助医生的治疗工作,在水井和伤员之间来回奔走,打来一桶桶净水。她不停地将布浸入冰凉的水中,双手已经冻得通红。由于不得不经常下跪,长裙的膝盖处灰白一片,但她自己似乎还没有发现,注意力都在那些骇人的残肢断臂上。
  方汀就在冷风中看着那个修女,想起自己远在法卫城的妻子。当年两人相识在白金湾,方汀夫人在浪花边缘欢快地奔跑,张开双臂向海鸥大叫。那个时候,方汀光是坐在石头上看着她,就能感觉到,她就是那个为他带来整个世界的女子。
  修女正试图安顿一名重伤的士兵,后者失去了左臂,半边脸也不见了,浮肿的嘴唇放不下一根舌头,在牙床外甩来甩去,神智极不清醒。修女眼含泪水,轻轻呼唤他的名字,硬是不让他离开人世。士兵一会闭上双眼,听到有人叫他,便又睁开眼睛,从口中发出咕哝声。
  医生前来检查士兵的状况,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圣主是执意要带他走了。修女不甘心似地使用圣术,确认无计可施后,站起来转过身去,医生要送士兵上路了。
  由于蹲跪的时间太久,忽然站起让修女眼冒金星,脚步不稳就要倒下。忽然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扶着她跪坐下来。
  “格雷格?”修女看不清帮助她的人是谁,下意识地叫出这个名字。方汀微笑道:“很可惜,以琳修女,我不是你期待的那个人。”
  “哦,是方汀大师,恕我失礼。”以琳勉强露出微笑,“说实话,我已经不再期待谁,或什么了。”
  “你已经是这座城内最有可能活下来的人了。”方汀的声音渐渐颤抖起来,“伊斯滕陛下不会杀害教廷的人。”
  “陛下?”以琳听出了什么,“您这是什么意思?”
  方汀忽然伏下身子,躺在以琳的膝盖上,装作受伤的样子,让以琳把脑袋凑过来。“战斗开始后,我要带你出城,不管是去找格雷格还是去找教廷的人,这都由你来决定。”
  “大师?”
  “以琳!”方汀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战争,已经结束了!”
  九个小时后,太阳完全西落,比过去任何时候沉得都快。狮卫城内粮食殆尽,狮卫士兵要么被慢慢饿死,要么趁着夜色突围。芙洛里和方汀不吃不喝在会议室中闭门不出,桌上的羊皮纸地图因反复推演而被磨损得薄如虫翅。
  坐在桌前的两人作为最高统帅,不约而同地瞄准了一个地点——位于城市微偏东北方向的一座废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伊斯滕带来的上千教廷圣卫都在彼处,其他普通士兵撤退至千米之外。
  废墟挨着城墙,中间隔一座小型农场。如果想要突围,这个地点不容忽视。方汀已经盯着它很久了,但芙洛里与他有根本性的区别——年轻的王后不打算寻找突围的机会。
  “没有城墙,我们就没有胜算。”芙洛里指了指废墟,“带一支百人的部队,把敌人引过来。”
  方汀闻言激动地摇晃身体,佯装改变坐姿。“我领部队去。”
  芙洛里没有发现大师的小动作。“或许不需要那么兴师动众。”
  “每一次战机都要全力以赴。”方汀忽然站起来,把一个特别的棋子放在地图上。“敌人一看到我,一定会集中精力前来阻挡,这样效果才好。”
  “那么换做是我来当诱饵……”
  方汀立刻反应道:“您需要在城内稳定士气,如果遇到意外就无法挽回了。”
  芙洛里静静地听完方汀说完,手中摆弄着棋子。方汀呼吸急促地说完自己的观点,整个会议室忽然沉寂下来,蜡烛的烛光微微抖动。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直直盯住芙洛里的眼睛,喉结微微下沉。
  “我知道了。”芙洛里放松了坐姿,往椅背上往去,“那这个任务就交给您了,大师。”
  确定好战术后两人即刻离开会议室,王后继续巩固城防,大师在营地内挑选参与作战的人员。一名斥候从东面边门快速入内,夜色中他无法看清统帅的位置,只能一边跑一边大叫:“公爵何在,王后何在?”
  方汀率先回应:“有什么情况?”芙洛里刚刚从城墙上下来,身后跟着几位爵爷。
  “一支、一支狮卫大军正朝我们移动!”斥候喘了口气,“大约有一千人,我离开时,他们已经越过敌人的包围了!”
  “什么?”芙洛里抓起斥候的领子,“你看清是谁的部队了吗?是陛下,还是格雷格?”
  “都不是,”后者瞪大了眼睛,“是海沃德伯爵!”
  “海沃德……”芙洛里丢下斥候,抬眼望着昏暗的天际,“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投靠我们的时候就没有费一兵一卒。”
  “您为何要如此评价伯爵大人?”方汀问道,“说不定他是来支援我们的呢。”
  “圣主人没有攻击他们,一定是串通好的。”芙洛里令所有士兵往东北城墙移动,“作战取消,准备守城!”
  狮卫城内的士兵如同阖家逃难一样散乱移动,不明来意的军队正毫无阻碍地逼近城墙,只有寥寥十几人站在城上拉弓警告:“停止前进,报名身份!”
  “我乃狮卫伯爵海沃德,前来援助王后陛下,速速开门!”
  城下两名士兵高举火把,一位骑着高壮大马的男子越众而出。海沃德伯爵身体强壮,方方正正的脸上有几道浅到看不清的伤疤,胡子浓密却被精心修理,胡渣连成灰蒙蒙的一片。他披着纹有自家的徽纹——一条狮口中被锁链绑缚的美人鱼——哦,真是有趣的家族。现在看来,海沃德家族在伊斯滕和吕讷之间左右逢源也不足为奇,谁都不知道美人鱼的子嗣脑子里在想什么。
  芙洛里命令士兵矮身移动,在海沃德等待答复之前完成布防。所有火把猛然亮起,将整面城墙全都照亮,看上去墙后有一支千人大军。
  “是谁命令你来支援的?”年轻的王后问道。
  “救援卫城,责无旁贷。”海沃德的语气很轻松,“没有人命令我,是我自己来的。”
  “那么想必伯爵大人的庄园现在已经陷落了吧。”说话间,东南城墙上的火炮手已经将弹药装入炮膛内,点燃的火把就在引线上方一寸的位置抖来抖去。
  海沃德沉默了半晌。“庄园内也有士兵驻防。”
  “你是如何进入包围的?是和伊斯滕串通好的吗?”芙洛里慢慢转动身体,从面对海沃德变为侧对他,一只手在腰间张开五指。火炮手确实看在眼里,喉头变得异常干涩。
  海沃德叹了口气。“陛下,我是来援助你们的。如果狮卫城就此陷落,您该如何向吕讷陛下交代?”
  伯爵在城下滔滔不绝地说着漂亮话,芙洛里一句也听不下去,她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身后。忽然,海沃德似乎快要结束他的演讲,芙洛里听到了“总之”这个单词,她猛地紧握拳头,身后火炮手手腕一沉,小火苗立刻顺着引线滋滋地烧了下去。
  “总之!为了狮卫城和所有同胞着想,请您速速开门,敌军随时会——”
  轰!
  炮火声淹没了海沃德的声音,一颗炮弹带着爆发性的火光冲出炮膛,直直落向城墙前方。海沃德的部队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睁睁地看着圆滚滚的铅球划过一条美丽的弧线,最终砸向阵列最前方的海沃德。一些靠近落点的士兵在死之前,清楚地看到自己的伯爵被铅球压扁,随即被扬起的灰色土尘吞没。
  远方的圣主士兵刚准备休息,炮火的隆隆声经过长时间的延迟抵达他们耳边。古登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狮卫城下有一支不小的军势。“那支部队是怎么回事?怎么出现在那个位置的?”
  士兵唯唯诺诺:“大人,敌军是从教廷圣卫的缺口处入内的,所以报告迟了。”
  古登本想破口大骂,忽然又想到刚才的炮声,决定先静观形势。
  炮火平息后,城下的狮卫部队前排出现一个巨大的凹陷,尸体七七八八地躺在炮坑内,唯独不见海沃德。士兵们左右四顾,企图找出伯爵的位置。一件纹有海沃德家族徽纹的披风从半空慢慢飘落,原本亮丽的花纹蒙上了一层灰色。
  芙洛里见状露出凶狠的笑容,一脚踩在城墙边缘,向城下大喊:“海沃德背叛狮卫,已被我击杀!狮卫同胞们,现在回心转意还来得及!随我对抗侵略者!”
  年轻的王后以为海沃德一死,没有领导者的叛军会立刻回到她的麾下,便放心地打开城门令部队进城。
  方汀自始至终都没有发言,眯着眼睛审视城下的部队。“陛下,海沃德的部队没有任何混乱的迹象,不像是刚刚失去将领的部队,有些不对劲。”
  芙洛里觉得大师的话有道理,便准备下令暂时阻止部队入内。忽然海沃德的部队后方出现了骚动,一些士兵惨叫着丢下武器向后逃跑,阵列也开始动摇。这下芙洛里相信这些士兵是真心来投,又令自己的部队让道。
  方汀仍然无法信任这些不速之客,但芙洛里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且半数士兵已然入城。城内的士兵和同胞们勾肩搭背:“好兄弟,你们终于来了!如果你们再迟一些,我们就要抓老鼠吃了。”
  方汀作用法术飞至千人部队的最后,如果真是前来救援的队伍,应该因携带辎重而行动缓慢。这些士兵全都轻装上阵,身后更没有什么粮食货车,简直……简直就像是一支劫掠部队。
  一千名士兵排列在空荡荡的商会领地上,最前列的人快要站上金币大桥,再往前便是城市的中心民法广场了。芙洛里满意地向他们点头,有了这支队伍和他们带来的物资,狮卫城还能多撑一些时间。然而她一转身,脸色又变得异常难看,身边的副官有些不解:“陛下,您在担心什么?这样我们就可以坚持到吕讷陛下的援军抵达了。”
  芙洛里刚想斥责这名副官,忽然身后的高空中传来方汀的大喊:“芙洛里!这是陷阱!”
  方汀用最快的速度飞向芙洛里,从高空掠过每一名狮卫士兵的头顶。他匆匆一瞥,忽然看见一个极为熟悉的面孔正死死盯着他,手中的长剑慢慢出鞘。方汀的脸色变得惨白,说服伯爵率军前来、露出破绽将其害死,又在即将被识破的瞬间令士兵佯装逃跑……这种恶毒的计划,只有一个人想得出来——“塞缪尔·文迪!”
  “士兵们,夺回属于你们的狮卫城!”
  塞缪尔·文迪铿锵一声抽出长剑,狮卫士兵应声发出大吼,拿起武器刺向毫无防备的同胞,眼中没有一丝怜悯。芙洛里的士兵上一秒还和旁边的人有说有笑,下一秒就被剜出了眼球。刀子在他的眼眶里搅来搅去,惨叫声中夹杂着疑惑和类似于“为什么”的语言,最后跪倒在地,捂着脸上的血洞死去。
  芙洛里的周围混乱一片,墨绿色和墨绿色在夜晚之中根本难以分辨,惨叫声像漩涡一样绞着年轻的王后。芙洛里忽然露出狂热的笑容,她睁大了充满血丝的眼睛,为了振奋精神而抖了抖手中的剑盾,然后义无反顾地扎进兵丛。
  芙洛里左挡开一个士兵,右砍断一人的小腿,她不知道那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但只要全部死掉,就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了。文迪穿着普通士兵的甲胄,但指挥作战的英姿让他突现出与众不同,他正要下达下一个指令,脖子忽然被盔甲边缘勒住,有人抓住了他的后背,将他扳倒在地。
  “塞缪尔·文迪!”
  芙洛里满脸是血,用大的力气向下劈砍,在黑暗中发出的剑光走去电闪。文迪像一只螃蟹一样横着爬向一边,堪堪躲过危险的剑刃,然后往半空大喊:“雷斯垂德!”
  “大人!”
  滔天的黑色气浪朝芙洛里涌入,腐朽的气息光是从旁掠过都令人骨骼酸软。芙洛里下意识地举起盾牌,雾气看似没有实体,却将芙洛里重重击飞,年轻的王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盾牌也在半空中脱手飞出。
  一个身材匀称的高大少年从黑雾中走出,单凭他持剑的姿势便能看出他训练有素。他的眼中泛着淡紫色的光,犹如一匹盯住猎物的野狼。芙洛里的盾牌被他稳稳接住,黑色的火焰窜上盾面,不一会就将盾牌烧得只剩飞灰。
  远离城中战场的圣涅克莱大教堂大门紧缩,妄图把响彻云霄的喊杀声阻挡在外。以琳正在祷告室中跪地念诵经文,尽力使自己的念诵节奏平稳下来。忽然一股流动的风吹进没有窗户的祷告室,以琳的发梢微微翘起,她猛地睁开眼睛,望向东北方向,看到的只有一面灰色的墙壁。
  “格雷格,是你来了吗?”
  “我来了,我来了……”
  惨败枯萎的大片树林中,一道黑色的闪电沿着地势极速掠过,将阻挡在面前的树枝和树干通通撞断。数日之前,格雷格就开始拼尽全力从铁锁堡彻夜不停地赶往狮卫城,途中累死了自己的马。他本想在马林庄园或周边城镇内换一匹,却发现庄园门口挂着巨大的圣主旗帜。
  格雷格冲进任何一个有马厩的敌军要塞,夺走第一眼见到的战马,然后笔直地冲入狮卫地界。和他担心的一样,一座座狮卫堡垒像是被侵犯的少女一般,披着纹有六剑十字架的裹尸布。
  此时狮卫城的最高处已经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跃动的火光是危机信号。格雷格奋力释放黑魔法,战马痛苦地甩出口中的白沫,肌肉因过度夸张的奔跑速度而撕裂。
  黑魔法师原本以为自己能顺利抵达城下,不料眼角光芒乍现,一名全身纯白的教廷圣卫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手里拿一把厚重的长剑,企图用身体拦住他。
  格雷格伸出右手并压低右肩,将身体完全向右侧倾斜和延长,手臂变成黑黑的炭色。圣卫自恃有圣光庇护,毫不畏惧地站在格雷格的行进路线上:“来啊,魔鬼!”
  魔鬼张开五指,黑魔法能量化作有形的尖刺,将他的手武装成猛兽的利爪。圣卫已经摆开架势,双手紧握剑柄平举右肩,等格雷格撞过来,他就挥剑连人带马劈成两断。
  两人即将相撞的一瞬间,格雷格勒紧缰绳,身下战马发出人类干呕一般的声音,身体完全扭曲成一条直线,带着格雷格转了一个完美的直角。圣卫瞪大了眼睛,他看到马匹凹折脖颈、听到马匹压缩骨骼,那一瞬间的恐惧将圣主的庇护撕扯开来,化作无尽的软弱。格雷格的黑色利爪准确剖开了圣卫的心膛,沾着金色鲜血的脏器跟着格雷格扬长而去。
  格雷格甩掉手上的血液,那玩意儿令他感到疼痛。更多圣卫涌了过来,他们有意拦截格雷格,白光连成一片,形成一堵魔鬼无法通过的高墙。格雷格大骂三声,抽出已然变成纯黑色的长剑。
  这把十二世陛下御赐的宝剑也跟了格雷格三年有余,随着黑魔法的侵蚀,原本银亮的剑身已经无法辨别。它已和黑夜完全融为一体,好像整个世界就是它的身体。
  格雷格伏在不能称为马的坐骑上奋力挥动剑刃,黑色长剑在看似无形的光墙上划出黑色的火星,留下一道长长的轨迹。教廷圣卫们感到脑袋胀得快要爆炸,无数可怕、污秽的念头充斥着他们的脑海,一些意志不坚者双眼爆裂而开,发出沉溺世俗的欢笑,跪在地上直挺挺地死去。
  方汀仍在狮卫城上空徘徊,他看到芙洛里正在和一名使用黑魔法的少年打得难解难分,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他不再关心战事,这场没有意义的屠杀到底会变成什么样,都和他没有关系。所以方汀飞向了圣涅克莱教堂,却发现教堂大门紧闭,便在门上画下法阵,迈开脚步直接穿了过去。
  门后有几名互相抱在一起的平民,他们不想离开自己的家,被教士收容。他们看到大门的异样,吓得蜷缩在角落里,方汀不想伤害他们,急急往大厅更深处张望:“以琳修女在哪里?”
  好在平民见过大师,便指指后廊,说修女在祈祷室里。方汀立刻动身,站在房门前猛敲:“以琳!我们要走了。”
  以琳打开房门。修士本应无所眷顾,但她朝方汀身后望了望:“格雷格来了吗?”
  “他没有来。”方汀拉住修女的手,“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到法卫去找格雷格。”
  两人离开后廊,所有受教堂庇护的平民都巴巴地望着修女。以琳甩开方汀的手,蹲下来安慰他们:“请各位放心,只要在教堂里,就没有人能伤害你们。”
  “以琳!”方汀听着越来越近的喊杀声,“我们要立刻动身,立刻!”
  方汀推开大门,眼前的景象乱成一片:狮卫人杀狮卫人,红眼睛瞪红眼睛。方汀把以琳护在身后,用火球砸开挡在面前的敌人,一点点开拓出一条同样东南的小路。方汀别无选择,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必须离开这座地狱般的城市。
  以琳眼见如此场景,本会哭得泪水横流,可如今她只是在生与死之间平静地小跑,双眼无神地望着方汀的后背。她曾企图拯救任何一个见到的苍生,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这根本就是荒诞的理想。为了拯救自己,人们必须拼命地、拼命地伤害别人;为了保护别人,人们必须拼命地、拼命地忘记自己的安危。
  圣主啊,世界的真理就在于伤害和牺牲吗。
  “以琳!”方汀见修女的意识正在远去,焦急地摇动她的肩膀,“集中精神!我们出城了!”
  以琳全身一颤,发现面前是一片废墟。方汀带着她从东南门出,绕了小半个圈子来到东北方,烧焦的农场没有敌人,还能为他们提供庇护。方汀惊喜地指着不远处:“快看,那是什么?”
  以琳茫然地转过头去看,发现黑暗中闪烁着极光一样的事物,在那之中,还有一个比夜晚更深邃的影子以极快的速度来回穿梭,将光芒死死压制。修女对这再熟悉不过,那迫近死亡的威力简直比圣主还要亲切:“格雷格!”
  “没错,一定是他。”方汀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接着指向废墟边缘的一幢二层小楼房。“我们先去那里躲避,我会上楼顶向格雷格发信号,让他来接我们。”
  “他没有带军队过来。”以琳密切关注着黑影,“他独自前来,如果看到信号可能会分心。”
  “我会把握好分寸。”方汀拉着以琳往前走。
  农场内尚无战斗痕迹,圣主军只是例行公事,将这里焚毁。不远处有一座被建筑材料封死的水井。方汀从旁走过的时候,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挠他的脚底,便又加快了脚步。
  水井仿佛是某种预兆。面前的二层小楼逐渐从夜色中现出本貌,方汀总觉得它在原地晃悠,便揉揉眼睛仔细看去,发现这不是幻觉——这幢被一股黑雾包覆,所以看上去像是在蠕动。
  以琳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但方汀还是上前推开房门。房内非常整洁,桌椅床铺端端正正。在战场边缘还能保持干净,反而让人觉得诡异。但现在容不得疑神疑鬼,方汀让以琳进卧房躲避,将房门关上后便上楼了,以琳听见急匆匆踩上台阶的声音。
  卧房里最占面积的是一张双人榻,枕头、被子的位置都定格在了最后一次使用时的状态,以琳可以看见一个人形凹陷。墙角还有梳妆台和镜子,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装饰物。以琳以为这是个小有资产已婚家庭,但看装潢,又觉得他们总会为钱财而发愁。无论如何,这家人已经离开他们居住的房子,不知道会不会回来、还在不在人世间。
  方汀检查完房屋后飞出窗外,在楼顶观察格雷格的状况。格雷格已经变成怪物模样,对着教廷圣卫又锤又打,但圣主赐予他们的光芒正在削弱格雷格的力量,很快黑魔法师就跌倒在地不停喘息,一名圣卫走过来砍他,他抬起手臂用黑色长剑格挡,没有办法站起来。
  一边是火光冲天的狮卫城,一边是命在旦夕的格雷格,都像一记勾拳打在方汀的心上。
  只要、只要有一支千人的部队!
  方汀流下眼泪,他现在不得不放弃一处,而即使如此,他也不能确保能救出危机中的某一位。
  “圣主啊……”奥术大师伏在屋顶上哭喊,“他们都是无辜的人!有罪的、有罪的只是在法卫的那位啊!”
  像是回应方汀的话语,房屋周围的黑雾忽然暴涨,像触手一般肆意扭动。一片锋利的石片从屋顶剥落下来,在方汀面前自行滑动。方汀听到刺耳的刮擦声,飞舞的石片在屋顶上留下一串白色的划痕,最后重重一落,摔成碎片。
  方汀瞪大了眼睛将白痕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看到了英菲宁的身体一样,接着嘴里开始碎碎念。这是一句特殊的咒语,方汀只念了一遍,突然脑袋猛地向后仰去,用身体组成一个圆形,眼眶里只剩下眼白。
  浓浓的黑雾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朝远处的格雷格冲去。格雷格感受到了非常强烈的黑魔法气息,回头正好看见黑雾发出呜咽吞噬圣光组成的高墙。教廷圣卫没来得及应对,被黑暗全部吞没,等再现出原形时,只剩下一副骨架。
  圣卫们放弃格雷格,转身面向来历不明的黑雾。虽然后者一击得逞,但正面撞上新产生的白光,也免不了慢慢虚弱下去。
  格雷格终于可以好好喘口气,然后融入黑影撤往狮卫城的东南面。他看到了楼顶上的方汀,惊喜地大喊:“莱森,你怎么在这里?”
  “格雷格!”方汀快速降落在地面上,“我把以琳带出来了,她就在房间里。”
  “太好了!”格雷格抓住方汀的肩膀,“真是谢谢你。——芙洛里呢?我看到城内有火光。”
  “芙洛里……”方汀的眼神黯淡下去,不再说话。
  格雷格恢复理智,最后望了一眼狮卫城。“狮卫城已经失守,现在我们要走了。”
  现在我们要走了。
  方汀抬眼看着格雷格冷静的脸庞,不敢相信他看到满城大火还能如此淡定,他不是狮卫人吗?狮卫城不是他的家吗?这些人的心里到底装着什么?
  “莱森,我清楚你在想什么。”格雷格一边说一边打开房门,“陷落一座城池也好,亲人死去也罢,我们必须前进。”
  “那如果,以琳死在城里了呢。”
  格雷格顿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不能因为死者与你没有瓜葛而觉得无足轻重!”方汀把格雷格扳过来,抓住他的衣领。“吕讷视任何人如蝼蚁和草芥!这样的人如果登上王位,到底有多么可怕,你难道不知道吗?”
  “这与我无关!”格雷格背对着方汀大吼,“陛下收留我,赏赐我,让我上战场!即使他是在利用我,对我来说也毫无差别!”
  方汀难以置信地摇头:“格雷格……我有时候不知道你说的是假话还是真话,但我奉劝你一句,离开他,现在还来得及!”
  格雷格不再听好友的劝说,进入楼房寻找以琳。他似乎对这座建筑很熟悉,确认修女的位置后便第一时间找到了卧房。
  他踹开房门,正好看见以琳的修女裙,后者哭着跳进格雷格的臂弯里:“芙洛里还在城里!我们必须回去救她。”
  “我们现在要去法卫。”格雷格的语气不容反驳。“现在已经没有马匹,我会引来敌人,然后抢来一匹——两匹。”他瞥了一眼方汀。
  “你们不用担心我。”方汀好像还在赌气,“我会比你们早到。”
  格雷格离开小楼,令以琳紧紧跟随。一些靠近教廷圣卫的圣主士兵已经发现敌情纵马冲向格雷格。格雷格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他现在需要的是一匹精壮的好马,这样他和以琳才能顺利到达法卫领地。
  “以琳修女!”一匹白色的骏马带着它那强壮的主人向前飞奔,赛克罗·查美伦听闻格雷格就在附近,便立刻赶来。“快离开那个魔鬼!”
  格雷格眼前一亮,赛克罗身下的马儿显然比普通士兵的强壮不少,正是难得一见的好马,所以他张开五指施展黑魔法,赛克罗浑然不觉,还在傻乎乎地往前冲刺。
  年轻的王储已经进入黑魔法师的攻击范围,格雷格一手握拳,战马的眼球立刻变成紫黑色,并停止前进的步伐。猛然的停滞令赛克罗措手不及,身体不可抑止地向前倾斜,脸朝下摔在地上。他滚了几轮停在格雷格脚边,刚刚抬起头,就看到一柄黑色利剑朝眼前划了下来。
  “啊!”
  赛克罗惨叫一声,双手捂住脸颊在地上打滚,鲜血从指缝之间流出。格雷格不再管这种小角色,拉着以琳从他身边走过。
  “眼睛、我的眼睛……”赛克罗痛苦地轻呼,这令以琳不忍离开,张开小手向赛克罗施展圣术。这原本能令王储的伤势完全恢复,可不管以琳如何努力,都只能简单地将血止住。
  以琳有些为难:“抱歉,殿下,黑魔法把你的眼球……完全夺走了。”
  “格雷格!”听闻此言的赛克罗更加愤怒,睁着一只眼睛冲向格雷格,后者将他踹倒,接着捞起以琳的腰部翻身上马。被黑魔法师控制的骏马发出赛克罗熟悉的嘶鸣绝尘而去,将他孤零零地留在空旷的战场边缘。等圣主士兵靠近的时候,离开的两人已经消失在公道尽头了。
  狮卫城内。芙洛里败局已定,战斗的规模正在缩小。文迪令自己的士兵在周围没有敌人后就举起双手,直到所有人都举手之后,整座狮卫城只有一个角落还发出单薄的拼剑声。
  雷斯垂德情绪高涨,完全没有因为对手是女性而放水,用黑魔法造就的长长触手抓着他的佩剑对着芙洛里持续挥砍。芙洛里疲于格挡,袭来的每次攻击都能让她的防御彻底瓦解,一次彻底地武器脱手后,雷斯垂德从黑魔法触手上取回佩剑,亲自把芙洛里的右手砍了下来。
  “啊!”
  芙洛里痛呼出声,一次翻滚之后用左手捡起附魔剑,离开雷斯垂德一段距离。碍事的发梢因汗水和泥巴黏在额头和睫毛上,这就是她讨厌蓄发的原因。
  文迪的士兵一点点围上来,将芙洛里的退路全部堵死。他们本可以轻松地击杀孤单的芙洛里,但男爵拦住他们,并向雷斯垂德高喊:“雷斯垂德!这是你为王国献上的第一颗头颅!在这之后,我会堂堂正正地向陛下举荐你,把你的名字告诉他!明白了吗!”
  “是的,文迪大人。”
  雷斯垂德肮脏的俊脸上浮现出笑容,淡紫色的眸子燃起热情的火焰。芙洛里知道他马上就要攻过来,而且一定会攻向自己的右侧,所以在雷斯垂德消失在视线中的一刹那,她大幅度扭转身体,看似已背对对手,实则让左手转为右手。
  这是一次赌博,雷斯垂德根本没必要专寻对手的弱点。芙洛里向侧身挥动手臂,剑与剑相交的铿锵声令她重新看到了胜利的希望——人总是会在一场单打独斗中忘记自己的位置。
  雷斯垂德未得手,显然变得急躁起来,剑技变得又凶猛又直接。芙洛里一边格挡一边后退,围观士兵也跟着让开空间,气氛开始焦灼。雷斯垂德气得大吼,突然不顾一切地冲向芙洛里,芙洛里瞳孔一缩,用失去手臂的肩膀顶住雷斯垂德,然后用左手将剑送进他的心窝。
  “呃……”
  雷斯垂德闷哼一声,全身都震了一下。芙洛里喘着粗气,剑还没有完全刺穿雷斯垂德的身体,应该之外他的盔甲与心口之间。孤独的王后松开剑柄,手掌盯住剑柄底部,用力将剑刃推出,雷斯垂德后背一耸,剑尖便从他的背上钻了出来。
  “哦喔!”
  芙洛里把雷斯垂德撞倒在地,像一个胜利者一样仰天大吼。周围的死寂就是对她最好的褒奖,每一个期盼她死的人现在都闭嘴了,都傻眼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美妙的事情?所以她转过身去,用剑挑衅任何一个瞪着她的士兵,在他们鼻子下面舞动剑尖。
  在战场上选择自己的死法,现在的芙洛里仍是幸福的。文迪男爵万分怜悯地摇头叹息,多么美丽的姑娘,现在却已经疯了。
  “噗嗤!”
  芙洛里本来已经随地捡起一把武器准备自裁,面前的士兵突然发出一声耻笑。这激怒了芙洛里,她扔掉剑刃抓住笑他的那个人:“你在侮辱我吗?”
  “女士,你真是好笑!”士兵们大多都忍不住了,“我第一次、第一次见到不确认对方死活,就开始大肆庆祝的决斗者。”
  “什么?”芙洛里惊讶地转过头去,“我明明把剑刺进了——他的、心脏……”
  格雷格从地上直挺挺地站起来,准确来说是被一股黑色雾气抬起来的。他把附魔剑从心口拔出来,得意地向芙洛里展示心脏处贯穿的空洞,芙洛里可以透过它看见雷斯垂德背后的人。
  雷斯垂德的心脏去哪了?年轻的黑魔法师控制一团黑雾悬浮在半空,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被完好无缺地包覆其中,还连着一根根漆黑的血管。见到如此情形的狮卫人并不感到害怕,他们放声大笑,甚至拍手叫好;几年前,他们还因恐惧莉布丝的黑魔法而不敢轻易出门。
  “疯子……一群疯子!”
  芙洛里终于完全失去了理智,挥剑砍掉面前士兵的脑袋。首级保持着狂笑的面目,在地上抖了两下,嘴巴还在动,但声带已经断裂,本应放声的动作现在变成了喷血。
  狮卫士兵出于自卫,用长矛将芙洛里刺倒在地。孤独的王后还在叫嚣,这惹怒了狮卫人,矛尖不停地向她的身体落下,殷红的血飞溅出来,将所有人的眼白染红。
  芙洛里的身体被完全剖开,显露出体内的内脏。雷斯垂德皱起眉头:“大人,这个女人没有产子的能力,您看,那里是空的。”
  文迪耸耸肩:“不用在意这个,这是安奈瑟的赏赐,让她得以在战场上驰骋。”
  “但不是令人尊敬的对手。”雷斯垂德嗤之以鼻,然后向前走去。
  文迪部队开始在城内休整。男爵命令士兵不准搜刮战利品,也不准伤害任何一名市民。他将所有留在城里的平民聚集在民法广场上一个个清点,然后非常不满意地摇头。
  “大人。”一名士兵从背离广场的方向跑过来,凑近文迪耳边,“我找到了一名妇女,她与您描述的样貌相似。”
  文迪眼前一亮:“快带我去!”
  士兵领男爵前往地牢,文迪的心一下子被揪住了,快步走到士兵前面,他们穿过一间又一间牢房,都快要到尽头了,还是没有见到文迪要找的人。
  男爵快要失去理智,冲士兵大吼道:“你说的人在哪里?”
  “塞缪尔?”
  文迪一愣,眯眼看向黑暗的地牢深处,一名满脸灰尘的女性跑出来,一把抱住男爵。“圣主啊!真的是你!我按照你的吩咐,几天前就进狮卫城了,可你还不来!”
  “喔、喔!”文迪紧紧拥抱住这个女人,用脸颊去确认对方就是自己的妻子,“是我,是我!孩子们呢?你为什么在这个地方?他们抓住你了?”
  “你真是太好问了,亲爱的!”文迪夫人哽咽道,“孩子们都在陛下身边,他们跟着平民出城了。”
  “做得好,亲爱的。”文迪狠狠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把嘴都亲花了。“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看到赛克罗殿下被抓住了。”夫人指了指地牢更深处,“我假扮侍女,在这里照顾他。”
  听到这话的文迪轻轻放下妻子,接过士兵递来的火把,彻底照亮面前的地牢。赛克罗盘腿坐在牢房中间,身上没有一块布料覆盖,身下都是泄物。他看上去精神不错,目光像利剑一样射出。“是文迪男爵吗?恕我不能在此行王室礼节。”
  “殿下!”文迪差点腿软跪在地上,赶紧命人把牢门打开。“我不知道您在这里,否则我一定不会强行攻城。”
  “我在这里很好,这是圣主对我的考验。”赛克罗站起来的时候有些踉跄。“夫人舍命在此照料我,我才能活到现在。不愧是雷文斯顿家的女儿!”
  几人欢欢喜喜离开地牢,没有人受伤便是最幸运的事。这时又有一名士兵前来见文迪,他穿着白甲,是从城外而来。他本想直接向男爵禀事,不料见到了赛克罗,赶紧退后行礼。“殿下!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请你向陛下转告,我现在安然无恙,这全都是文迪男爵的功劳。”
  “是的,殿下。”传令官唯唯诺诺,“我进城来除了令男爵觐见陛下,还有一个命转达:请不要处死芙洛里·梅戎。”
  “哦,这个嘛。”
  雷斯垂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传令官的身后,他手上正抓着芙洛里的头发,一颗头颅在他的腿边摇晃。
  “你这个——”传令官吓得脸色苍白,“你叫什么名字?我要回禀陛下你违抗命令!”
  “他叫雷斯垂德·肯特,”文迪抢先说道,“记住,他叫雷斯垂德·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