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狮卫荣光 下
古登和赛克罗逆着人潮走进一顶帐篷,一位军医正打算给公爵做一些身体检查。他准备好了一大木盆的清水和抹布,还有一些能提神醒脑的药物。古登看到地上的木盆,忽然猛地站了起来,一不小心将它踢翻,一大盆水淌了一地。
赛克罗被古登推得踉跄两步,还以为是自己弄疼了公爵:“抱歉,古登公爵,我不知道您哪里还受了伤。”赛克罗曾在士兵面前责备古登,现在歉意一股脑涌上来,将王室风范通通驱走。
古登稍稍摇头:“不,殿下,我没有大碍。请您去前线指挥作战,我在这里稍作休息即可。”说罢他同时遣退那名战战兢兢的军医。
赛克罗担心自己站在这里会成为多余,便转身离开营帐。遭受冲击的圣主大军依旧稳固得如同一座堡垒,对于狮卫残兵的冲击,士兵们只是稍微摇晃一下手中的火把。
狮卫人见再也不能动摇敌人的阵型,开始缓缓后撤。也许这一千五百人伤亡惨重、只剩下不到一千人,他们仍认为是敌人死伤更为惨重。上百人的伤亡对一支万人大军来说不痛不痒,圣主士兵在攻城高塔的掩护下不断推进战线,并把更多攻城器械推上前线。
这些弩炮、大锤都是仓促之中制作而成,有的甚至刚刚造完就来服兵役。大小不一的轮子在坑洼地面上吱吱作响,不小心磕到一块小石头都有侧翻的危险,奴隶们不得不费劲力气保持它们的平衡。圣主将领歪着脖子进行校准,一次看似偏得离谱的投射越过地面上的农场和攻城塔,终于将厚重的城墙崩开一角。
方汀还在墙头一边抵抗敌军一边缓缓后撤,突然一阵石灰从头顶落下,闷闷的响声是墙体痛苦的哀嚎。他看到墙砖向城内凹陷,立刻惊慌地命令士兵躲避,但话音未落,第一块石砖直直落向方汀,差点砸在他的身上。
砖头像被推倒的骨牌一样不可收拾地崩塌,墙外浓浓的夜色硬闯进来,石灰扑灭墙上的火把。巨响吸引住了所有士兵的注意,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石砖砸下,重压而来的剧痛是他们生前最后的记忆。
城墙被破,圣主大军即可全线压上,伊斯滕没有放弃这个机会,令剩余士兵朝突破口进发。城内堆积起来的砖石则给了方汀喘息的时间,贝瑞德正在救援被压在底下的士兵,不再追赶狮卫人。
芙洛里解决完阻碍她的龙卫骑兵,拄着剑跪在地上不停喘息。可能是夜晚的缘故,无论她如何张大双眼,也只能看见变成条形的火光。战士的直觉告诉她那是大军向前移动的象征,圣主人开始发动总攻了。为此,芙洛里拼尽全力挺直双腿,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必须给自己的士兵下达下一步指令。
年轻的王后找到了一匹失去主人的龙卫战马,她想都没想就跳上马背,希望它能带自己去前方的农场。龙卫战马被蒙住了双眼,忽然背上多了一个重物,立刻紧张地哆嗦一下,抬起马蹄后退半步。芙洛里强硬地紧勒缰绳,但马儿早就习惯了更加粗暴的龙卫大汉的拉扯,对芙洛里不闻不问,甚至厌烦地甩动身躯。
芙洛里大怒,倒拿剑刃扎进战马的脖子里,马儿痛得猛甩长脖,芙洛里一个不稳滚倒在地,看着战马往远离战场的方向奔走。她吐了一口唾沫,抱怨龙卫浪费了自己的时间,然后继续向前跑去。
农场里的狮卫弓手仍在奋力拉开指间的弓弦,但他们的人数太少了,箭矢就像落在海面的雨滴,很快就消失不见,伊斯滕甚至不想理睬他们:“只是乌合之众,继续前进。”
狮卫将领很想凭一己之力吸引住千万人的注意力,但手下只有一两百个弓箭手。他用火把点燃稻草甚至是房顶,让整个农场在黑夜里看起来像是一头浴火的巨兽。
这么做的确唬住了一部分圣主士兵,队伍变得不太整齐。米伦以为战斗波及农场,单独领一队士兵前去查看。
狮卫人没想到他们能引来一个大猎物,顿时慌了手脚,纷纷收拾武器准备撤退。大火烧毁了整个仓库的屋顶,断裂的横梁带着火苗在半空晃来晃去,随时都会发生坍塌。
芙洛里正好敢来,和自己的士兵撞个正着,狮卫人看到王后前来都万分惊喜,至少他们还没有被放弃。
“我看到米伦过来了,”芙洛里甚至不敢停下来休息片刻,“我们要拖住他,这是最后的机会。”
弓箭手们按照指引退至安全地带,他们在那里遇到了正在待命的狮卫步卒。士兵们都在掩体后张望城墙上的情况,他们看到墙头火光大放,杀声不绝,时不时有火球等魔法飞出来,城内的守卫正在拼死反抗。没人认为一千人能抵挡住上万敌军,但他们都紧紧握着双拳,一边等待他们唯一的统帅的命令,一边为同胞真诚祈祷。
剩下一批狮卫人紧紧挨在芙洛里身边,要撤要战全凭王后一声令下。芙洛里扫视他们,犹豫地问道:“你们这些人里谁会魔法?”
十几个狮卫人里有十个举了手。芙洛里眉毛一跳:“我还以为我的同胞都是炼金术的忠实信徒。”
年轻的王后挑了一个和她体型差不多的士兵,士兵今年二十一岁,因身材矮小而被大家瞧不起,这次终于有机会在王后面前表现,他发誓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
“我要你假扮成我,把米伦引到准备好的陷阱里。”芙洛里语速很快,敌人不会等她把话说完。“这无疑会让你丧命,我希望你已经做好准备。”
芙洛里接着把自己的盾牌和单手剑交给他:“听好了,这是附魔武器,只要使用一点点魔法就能发挥作用。”
士兵点点头,握住剑柄集中精神,剑刃立刻放出墨绿色的淡光,他成功了。芙洛里又摘下自己的头盔,她本想继续下达指令,却忽然停住不动。
身后炮火、巨石纷飞,白色的盔甲不断推进。芙洛里的头盔带有面罩,战斗时不会有敌人发现她是一介女流。她看着士兵充满希冀的双眼,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必定失败的战斗。芙洛里暗骂自己是个混蛋,准备把士兵手中的武器拿回来。“任务取消,士兵。回到阵列中去吧。”
“不,王后陛下。”士兵将武器藏到身后,站得如同高塔一般挺拔,“我已经准备好了。”
芙洛里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把头盔推进他的怀里。
“我们要开始行动了,全都动起来!”
狮卫部队撤出农场后,米伦脱离大军,他用沙哑的嗓音命令跟随他的十名步卒在农场中搜寻误被卷入战斗的平民。最大的一间仓库已经被点燃,房梁和墙壁被烧得只剩焦黑的骨架,没人敢靠近。米伦推开畏缩的士兵径直冲入大门,还没走几步,身后的大门就轰然垮塌,火海包裹住他。
米伦并不害怕灼热的火焰,若无其事地在歪斜的横梁之间穿行。他走下地窖,搬动面前重物并推开闭塞的房门,发现两具抱在一起、已经完全烧焦的尸体。他们手臂黏连着手臂,嘴巴大张着,可能起火时被困在这里,害怕得放声大叫。米伦为他们感到难过,跪在地上为他们祷告,祈求圣主将他们带往天堂。
大仓库外的圣主士兵已经完成搜索,重新聚集在一处等待米伦出来。他们正讨论要不要进火海找将军,周围突然爆发出喊杀声,一名手持剑盾的狮卫战士第一个扑进人群里,将一名圣主士兵的手臂砍断。
那狮卫人不要命地乱砍乱杀,手中剑刃好像根本没有重量,就像在甩一条长布。其中一个圣主人认出了那顶血迹斑斑的头盔,惊恐地大叫起来:“是芙洛里·查美伦!那个女魔头!”
“只是个女人罢了!”另一名士兵自恃拥有更强壮的身体,快速逼近芙洛里,张开空着的左手抓住她的右手手腕。
芙洛里看见朝自己左侧劈来的剑刃,把盾牌顶在自己的头顶,利刃在盾面上撞出闷响,芙洛里手臂一曲,差点跪下来。
其余狮卫士兵终于前来支援,他们从背后捅死钳制住芙洛里的圣主人,芙洛里看到一柄带血的长矛差点连同自己一起刺穿,矛尖就在头盔上划下一道新的划痕。
圣主士兵并未就此断气,正用最后的力气继续猛锤芙洛里的盾牌,芙洛里无法坚持住,最后还是单膝跪地。士兵慢慢失去意识,扑倒在芙洛里的身上,芙洛里可以感觉到那生命的流逝,最后一丝生命力随着叹息流出士兵的身体,肌肉仍欲完成它的使命,一下下地抽动着。
剩余的圣主士兵被一支十二人的小队包围,同胞一个个倒在血泊中,无法冲出包围。身后的大仓库终于不堪烈火的折磨倒塌下来,巨响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个人影从大火中突现出来,他被烧得满身焦黑,但圣光从焦炭的裂缝中放射而出,犹如破茧而出的白色蝴蝶。圣主人大声欢呼起来,他们的米伦将军再一次证明这个世界上是有奇迹的。狮卫人则恐惧地后退些许,原本保卫王国的近卫现在看来就和魔鬼没什么区别。
焦炭从米伦身上一点点脱落,亮出本来光芒万丈的样子。圣主人近乎狂热的吼叫惹怒了敌人,狮卫人将他们一一杀死,站在一起合力对抗不断靠近的王国第一骑士。米伦皱起眉头,这群人趁人不备杀人害命,为圣主所不齿,已经没有必要等待他们忏悔转意,所以他从剑鞘中抽出“卫冕者”——那柄朴实、刻有圣痕图案的沉重长剑,誓要为死者报仇。
光是看着米伦一步步靠近,狮卫人就感到恐惧和虚弱,甚至没有力气抬脚后退。只有芙洛里敢举着盾牌站在米伦面前,只不过不敢抬眼直视他。米伦眯着眼睛去看这位勇士,最后从那面盾牌的花纹认出芙洛里来。“梅戎公爵,为伪王而战只会为狮卫带来不幸。”
芙洛里没有说话,猛地起身朝米伦发起冲锋,但脚下石子磕住她的脚尖,差点跌倒。米伦出于自卫挥动双手长剑,芙洛里的冲击立刻被阻止,整个身体贴在盾上,被反震倒地。
芙洛里快速起身,和之前与米伦交战时一样在地上摸爬滚打,米伦的每一次“触摸”都有可能令她骨骼尽碎。而米伦只不过是想把她带回去,这样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战斗。米伦弯腰去抓芙洛里,被后者轻巧躲过,米伦的手指一举插进坚硬的土地里,留下五个小坑。
芙洛里向后挥手,暗示士兵按照计划撤退。她不确定米伦是否会跟着过来,向后跑几步之后转头去看,不料米伦早就在她身后两米的为止挥舞长剑,芙洛里甚至能看到他头盔面罩后那双全神贯注的瞳孔。
这次袭击来得猝不及防,剑刃砍在了芙洛里的小腿上,护腿被利刃切成两半,皮肉像花一样绽开。芙洛里不敢发出声音,紧咬住嘴唇以免放声痛呼,接着便扑倒在地。米伦含糊不清地喊着:“我不想伤害你!只是带你去见陛下。”
充满仁慈的话语化作白光笼罩这个小型战场,令除米伦以外的所有人都丧失斗志。芙洛里挡在同胞们的面前,手中的附魔盾牌平举至视线正前方,微弱的绿光不能盖过米伦身上神圣无比的白光,但至少能让人恢复理智。清醒过来的狮卫人随芙洛里向远离狮卫城的方向逃跑,而米伦也如她所愿尾随而来。
狮卫士兵一连跑出八九百米的距离,战场上的嘈杂略微小了一些,但城头的爆炸依旧清晰。芙洛里扶着自己的膝盖停下喘息,没有发现自己的口水快要流出头盔。
一群狮卫弓手从埋伏地走出来,他们扶起芙洛里,并指了指不远处:“陷阱已经挖好了。”
“芙洛里”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来。他看到战友所指的方向,那里有一小片空地,看不出有什么陷阱,反而是决斗的好地方。
“王后陛下托我向你问话。”一名老兵拍拍他的肩膀,“你叫什么名字?陛下会把它刻在领主墓地的壁墙上,和狮卫的所有英雄在一起。”
士兵鼻子一酸,五官都皱在了一起。他握住老兵的手:“马克,请告诉王后陛下,我叫马克·斯特林。”
米伦独自前来,经历过数小时恶战的他身上没有半点血污,宛如一块洁白的大理石。马克背对着他将头盔重新戴好,以芙洛里·查美伦的身份转身。米伦眯着眼镜看不清楚,只知道那个敢径直朝自己走来的人就是芙洛里。他扭动手腕挥舞长剑,如果面前的女士再执迷不悟,他就要代替圣主进行审判。
马克无法发生,他用拳头击打盾牌为自己鼓劲,然后奋力发起冲锋。他的战友们最后看了他一眼,黯然退回狮卫城。
马克用尽全力挥动单手剑,一点都不留后路,根本没有看见米伦也在做同样的动作。米伦的剑刃更长,由内向外挥过去,先一步抵达马克的脖子。卫冕者一举斩断了马克持拿盾牌的手臂,鲜血从碗口大的肩膀断口处喷出来,泼洒在米伦右半边身子上。
马克终于忍不住惨叫出来,米伦没听出那是男人的声音,把“芙洛里”搀扶住:“立刻投降!我会让教皇陛下为你接回这条手臂。”
马克踹在米伦身上,一脚踹出一段距离,仰面躺在地上。米伦刚想上前,几名狮卫士兵突然出现,从背后抱住米伦。马克的战友们并未走远,他们看准时机将敌人死死箍住,并一点点推向预定计划中的位置。
米伦被几个人的力量推得摇摇晃晃,最后还是栽倒下来,双手撑着地面。狮卫士兵在米伦的盔甲上又敲又砍,都无法伤及国王近卫本人,只不过是徒增几条白痕罢了。
米伦大喝一声,将身上所有士兵全都甩开,他想要去看芙洛里的伤势,以免她失血过多而亡。
马克死死按住缺失的臂膀,整个世界在他的眼中变成好几个,好像有好几个米伦正准备包围他。他因恐惧而步步后退,差点就掉进准备好的陷阱里。
不能再退了!年轻的士兵把剑倒插在面前的地面上,等米伦一点点走过来。巨大的阴影背着月光投向马克,后者瞪大眼睛奋然暴起,抓住米伦胸甲背身摔去,米伦摇摇晃晃不肯倒下,马克使了半天劲都没有让他从自己背后摔下来,只能听到耳边粗重的叹息声。
被米伦甩在地上的狮卫士兵再一次冲过来,给米伦的后背结结实实地顶上一肩膀,终于让米伦向前倾去。
马克被米伦重压在身下,下意识地空出唯一一只手去撑住地面,却仍然无法阻止自己向下跌落。薄薄的草皮跟着马克和米伦塌陷下去,他们身下是狮卫士兵刚刚挖好的深坑。
两人抓着对方在斜坡上翻滚,用尽力气也要让对方先行撞倒坑底。然而狮卫人根本没有时间给陷阱安置别的装饰,等马克的后背撞在坚硬的地面上时,才发现这里光秃秃的一片。
马克已经失去一只手臂,几乎不能抓住米伦。后者匆忙站起来企图爬上深坑,不料一铲干燥的泥土飞到他的脸上,糊住他的眼睛。
狮卫士兵不知从哪里拿来铲子,将沙土重新埋回深坑里。几个人动手的速度很快,一铲一铲专往米伦脸去,以免他有机会沿着斜坡逃出来。
沙子从盔甲之间的缝隙落进米伦的衬衣里,和甲片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米伦什么都看不见,只能趴在斜坡上匍匐前进。
马克因失血过多在地上躺了许久,知道沙土盖住他的口鼻,他才猛地从地上坐起来大口喘气。他索性扔掉头盔,从四处泼洒而来的土尘之间猜测米伦的所在。他听到头顶右边传来焦急的大喊,便毫不犹豫地飞扑出去,自己的鼻子正好撞到某人的脚后跟。
米伦跌跌撞撞爬到斜坡中间,忽然身体一滞,好像有一只章鱼用无数触手纠缠住他,拼命将他往深坑底部拖拽去。马克死死抓住米伦的脚踝,用腰部的力量猛地向上一挺,一举攀住米伦后背,后者再也使不上劲,在不断流动的沙土面前向下滑落。
狮卫士兵向疯了一样向坑内埋土,这是他们获胜的唯一机会,即使下面还有一名年轻的同胞。马克的身上、脸上全都是被汗水黏住的泥土,几乎无法呼吸,但他知道米伦的处境也是如此,就算他再强大无敌,在空气面前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计划似乎在被顺利执行,一铲一铲的泥土将深坑填平,米伦在马克的压制之下奋力挣扎,把头和一只手留在被硝烟沾染的空气里。
米伦的视线里,模糊不堪的夜空正在被另一种更黯淡、更模糊的黑色掩盖。这种黑暗激活了米伦体内某种新的力量,他的呼吸开始不断加速,大张嘴巴渴求着空气,但得到的回报却是又干又涩的泥土。
让我、让我呼吸!
米伦心中大叫,用舌头把嘴里的顶出去,痛苦地干呕起来。他感觉到身体不再向刚才那样沉重了,失血过多的马克已经死亡,尸体无法平躺或站立,任凭一铲铲泥土把它摆弄成奇怪的形状。沙砾把半张的嘴撬开,往所有可以进入的缝隙中钻去。
米伦一时间忘记了挣扎,看着马克昏暗的瞳孔渗进泥沙,如果后者还有生命,一定会因此感到剧痛,不停地揉搓眼眶。深坑内的苟活者终于意识到那种迫使他喘息的力量到底是什么,他在恐惧,那是恐惧的力量。心灵的颤抖化作无穷无尽的动力催促他无休止地扒拉斜坡,终于将半边身体从掩埋中拔了出来,像一个溺水者一样奋力伸展肢体。
他多么希望深坑外的人是前来救他的友军,但等待他的不是温暖有力的手掌,而是一柄冰冷的利刃。短剑刺入米伦的手背并一举刺穿,一向以不惧任何伤痛的米伦今次终于痛呼出声,呼声从牙缝里的沙粒里溢出,那是放弃一切尊严和荣誉的哀嚎。
这种哀嚎声给了狮卫人莫大的鼓励,米伦身上的圣光已经近乎失效,他们可以拼尽全力填平深坑了。士兵身后是不断起火爆炸的狮卫城,他们背对着一切紧急事态,以迫害的快意指引自己行动。在他们看来,把一个传奇人物杀死不是什么荣耀,只是这种感觉……意外的令人兴奋。
又三分钟后,狮卫士兵已将深坑完全填平。虽然有些潦草,边边角角还是凹陷的状态,甚至还能看见米伦的几根手指,不过后者已没有行动的迹象,而仅凭几根外露的指尖无法从大地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他们成功了,完成了王后陛下的重托,也不负马克的牺牲。
士兵们累坏了,丢掉铁铲躺在地上不停喘息,紧握住身边战友的手掌以示鼓励。如果米伦有这个福分这么做,或许早就爬出来了。不过人一旦松懈下来就会陷入懒惰的泥沼,这些刚刚立了大功的狮卫人开始以为战斗已经结束,不想再从地上站起来,就这么一直躺到天亮算了,什么战争、什么家园,难道比呼吸和自己的性命重要吗。
就在这些人放弃一切来恢复体力的时候,芙洛里已经回到狮卫城位于西北方向的小门,这扇门可以直通主堡。她通过门洞,一眼就能望见不远处的大火和敌军,迫近凌晨的淡淡光线照出攒动的影子,白色的盔甲蒙着一层灰色。
贝瑞德率领自己的部队搬动倒塌的城墙,企图将被砸在石砖下的士兵一一救出。他亲自搬开沉重的砖块,却只是徒劳地挖出一具具尸体。不管是身穿墨绿盔甲的狮卫人还是头戴白色头盔的圣主人,如今都是被压扁的模样,战争何时何地都一视同仁。
年轻的王子皱着眉头放弃救援,再这么挖下去,城墙将发生第二次垮塌。忽然城头另一边爆发出骚动,不少圣主士兵转过头去,镶金边的军旗歪歪斜斜地扭动着。一支数量不容小觑的狮卫部队从另一个方向围堵住贝瑞德的士兵,依靠垮塌城墙,圣主人已经被挤在狭窄的城头平台上,没办法摆开阵势全力战斗。
贝瑞德不再考虑死者的事情,推开挡在面前的士兵,企图重新成为部队的领头者参与战斗。
“跟我来!身后是城墙,无需顾虑!”
圣主部队完全转向,依靠废墟向前抵御进攻。一条平台过道只容许三四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狮卫人终于可以暂时忘记人数上的差距拼死战斗。两排对手的盾牌冲撞在一起,原本应该会向后倒退,却被身后的战友生生推了回去。一名圣主人恰巧被推在剑刃上,明晃晃的利器刺入他的腰部,一口气没有喘过来,疼得跪在地上。
要说一个狮卫人与一个圣主人全副武装一对一搏斗,或许是在湿地呆惯了的狮卫人略胜一筹。但狮卫士兵从战斗一开始就疲于奔命,又是伏击又是撤退,早就没了持续战斗的力气,圣主人开始走下城头了。
前锋变为殿后的圣主人在同胞背后推推搡搡,希望能快点加入战斗,这其中也包括贝瑞德样子。虽然身为统帅,却被士兵们挤在中间,几乎没办法动弹。
贝瑞德用自己的细剑为士兵指引方向,现在他们可以完全抛却后顾之忧,向自己的敌人不断推进。倒塌城墙组成的石砖堆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大山无法逾越,但总有倔强的人不信这个邪,一只比普通士兵都要小的靴子硬是踏在不太稳固的砖堆上,迈出了第一步。
芙洛里喜欢这种冲在最前线的感觉,她并非是个喜爱杀戮的狂魔,而是这么做的话,她身后定然有她的追随者。狮卫士兵看到王后陛下已经四肢并用攀上了半座断墙,纷纷开始效仿,将全身心都扑到砖堆上。
芙洛里刚刚准备翻越对她来说不怎么困难的无比,不曾想起脚下的砖块都不牢固,刚把身体前倾,左脚下的立足点突然碎裂开来,整个人不可抑制地向下滑去。下面的士兵及时攥住芙洛里,但仍然下滑了一段距离,手掌上的皮都被硬石划破了——也只有伤人的时候它是坚固的。
年轻的王后啐了一口,仍旧用手死抓住缺口,手臂用力把自己送上去,几个来回后终于第一个翻越过断墙顶端,看到一个个圣主士兵的后脑勺和后背。由于前方狮卫士兵的吸引,圣主人的背后空出了不小的面积,前者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仍然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
比起攀登上坡,下坡的速度就要快上不少,芙洛里大胆地挺起上身,大跨步地像墙头平台跑去。砖块和她一起沿斜坡滑落而下,为了控制平衡,芙洛里不得不弯曲膝盖,一只手随时准备抓住石砖,再次接受疼痛的磨砺。
狮卫的奇袭顺利进行,有十名士兵双脚稳稳落地,眼前就是圣主人毫无防备的后背。他们纷纷抽出剑刃,当圣主士兵被抓住肩膀的时候,还以为是战友在后头催促前进,根本没有料到胸膛会被长剑刺穿。
白色的盔甲一具一具倒下,直到墙头平台上铺满了尸体,圣主人才惊恐地发现自己正遭受夹击。芙洛里未戴头盔,被束在一起的短发因长时间作战而披散开来,犹如一个饿疯了的乞丐见到一大桌美食。
她手中的剑是普通的长剑,没砍几个人就会出现缺口,索性就在击杀第三个敌人的时候将武器舍弃,随手再拿起一把,一步一步接近下一个敌人。
“一、二、三……一、二、三……”
芙洛里已然杀到意识模糊,自己只是一个不断重复相同动作的水车,把敌人绞得血肉模糊。每过三个人,她的手掌就触发了什么机关,立刻把剑柄松开。不管剑刃有没有断裂,这个指令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掌心。
大约肆意杀死了两排圣主人,后者终于开始意识到身后的是可怕的敌人。贝瑞德惊恐地向后眺望,墨绿色的盔甲就像是颜料一样侵染着白色画布。他抓住面前一名士兵的肩膀,强行将他扳向后头:“后面有敌人,快,阻止他们!”
一名圣主士兵猛地转身,正好面对浑身都是鲜血的芙洛里,后者高举长剑就要劈下来,士兵出于自卫躲向一边,利刃划过盔甲,只割开他的一点皮肉。芙洛里没有令他毙命,用另一只手抓他的领口,对准腹部捅去。
一种被钝器击中的感觉令士兵错愕不已,他还以为自己这次逃脱不了死神的审判。芙洛里手中的剑真的断裂开来,既没有造成致命伤也没有将力道送出去,断剑捅到圣主士兵的腹部然后歪向另一边。
圣主士兵挣脱钳制,抬起手肘击在芙洛里的正面,王后挺拔的鼻梁立刻凹陷下去,鲜血飞溅而出。芙洛里仰起脖子向后倒退,身后的狮卫人为了给她报仇,合力将那名圣主士兵扔下城墙。
“杀光他们!”
芙洛里的声音变得闷闷的,奋力甩开搀扶自己的同胞,接过一柄崭新的长矛重新顶上最前线。在所有白晃晃的盔甲和旗帜图案中,只有一个特别闪亮,好像这终结之夜中最亮的一颗星,芙洛里的目标就是它。她用上一切可以伤人的手法,不管是用砸、用抓还是咬,她面前的人墙都在不断变薄。
断墙的另一边,一群没办法接近敌人的法卫法师正在竭尽全力阻挡敌人进一步推进。芙洛里能够和贝瑞德部队短兵相接,必须感谢方汀和他的人没有将后续的入侵者放进来。
“稳定你们的节奏!”
方汀像一位乐团指挥家一样腾在半空挥舞自己的手臂,所有法师一边飞扑舞动嘴皮,一双眼睛盯着头顶上方,露出大量眼白。方汀一抬手,法师们就撅圆了嘴唇发高音;方汀一握拳,浑厚的男低音几乎可以和剑刃共鸣。
“是‘po’,不是‘vo’!撤销咒语重来一遍!”
狮卫城整个西面三面城墙微微发出湛蓝色的流光,在拥有悠长即使石砖缝隙中忽明忽灭。刚才法师们念错了咒语,蓝色流光变红了一阵,着实吓了圣主人一跳,整个进攻势头都顿了一下,好像时间在那个瞬间停止住了。
法卫法师很快按照方汀的指令恢复吟唱,光芒染蓝了半边天,犹如冰川从天降临。伊斯滕下定决心,必须在天亮之前瘫痪掉敌人的防御,将所有能用的攻城高塔全都派出,四座高塔连成一线,在奴隶们的推动下压向蓝色城墙。
西北和西南的火炮已经全部报废,狮卫西面犹如只着亵衣的少女,被强硬地攻略只是时间问题。一名位于东南城墙的火炮军官眯着眼睛,密切关注远处的战况,但王后陛下命令他绝不可以离开岗位,即使不是战争的中心,也有可能成为胜败的关键。可他是多么希望为保卫家乡尽一份里,他手下足足有两门火炮。火炮上锈迹斑斑,是勉强从仓库最深处找到的,但它们也一定和军官一样,希望来上那么一炮。
忽然,军官眼前一亮,猛拍属下的肩膀:“来,把火炮转向!”
士兵对此大为不解:“长官,这个位置开火会伤到城墙的。”
“把炮口抬高,”军官兴奋地蹲下来亲自调整火炮,“这个高度!炮弹打得最远,说不定可以飞跃西墙!”
“我不确定……”
“照我说的做!”军官一巴掌拍在炮管上,隆起的铁锈把他的手掌刺破。“老子训练你操纵火炮这么多年,难道连这点事都做不到吗!”
圣主军的攻城塔持续推进中,他们深知正面的火炮已经够不成威胁,弓箭也如同隔靴搔痒。塔内的圣主士兵已经在梯子上待命,只要高塔全身莫名一震并停止进势,他们就可以踹开顶层的木墙,一批接着一批冲上狮卫城墙。
突然,一颗乌黑的炮弹划过狮卫城上空,直直砸在攻城高塔的正面,这力道说是战争女神安奈瑟的一击也不为过,它直接贯穿了两面木墙,以完整的面貌砸在地面上。这个时候,炮火的轰鸣声才姗姗来迟。
轰……
慵懒却致命。
狮卫南墙上,火炮军官瞪着像牵牛花一样绽放开的炮管,他打从会嚼罂粟壳就和这黑乎乎的玩意儿打交道,还不知道它还能像这个样子炸膛。“你刚刚……把什么东西打出去了?”
“我、我不知道,”士兵支支吾吾道,“仓库里只剩那个圆乎乎的东西了。”
不管那颗没有碎裂的炮弹到底什么,它超乎想象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座攻城高塔从中间开始碎裂、坍塌,木条四散开来,把体内的士兵无情地留在两三楼高的半空中。圣主人徒劳地挥动双臂,无法改变向下坠落的命运,根根竖起的倒刺刺穿。
尖锐的高塔木墙断面挤开圣主人的皮肤和内脏,与他们融为一体。圣主士兵无法将贯穿自己的异物推出体外,一些幸运儿的内脏被挤到一边,连体面地死去也做不到。
狮卫人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炮弹,但着实感到庆幸,只要能阻挡住敌人,就算是魔鬼他们也会夹道欢迎。
圣主军的奴隶们大受震动,他们亲眼看见攻城塔在头顶轰然解体,如果不提前逃跑,他们没有机会从塔下生还。
远处仍有火炮轰鸣声不断传来,那有可能是狮卫人的支援,也有可能是圣主人的进攻手段。奴隶们哭喊着、惨叫着,不少人提前逃离高塔,生怕它们和刚才身旁那一座一样,毫无预兆地受到攻击。
“不准逃!”指挥奴隶的军官大怒之下一剑刺死了一名从他身边逃走的奴隶,其他人见状不得不转身跑回去,比起因逃跑被杀,被砸死的几率还是小上很多。
为了活下去,奴隶们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动攻城塔,速度比之前还快上几分,从狮卫城墙上望去,无情的攻城机器已经破开黑暗直逼而来,其中还有几十名蓄势待发的圣主士兵。
方汀不再悬停在半空指挥施法,法术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他立在较为安全的平台上,静静等待法术生效。
攻城塔内的圣主士兵攀附在楼梯上,透过墙面上的微小缝隙,已经能够看到城墙上发出的蓝光。明知前方有不明效果的魔法,他们仍然要一头撞上去,士兵的命运有时候掌握在奴隶的手里。
终于,一股巨大的阻力迫使圣主奴隶停止前进,整座高塔前倾少许,并伴随着轻微的抖动。圣主士兵都知道他们已经抵达墙边,纷纷发出鼓舞士气的欢呼,手脚并用向楼梯口爬去。
攻城塔触碰城墙的瞬间,蓝色流光也闪烁起来,将整个墙面照得通透,甚至正在慢慢变得透明。
狮卫人已经按照方汀的指示,提前离开城墙平台。刺眼的光芒下,贝瑞德勉强看到狮卫士兵慌忙撤退的模样,身为一名将军的直觉告诉他,这里马上就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情,所以他抓住身边副官的肩膀:“让士兵离开城墙!”
圣主士兵开始往楼梯出挤去,但上百人的撤离无法在片刻之间完成,一些来不及走的士兵站在原地,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脚渐渐变成了蓝色。
“我、我的脚!”圣主人焦急地大喊,除了感觉不到疼痛,任何感受都觉察不到了。蓝色的光芒变得犹如水流,吸附住士兵们的双腿,沾满泥泞的靴子被染成淡蓝色,薄得能够看见包裹在其中的脚趾。
撞在墙外的攻城塔同样被染上了这令人恐慌的颜色,后者就像是萤火虫一样飞进塔内,一旦沾上就会立刻连成一片。蓝色的高塔木墙像肉糊一样瘫软下来,一碰就能捅出个洞来。
不管是活人还是死物都难免碰到一星半点,他们的身躯无一例外地变得透明。士兵们大叫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没有痛楚的情况下意识到自己正失去身体,陌生的感觉超越恐惧席卷剩余的部位。
终于,失去支撑的攻城塔像流水一样泼向大地,将所有圣主士兵和奴隶一并吞没。比上被炮弹击坠的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这上百士兵连留下全尸的机会不存在,他们就在所有同胞和敌人的眼睛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化为蓝色的光点融入夜色。
贝瑞德没时间回头看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蓝色城墙就快要碰到他的脚跟了。他毫不犹豫地挥动手臂,向城内纵身一跃,将危险的法术远远地甩在身后。
狮卫城墙不敢说是所有卫城中最高的,但足以送失足之人前往另一个世界。贝瑞德跳起的那一瞬间就开始痛骂自己鲁莽至极,心跳随着呼吸一同停止。他忘了一眼身下,如果没有任何外力干涉,年轻的王子将会坠入住宅与城墙之间的空隙,被黑暗永远吞没。
“圣主啊!”贝瑞德在越来越快的坠落中不停祈祷,“我还有心愿没有达成,我不能死!父亲需要我、人民需要我!还有我的兄弟们……”
圣主没有给他充分的时间进行祷告,贝瑞德突然感到下坠势头猛然停止,后背撞在了什么东西上,但又没感到足以震碎内脏的那种剧痛。他在不怎么平坦的未知平面上滚来滚去,最终扑倒在真正的土地上,似乎没受什么伤。
贝瑞德喘了口气,来不及庆幸自己死里逃生就抬头去看,原来他摔在一条尸体组成的地毯上。尸体堆积出约一米的高度,成为贝瑞德的缓冲带。圣主人和狮卫人的尸体交织在一起,动作千奇百怪,但不少人的表情都如出一辙——因高速坠落而万分惊恐,恐惧感快要从暴睁的双眼中溢出来,颌骨在生命最后的呐喊中折裂。可以轻易分辨哪些人是真正摔死的、那些人是坠落前就已经死去的。
无论如何,他们都已经超额完成了生命的使命,死后还保护了一条重要的生命。贝瑞德心中为他们祈愿,但战争还没有结束,现在他已经深入敌城,危险随时随地都会袭来。他猛地站起,这才发现自己摔断了半边身体,肋骨在皮肉下动来动去。剧痛这个时候才像海啸一样袭来,让他只能躺在地上,连喘息都不敢轻易用力。
芙洛里身前是敌人,身后是石砖,本应该无路可退,被蓝色的奥数光辉完全吞没,但身体突然腾空而起,晃晃悠悠飞到断墙的另一侧、方汀大师的面前。
芙洛里单膝跪在地上,体力透支让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黑暗的视野中隐约勾勒出一个蓝色的人形,年轻的王后颤抖着瞳孔虚弱道:“方汀,是方汀大师吗……”
“是我,王后陛下。”方汀上前扶住快要倒下的芙洛里,他看到这位本该身穿华服、穿梭于酒宴和舞会的美丽女子十指遍布剑伤,关节红肿不堪,很难想象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继续紧握剑柄的。
芙洛里抱住方汀企图站起来,被大师硬是按了下去:“陛下,您现在需要休息,这里有我。”
芙洛里没有说话,她摸到方汀背后湿漉漉的一片,就算双手已经失去了知觉,她也能摸出这是血的触感。“大师,您的背后有血……都是血!怎么回事?您受伤了吗?”
如果芙洛里能够恢复视力,看一眼方汀的后背,就会发现后者已经被浓稠的血液浸湿,随便一碰就会向外渗出。所幸这不是大师的伤势,方汀面露惋惜,双眼含泪,却还是发出温柔的语气安慰芙洛里:“我没有受伤,这都是敌人的血,我们就快要获胜了。”
每一种深奥的法术都需要施术者付出相应的代价。并非所有人都和方汀一样,体内蕴藏着大量奥术能量,就在圣主人变成光点从世上消失的时候,法卫法师们也因过度疲惫而吐血身亡。
当时方汀正密切关注前方的战况,为法术的效果欣喜不已,忽然感觉后背凉凉的,这才发现自己的同胞正在一个个倒下。他惊慌地大喊停止施法,冲过去扶住快要倒下的法师。
法卫人脸上全是鲜血,身体不停抽搐,好像得了疯羊病。他一口血喷在扶着他的方汀脸上,鼻血也跟着流了出来。
“大师……”这名年近四十的法师可与方汀称同辈,是法师团的中坚力量,现在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我有完成我的使命吗?没有辜负法卫法师的威名吧?”
方汀双眼含泪:“你做的很好,兄弟,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啊……”法师如释重负般地长吁一口气,闭上眼睛的时候面容平静。
方汀现在很担心芙洛里也会像他的同胞一样长眠于此,不停地和她说话,直到医生匆匆赶来。“快带王后到安全的地方。”
“不,战斗还没有结束……”芙洛里企图打开医生的手,但她实在没有力气这么做了,几乎瘫在后者怀里。
圣主方面,士兵们眼睁睁地看着偌大三座攻城塔凭空蒸发,吓得不敢继续进攻。伊斯滕焦急地向士兵大喊:“不许后撤!全军上前!”
几名将领面露难色:“陛下,现在部队士气低落,恐怕不是进攻的时机。”
“你在胡说什么?”伊斯滕指着城池,“米伦将军和赛克罗就在城下作战,贝瑞德已经攻入城内!赶紧上前、上前!”
将领们不敢违抗老国王的命令,慢吞吞地组织部队进攻。伊斯滕几乎亲手把士兵们从后方推出去,但凡有人后退一步,就会有幸被国王佩剑刺死。
一名圣主将领不愿白白送死,急忙靠近伊斯滕,附在他耳边私语:“陛下,古登公爵而今已无大碍,但不知道在军帐里做什么,您看……”
年迈的国王火冒三丈:“让公爵立刻来见我!”
“是!”将军大喜过望,这样他就不用傻傻地冲上前线了。他立刻转身回到军帐,大摇大摆地挥开帷幕,发现古登公爵正和几名龙卫将军围在一起,似乎在谋划什么。
“古登公爵!”将军的语气阴阳怪气的,“陛下命你即刻去见他。”
“我知道了。”古登淡淡地回复,没有离开原位的意思,几名龙卫将军来回出入,一点都不把圣主将军看在眼里。
“古登!”将军被惹恼了,“这是陛下的命令,如果你现在不去,小心无法回龙卫!”
“我在率军出征时,就没有考虑回龙卫。”古登用凌厉的眼神瞪住无礼的将军,“我已让我的副官指挥部队出动,请陛下无需忧虑。”
龙卫将军等古登对外人说完,才继续说道:“斥候已经探查完狮卫城周边一里所有可能有伏兵的位置,没有发现任何情况。”
“继续派出斥候,每三分钟一队。”
“是。”
圣主将军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知道自己被冷落了,便愤怒地跺了两下脚,离开营帐,把古登的话稍加曲解报于陛下。“陛下,古登公爵说他自有想法,这是不愿听从您的命令啊。”
伊斯滕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很快就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亚德里克卿说得没错,他是我军最智慧的人,我应该相信他的决断。”
“陛下——”
“还有你,”伊斯滕又板起脸,“你现在应该率领自己的部队参与攻城,赶紧行动起来!”
圣主大军的进攻效率大大下降,所有人都磨磨蹭蹭的,走了好久都没有接触狮卫城墙。龙卫人暂时成为先锋,一团团黑乎乎的圆球滚向前线,大地随之震动,犹如暴雨时分的雷鸣。
方汀令法师打出火球,照亮面前的视野,突然一张木盆大小的狰狞面孔出现在火红中,吓了所有人一跳。一个足有两三层楼那么高的巨人朝狮卫城墙猛扑过来,巨大的手掌遮蔽天空,往墙体边缘一拍,三名狮卫士兵当场被压成肉饼,肉酱从巨人的指缝间挤出来。
除了龙卫人,很少人能如此近距离地观看到这种几近灭绝的人类,当他们仰望巨人那庞大的身躯时,都不约而同地将他视为怪物。巨人张开大口朝城墙上的矮子们吼叫,一股裹挟着恶臭的狂风去,这味道就好像是一个得了口腔溃疡的人把嘴巴里的烂肉掏了出来。他一口就能咬掉半个人身,狮卫人不得不向后退去,用长矛——或者说牙签——刺巨人的脸。
感到疼痛的巨人大怒了,开始歇斯底里地砸踹城墙,每一次撞击都让墙体痛苦地颤抖。狮卫士兵怕得要命,看到巨口咬过来就后退,等巨人缩回脖子再往前探去,如此来回往复,显得有些滑稽。
不管重复多少次,巨人都会不知疲倦地接受狮卫人的挑衅,后者慢慢适应了这种节奏,也就不再害怕了:“哈、哈哈,这就是个傻子——”
士兵话音未落,巨人突然伸出手掌拍了过去,手臂的长度远超脖子,狮卫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被巨人拍成肉泥,一颗眼珠飞到了同胞的脸上,吓得众人惊叫不已。
方汀令狮卫士兵后退,法卫法师再上前一步,将积攒许久的火球朝快要爬上城墙的巨人击去。火球在巨人面前爆炸,将他粗糙的脸皮拳头烧焦,巨人忍受不了烈焰的灼烤,终于松开手从墙上着落下去。巨大的冲击力将安眠在地上的尸体震飞起来,在黑暗中犹如起死回生。
在法师们拼命阻止巨人重新爬起来的同时,狮卫城内的贝瑞德部队还在和狮卫士兵混战。贝瑞德不知所踪,圣主人只能依靠自己进行战斗,完全没有体统,被敌人分割成好几个小块。
事实上,贝瑞德就在同胞们身后几十米远的阴影里,但他半边身子已经完全不受控制,无法从地上爬起来。他能感到血液从身体某处流失,躯体逐渐变成一个空空的壳。圣主已经在刚才响应了他的祈祷,把他从高空中救下来,现在他不敢再对圣主有更多贪婪的愿望,用尽全力撑起自己的半边身体,光是如此就已经耗光了所有意识,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我已经……还是要死在这里吗。
贝瑞德半睁着一只眼睛,脸贴在地上,双膝跪地把臀部翘起来。将死之人很快就释然了,贝瑞德觉得自己没有辜负父亲的栽培,第一个冲进狮卫城,打赢这场战斗只是时间问题。这么想通后,贝瑞德终于不再坚持,完全闭上了双眼。
铃铃……
弥留之际,贝瑞德动了动耳朵,似乎听见了某种特殊的声音。
沁铃……
那声音清脆而动听,从极其遥远的上空传来,仿佛是圣主的呼唤。但它又不似人类的语言,只是短促地响起一声,在相当长的间隔后响起下一声。
沁沁……
为了听得更加清楚,贝瑞德伸长了脖子,感觉自己已经跪在地上挺起上身,但视野中仍然漆黑一片。现在他果然听清了,那是甘甜泉露落入水面的叮咚声——不对,是细碎的树叶在秋风中被吹散的声音。
不可描述的乐音从天而降,离贝瑞德越来越近,年轻的王子侧耳聆听,眼泪不知不觉从眼角滑落。是圣主!这就是圣主的箴言!贝瑞德坚信这个念头,隐约之中他听到一串脚步声,脚步缓慢而坚定,用与天籁之音相同的频率向贝瑞德靠近。是圣主亲自来接我了!他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向黑暗伸出手臂,似要迎接圣主到来。
眼中的黑暗被一束强光驱散,视野变得清晰。贝瑞德皱起眉头,发现自己并没有到达天堂,相反,周围的景色更像是地狱:死尸遍地,火焰纷飞。
他慌张地四处探望,忽然看见一个黑白相间的消瘦身影在自己的正前方。那身影头束黑色长巾,只露出一张小脸,贝瑞德看不清相貌。白色围脖下是一条黑色长裙,那黑裙比破晓前的黑夜还要深邃,能让人将它分辨出来。踩着布鞋的小脚像是牡鹿的前蹄,在裙摆下时隐时现的脚踝细得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贝瑞德难以置信这就是圣主的样子,难道那个高不可攀的神明会是女性的样貌吗。他眯缝着双眼,想要把那身影看穿。直到那身影真正走近,贝瑞德突然睁大眼睛,身体向后倒去,瘫坐在地上:“你、你不是圣主!你是——”
你是修女!
以琳挺直了背脊,双手一上一下向前伸直,每向前一步就停顿一刻,接着那呤呤的声音就会传出。贝瑞德抬起头,看到以琳手中擎着一根长柄,柄上挂着三个金色的铃铛。
铃声如同铁匠的铁锤敲击在铁器上,又如精致的玻璃酒杯碎在鲜红地砖上。贝瑞德不由地感到害怕,全身打了一个冷颤。以琳移动瞳孔看向贝瑞德,目光比严冬还要冷峻,受视者不认为那是埋怨纷争的敌意,或许是某种怜悯,他不知道。
以琳一言不发地从贝瑞德身边走过,白色的光芒一闪而过,贝瑞德的身体从重伤的压迫中解脱出来,已经可以行动自如了。他惊讶地摸遍身上所有伤口,它们全都完好如初,连一夜战斗留下的疲惫都感觉不到了。他原本以为以琳是站在狮卫那一边的,愣愣地看着她一点点朝战场走去,圣铃发出的声响每一次都不尽相同。
正在乱战的圣主士兵与狮卫士兵听到圣铃,纷纷停止动作,转头看向迎面走来的修女。以琳如同走去狼群的绵羊一般弱小、孤单,但她心中无所畏惧,稳健的步伐在地上留下一个个发光的脚印。
圣铃声消磨掉所有人的斗志,人们感到力量正从体内流失,握不住手中的武器。这些狮卫人和圣主人之中,有些是夺走兄弟父子生命的死地,现在也抛弃一切,跪在一起痛哭流涕。狮卫城内一片哀嚎,悔恨像滔天的巨浪涌向城外,令远在圣主阵地内的人都不禁心碎。
“怎么回事……”伊斯滕惊讶地抹去流到嘴角的眼泪,甚至不敢相信这是泪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以琳已经满脸泪水,瘦弱的身体在周围的哭喊中不住颤抖,但她必须坚强,她手中的是圣主的权柄,圣铃的节奏不能有丝毫紊乱。随着步伐的深入,所有人跪在地上,将以琳团团围在中间,被高高举起的圣铃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发出亮如白昼的光芒。
“负罪之人!”以琳带着哭腔高喊,“圣主在上,为何还要起兵戈、增罪恶?你们在他面前犯的事,需要圣子为你们求多少次、赎多少回,难道你们不感到惭愧吗……”
修女的问责令所有人爆发出更凄惨的哭声,最里一圈抱住她的脚,不停地说道歉的话。方汀站在最外围,仍然红肿着眼睛背过身去,开始怜悯那些本要他命的敌人。
圣铃击碎了士兵身为杀戮机器的面具,铃声之下,所有人都透彻如婴孩,那流出的泪水就是真正的罪。白色和绿色交织在一起,现在他们就是亲兄弟、亲父子,难以想象他们在一分钟前还想把利刃刺进对方的身体里。
“求你们日后在忏悔室中好生忏悔,往天上告罪。”以琳说着又摇了一下长柄,“圣主宽恕!唯有这个方法才能减你们的罚,早一日通天堂。”
“圣主宽恕……”
哀嚎中,圣主士兵自行站起,朝城外的方向走去。一些远离以琳的狮卫守军一边流泪一边为敌人打开城门,供他们安然离去。
伊斯滕推开面前的守卫,亲眼看见狮卫城城门打开,一排排圣主士兵有序出城,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他们失去理智了吗,这里没有一个正常人吗?”
“城内发出圣光,战斗被某位圣主的代言人中止了……”
将军的话令年迈的国王勃然大怒:“一派胡言!圣卫、教廷圣卫在哪里?”
一百名随军出征的教廷圣卫到现在还没有出战,国王侍从早已去请,他脸色苍白地回到伊斯滕身边:“陛下,教廷圣卫拒绝出战,他们说这场战斗……违背了圣主的意志。”
老国王刚想破口大骂,古登公爵在侍从的搀扶下来到阵前,等陛下火气消了再进言。伊斯滕冷静下来,闭上眼睛问道:“亚德里克卿,你有什么建议?”
“陛下,我已派出十拨斥候向周围查探,如今已经证实一件事。”古登缓了口气,“吕讷·查美伦不在此处。”
伊斯滕盯着古登:“你说的是真的?”
“他有可能在北边,或者去了马林庄园,但一定不在这里。”
老国王细细回味古登要表达的含义,然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全军停止进攻!让我们包围狮卫城,等待后续部队到来。”
圣主全军上下如释重负般地发出一声欢呼,整整八个小时、一夜时间无休止地战斗终于在此刻终结,这欢庆犹如已然获得大胜。
就像是串通好了一样,就在伊斯滕说出停止进攻的瞬间,一束阳光从地平线边缘射向狮卫城,将残破的东面城墙完全照亮。沾满鲜血的狮卫战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狮卫士兵靠在墙边望着东方:“圣主啊……是阳光,是阳光啊!”
没有一个狮卫人敢相信自己竟然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全都抱在一起大声哭泣。以琳在带着哭腔的欢呼声中感到头晕目眩,差点跌倒在地上,方汀及时接住她,让她倒在自己怀里。
“我代表所有狮卫人感谢你,以琳修女。”方汀的眼泪化开脸上的淤血,“你为了拯救狮卫,不惜打破戒律干涉军事,你才是真正的慈悲!”
以琳并未因此感到半分喜悦,她伸出右手,紧紧抓住方汀的袖子:“我做错了吗、我做错了吗?我是否救了那些罪人,放任他们活着、继续杀千人、万人?告诉我,我做错了吗?”
“你绝没有做错!”方汀把修女的手包裹在掌心,“人岂能没有愧疚之心。”
大师的安慰像照亮狮卫城的阳光一样温暖了以琳的内心,无尽的疲惫感涌入身体,修女很快便失去意识,手中的圣铃落在地上,发出普通的、平稳的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