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狮卫荣光

  得知鸦卫战败的文迪男爵快步进入国王寝宫,看守士兵并未阻拦,甚至一脸忧惧地请他入内。“陛下正让人请您过去。”
  文迪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陛下情况如何?”
  “他在下令召集群臣的时候,已经几乎没有力气说话了。”士兵脸色苍白,仿佛已然看到未来的日子里将会发生怎样可怕的变故。
  文迪来得太早,士兵所说的群臣无一到场,所以他在内门之外等了好一会,直到圣主城的总管来到他的面前。
  “总管大人,”文迪用了最标准的圣主礼仪,“听说陛下急召,难道是伪王投降了?”
  总管扁了扁嘴。“不要再装模作样了,文迪将军,刚才鸦卫的使者来找我,把你的行为都和我说了。”
  “哦,”文迪耸耸肩,“我是履行职责,毕竟现在是特殊时期。”
  总管感到恼火,本想再多骂几句,但身后几位大臣已陆续赶来,只好闭上嘴巴,推开国王寝宫的内门。
  寝宫内依旧富丽堂皇,玻璃吊灯把烛火的光芒折成无数股,将室内照得透亮。群臣脚下踩的是新颖的异域地毯,再把金子磨成粉末撒成查美伦徽纹的轮廓。几名医生将榻上的伊斯滕团团围住,又是激烈讨论又是拿出各自的药剂,是无法对陛下的病情下个定论。进门的大臣们伸长脖子,想要越过人墙去看榻上的人,结果没有人提醒陛下各位已经到齐。
  文迪干咳了一下,下御医们一跳,让出榻边的位置。老国王伊斯滕脸上涂了一些赭红粉,白色的石灰则掩盖了灰色的眼袋。圣主人急救昏厥的传统方法是揪着患者的耳朵并往里塞奇怪的混合物,所以陛下的耳廓红红的,还残留有黏稠的耳蜡。诸位大臣又愤怒又心痛,这几个庸医治不好病,连土方子也往尊贵之人的身上使。
  在这期间,赛克罗王子恐怕是最为忙碌的一个人。他不仅心系于自己的父亲,还要奔赴前线作战,这种时刻,查美伦必须出现在最需要他们的地方。健壮英俊的赛克罗如今也愈发憔悴,金色的短发变得枯黄,眼圈发红。
  “赛克罗殿下,”总管劝道,“您应该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您又要前往前线了。”
  “拉尔呢,”赛克罗的声音异常虚弱,“我让他来都城配父亲,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来?”
  一名将军答道“最近狮卫人有向西进军的态势,拉尔殿下有守护龙卫的重任在身……”
  闻言赛克罗深深地叹了口气。
  众位大臣用沉默回应这份绝望,文迪感到不解。他轻声地问了一句“古登公爵那边如何?”
  “古登卿那边如何?”
  文迪一愣,和大臣们一同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来,发现伊斯滕也瞪着他们。所有人都愣在那里,老国王不耐烦地拍打榻沿“回答我的问题!”
  “古登、古登公爵……”一名军事大臣慌忙拿出地图,“公爵拿不下马林庄园,一直在往南面撤,但也没有失守任何一座据点。”
  这是个不好不坏的消息,伊斯滕松了口气。“我等与吕讷交兵两年有余,再不停歇战乱,恐怕会让异域匪盗找到趁虚而入的机会。诸位爱卿有什么好的对策吗?”
  文迪早就做好了发言的准备,心脏在砰砰直跳,好像一个知道问题答案的学生。然而另一位大臣抢在了他的前头“陛下,吕讷·查美伦终究是您的儿子。现在当务之急是停战,只要我们给他机会治理国家,他的怒气就会平息。而且在血统上,让吕讷殿下也没有任何问题。”
  如果在两年前对伊斯滕说这番相同的话,这位大臣绝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但老国王而今失去了年轻时所有的活力,极为缓慢地点点头,以至于没有人意识到他已经同意。赛克罗猛地站起“叛逆之言!”
  文迪男爵瞬间改变了主意,抽出长剑从后头将发言者的身体捅穿,鲜血喷洒出来,溅脏了漂亮的地毯。
  文迪的行为令众臣误以为是陛下在试探他们,唯唯诺诺直说听陛下决断。老国王见文迪杀人倒是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语速变快、吐字也清晰了。“我知道了,那就去请市民代表来决定吧。”
  伊斯滕说罢便遣散这帮没用的人,再让仆从处理尸体。侍从在文迪面前弯腰跪地拖走尸体,瞥了一眼正在滴血的长剑“需、需要为您清理它吗?”
  这可是个致命的问题,伊斯滕和赛克罗都盯着他。文迪分别回看他们两眼,最后横过长剑交给侍从“清理干净后请送回营地,谢谢。”说罢也转身离开了。
  诏令已下,主堡内的士兵们开始外出拜访市民代表,不论现在是否是深更半夜。一些被敲门声惊醒的代表颇有怨言,但看在长矛的面子上还是跟着走了。
  被聚集起来的市民代表满脸害怕,缩在空旷的会议大厅里。这次会议没有任何守卫,国王陛下亲自接见他们,他们却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紧张——屠夫杀羊时会给羊唱歌。
  “让各位这么晚来这里,实在是万分抱歉。”伊斯滕拄着白色的拐杖站在大厅中央,“人数不够召开会议也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文迪和雷斯垂德就在伊斯滕附近看着,年轻的肯特惋惜地摇头“市民代表根本就没有意义,陛下只是想听到自己想听到的东西。”
  文迪笑道“有些陛下还不想听呢。”
  “如果大人您当上领主,您会组建代表团吗?”雷斯垂德继续问道。
  文迪没有回答“那得等到我当上以后……”
  代表会议已经开始,伊斯滕的面色沉重,犹如正办一场丧事。“王国正在危亡边缘,我需要你们的帮助。为了早日结束战乱,我准备将一部分权力交给吕讷,也就是我的儿子。否则,我们将抗争到底,直到大陆上没有两个国王——这可能意味着无休止的战争。”
  老国王的发言根本不能让人做出正确的判断,文迪看了雷斯垂德一眼,似乎是要求他做什么。雷斯垂德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施展黑魔法。
  有时候雷斯垂德觉得文迪男爵和自己的父亲很像,都是某种事物的狂热信徒。但文迪的回应是“你了解你的父亲吗”,又让雷斯垂德无法反驳,他确实没怎么和自己的父亲好好相处过。
  伊斯滕受到少许黑魔法的侵蚀,立刻变得摇摇欲坠,赛克罗一个箭步冲过去接住父亲的身体,雷斯垂德则慌忙把手指缩回来,他没把握好力度,或许陛下已经因此受伤了。
  文迪没有刻意去责怪他,而是几步走去,站在伊斯滕原本站立的地方。“如果吕讷成为真正的国王,在座的各位会有怎样的命运,十一世陛下可无法保证。因为参与了战争,若是被判刑、上绞刑架,市民代表应该会是王族之后的第一批。吕讷殿下在圣主城的日子里,对你们这群人就没有什么好脸色。”
  男爵的话显然吓着代表们了,他们发出轻微的惊呼,把文迪看作一个怪物。赛克罗轻轻地指责他“陛下要听他们的真心话,你不能引导他们。”
  文迪转过身去,赛克罗怀里抱着没有意识的伊斯滕,不敢做大的动作。“您同我坦诚而言,您真的希望吕讷在这里称王吗?”
  “如果这是父亲的旨意……”
  “陛下的旨意您还不清楚吗,殿下!”文迪瞥了一眼伊斯滕,反正他现在不会说话了。“他亲自来到这里,是想和他的子民站在一起,听他们说‘我等愿意与陛下同生共死’,而不是别的什么。”
  年轻的赛克罗被文迪吓住了,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父亲,在心中询问他是否真的有这样的想法,一时间忘记顾及文迪,让他继续说下去了。“现在正是需要陛下出现的时候,我们要把他带到前线去。古登公爵正在南移,从圣主城到他那里不需要多久。”
  “可是他现在这幅模样……”
  文迪猛地抓住赛克罗的双肩,绷紧脸皮露出牙齿,恶狠狠地命令道“陛下年轻时是一名伟大的战士!死在战场上有什么不妥!王国上下数十万人口等着他去救,就算是被绑着、就算是只剩下尸体,我也要带他去前线!”
  会议大厅混乱不堪,惊慌的哭喊中夹杂着敲桌声和撞门声。守卫没有直接参与会议,只是将门堵住,在得出结果之前不放任何人出来。背靠大门的士兵感到撞门声就在离自己身体后一厘米的地方,弄得后背痒痒的。
  文迪等人见到民众的疯狂并非完全无动于衷,准备拿出武器维持秩序,结果男爵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佩剑并不在自己身边,只好无奈地摊摊手。雷斯垂德立刻冲过来挡在文迪的面前,虽然并没有暴民准备冲击男爵或者是昏迷的国王。
  这给了文迪不少信心,镇定下来后高声道“诸位!我们不打算软禁你们,表决完毕之后你们就能离开了。”
  次日凌晨到来之前,文迪男爵和雷斯垂德来到空无一人的那就,男爵已经卸下洁白的盔甲,换上曾和他浴血奋战的银灰板甲,披风是墨绿色的。雷斯垂德觉得好笑“您本来就是圣主人,反而是穿狮卫甲胄比较亲切。”
  雷斯垂德的话令文迪感到内疚,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小雷,”他变得怯懦起来,“我们,我们再去一趟雷文斯顿庄园来得及吗?我想回去看看我的家人们。”
  “当然可以,”雷斯垂德回头瞥了一眼主堡,“陛下还没有动身。”
  雷文斯顿庄园离圣主城只有不到六小时的路程,文迪还是要求雷斯垂德用黑魔法加快速度。雷斯垂德对此不太熟练,在马身上花了不少工夫。马儿预感到了危险,差点用后蹄把雷斯垂德踹飞。
  抵达庄园时天仍然没有亮,文迪夫人睡眼朦胧地在大厅里见到了自己的丈夫“萨姆?你不是在都城吗?”
  “我现在要去别的地方。”文迪拥吻了她,“让爸爸过来好吗,还有孩子们——佩里也要。”
  如此郑重的请求还是第一次,文迪夫人赶紧点点头,提着睡裙上楼去叫人了。
  率先下出现的是老雷文斯顿,他因年迈而从前线退下,不过精神仍是战时状态,两只眼睛炯炯发光。文迪没有废话“爸爸,我很快就要去狮卫。”
  老伯爵明白这意为着什么,激动地挽住文迪的手臂“塞缪尔,我的好女婿!当初我把女儿嫁给你,就知道你会有这么一天的。你要多少兵马,只要我有,你就可以随心意调遣。”
  文迪摇头“到时陛下将御驾亲征,请您跟随陛下征战。我只有一个请求——五天之后,请让孩子们前去狮卫。”
  “五天?”加上行程也只有短短十天左右。“狮卫的战事会这么快结束吗?”
  “相信我,爸爸。”文迪没有正面回应。
  无论如何,老伯爵选择相信自己的女婿。正好夫人也带着孩子们下来了,一共是四个男孩,最小的一个不到十岁,他们个个都没有睡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雷斯垂德是第一次看到男爵的儿子们,觉得非常新奇。小文迪们也注意到了这个陌生的大哥哥,变得十分拘谨。文迪是这样介绍雷斯垂德的“这位是我的近卫,雷斯垂德·肯特。”
  “肯特……”文迪夫人表露出一丝恐惧,把孩子们揽在后面。文迪令他们冷静“他、他不是什么黑魔法师,只是普通的士兵。”
  雷斯垂德觉得失落,因为父亲和黑魔法的缘故,他正被人们忌惮着。他很想向大家解释他的父亲或黑魔法都不是坏东西,没有人给他这个机会。文迪感到愧疚,他现在帮不了什么忙,只能继续说重要的事“我希望你们十天之内能到达狮卫城,不管战争有没有结束,你们必须去那里。”
  说着文迪抱住妻子“亲爱的,我这一辈子都不曾有过这么无礼的要求,让你们身陷险地,我感到很抱歉。但只有这次!听我这一次,好吗。”
  文迪夫人被感动了,世上没有哪个爵爷会这样低声下气地和自己妻子说话。她说她会择日启程,绝不会耽误文迪的计划。
  文迪满意地点点头,并邀请老伯爵一起去狮卫。雷文斯顿笑道“陛下会召集所有圣主的贵族出战,说不定到时候还是留在这里比较明智。”当然,老一辈不会阻止年轻人出去打拼。
  文迪和雷斯垂德离开庄园,这有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站在圣主的土地上,下一次若不是昂扬纵马立功归来,那就是躺在灵柩里慢慢腐烂。文迪叉腰,望着逐渐明亮的天空叹息“终于要回家了,小雷。圣主的生活怎么样?”
  雷斯垂德举起手臂挡住阳光“清闲过头了。”
  “哈!”文迪笑着拍他的后背,催促他上马赶路。
  另一方面,圣主城内正在召集士兵,不管城内还剩多少人,他们都会在半天之内完成集结然后出发。伊斯滕恢复了少许精神,由仆从为他穿戴盔甲。赛克罗完全反对他出战,但这是陛下自己的意愿,除非市民代表团回心转意,否则他将继续按照市民的决定办事。
  “无论如何,到战场后您必须听我的,”赛克罗亮出自己的底线,“在部队后面,不要随便跑到前头指挥。”
  “我会的。”伊斯滕背对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
  随军队出征的还有教廷圣卫,已有一百名战甲发光的骑兵在城外待命,吸引了不少市民的围观。新任教皇拉迪兰带着自己的“儿子”特伦茨离开施礼圣殿为他们送行,两人身体健硕、犹如初升的朝阳,谁都不会想到他们在不久之前还痛苦得死去活来。
  教廷圣卫给伊斯滕带来了信心,他依靠仆从勉强从马车上下来,和拉迪兰平视。“圣主保佑!我们是为了正义和和平而出战的。”
  拉迪兰挽着特伦茨点头。“你已明了吕讷的罪过,但圣主宽容,愿意饶恕他,所以如果有将他带来教廷的机会,还请不要过分地责难他。”
  教皇陛下的仁慈令伊斯滕反而怒火中烧,他颤抖着脸皮“圣主有宽容之心,但吕讷没有,身为他的父亲,我无法原谅他。”
  拉迪兰不再说什么,躬身送老国王出征。特伦茨眨了眨碧蓝的眼眸,也跟着微微弯腰,但很快又抬头看拉迪兰接下来会怎么做。拉迪兰以为自己的表情不太自然、被这孩子发现了,不由地心跳加速起来。
  随着城内部队的出征,沿途的庄园主也加入进来。他们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前任领主、儿子或继承者早在前线作战了,听闻陛下又要亲征,便把家里的老弱残兵全都拿出来,把兵力硬是撑上了两千人。
  伊斯滕一一接见了老爵爷们,其中包括雷文斯顿伯爵。他们看到陛下如今这番憔悴模样,心情便变得和这冬天一般寒冷。他们只不过是在意气风发的年纪之后老了几岁罢了,但伊斯滕看起来仿佛已经跑远、老了二三十岁。
  这些老弱在教廷圣卫的陪同下往西南方向进军,他们的目标是通过朝圣峡谷,和古登公爵的主力联军汇合。伊斯滕已无精力去考虑到底是要进攻何地,就像文迪所说的那样,即使他只剩躯壳,他也有自己特别的用处。
  国王部队刚接近边境地带,就看见一支大军裹挟这尘土不断接近,古登公爵正在组织撤退。公爵已经知晓陛下会来前线的事,没有显得慌乱,反而像是来迎驾的。米伦和贝瑞德一并在列。
  赛克罗走到大军前主动发难“古登公爵,难道你现在要撤回峡谷吗?”
  “并非如此,赛克罗殿下。”古登下马后道,“我军一天后将进入审判森林攻取狮卫城。”
  “狮卫城?”赛克罗瞪大了眼睛,“你没有开玩笑吧。”
  “比起马林庄园,整个狮卫的防御已如一层羊皮纸。”由于公爵的身体原因,他的豪言壮语不能让王储信服。“只要条件许可,我们能在近期收复狮卫。”
  公爵的联军看上去好像刚刚打了一场败仗,部队后方陆续有伤兵集结,而且大多数都是圣主的士兵。赛克罗怀疑古登故意把龙卫人安排在后方,便显得恼火起来“公爵大人,现在是战争时期,如果不是所有人都全力以赴,那就等同于自杀。”
  年轻气盛的龙卫公爵察觉出了殿下的意思,同样不甘示弱“您拥有王国最精锐的部队和最优秀的统帅,殿下。”
  两人看上去随时都会为此大吵一架,所幸的是贝瑞德突然跳了出来,这些日子他都在战场上杀敌,不知多久没有见到自己的兄长和父亲了。“哥哥!”贝瑞德横在两人中间,“快点下来,我要见爸爸。”
  赛克罗本想多说古登两句,现在只脸红写跨下马去,和自己的弟弟热情地握手拥抱,古登也识相地回避了。几天不见,贝瑞德变得更有男人味了——肤色稍微变得暗沉,手臂的力道增加许多。“父亲就在中军,我带你过去。”
  赛克罗瞥了一眼贝瑞德身后,身穿白甲的米伦恭恭敬敬地站在两位王子五米远的位置,是又安心又礼貌的距离。他也很想见陛下一面,但他现在的职责是作战和领军。赛克罗离开弟弟的拥抱后,向这位英勇的将军笑道“您也来吧,米伦将军,陛下也想见您。”
  米伦依旧没有说话,把身体挺了一挺,残缺的面容上露出阳光的笑容。赛克罗与他并肩而行“拉迪兰陛下已经回复健康,他让我向您转达,他有办法令您的身体恢复原貌——圣痕除外。”
  米伦想要表示感激,但他们已经走到伊斯滕的面前,贝瑞德冲过去,冲着老国王大吼大叫“爸——陛下!”
  伊斯滕见到如此活泼的儿子,也精神起来,在全程旅途中第一次自己走下马车并毫无障碍地走路“贝瑞德,我的儿子……”
  “我军大获全胜!”贝瑞德笑道,“古登公爵差点就可以带我们冲入马林庄园,但他下令一步步后撤。他一定是知道您会来这里才放弃进攻的,反正那里已经差不多是废墟了。”
  闻言赛克罗惊讶地看着米伦,后者肯定地点头。显然古登有特别的作战计划,而赛克罗不由分说就怀疑他自私自利。不仅如此,公爵甚至没有为自己辩解,让年轻的王储显得更加无礼,还好赛克罗看不到自己的脸色。
  伊斯滕大喜过望,夸赞公爵的智慧。他也赞许了米伦,感谢他在战场上保护了贝瑞德。米伦竟然脸红了,稍一躬身就退出去。
  家族聚会到此结束,古登公爵仍然作为全军统帅,在峡谷外驻扎一日后便立刻向狮卫东南的审判森林进发。法卫人原本还在马林庄园外准备做殊死抵抗,结果敌军一阵风卷残云过后竟然近乎折了一个直角,往别的地方去了。马林伯爵气喘吁吁从尸体堆里站起来,目送圣主殿军远离法卫边境。
  “该死的!”伯爵大喊着扔掉武器,让一名士兵做好传信的准备。“圣主人跑了!快去通知陛下!”
  士兵有些惊慌,马林嘴里的唾沫星子带着血飞到他的脸上。“可是,陛下在哪里、敌人又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你这个畜生!马林很想这样冲着他这么吼,但他不能让自己的士兵感到恐惧。“陛下在狮卫城,你就告诉他敌人准备去审判森林。”
  然而伯爵只猜对了一半。吕讷并不在狮卫城里,他正在狮卫边境处和古登的先遣部队打得不可开交。这是一支完全由龙卫人组成的骑兵部队,他们根本不需要什么将军指挥,古登公爵的命令是“不顾一切地对敌人冲锋”。
  法卫军事实上是由狮卫人组成的)占据了有利的地形,弓箭手在奴隶们的掩护下不停地取矢拉弓,龙卫人再怎么努力冲锋也只不过掀翻一群没有还手之力的可怜人。一名身体无比健硕的龙卫骑手盔甲被击穿,仍死死抓住缰绳,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刺出沉重的骑士长枪,战友们的尸体为他开辟了一条直通弓手阵列的道路,他一头栽进了人堆里,光是被压死的狮卫士兵就有四五个。
  狮卫人开始动摇,为了有更好的行动环境,他们准备放弃吕讷亲自为他们选的阵地并向后逃散,但几名骑兵在边缘逡巡,阻止他们临阵脱逃。
  “保持阵型!”吕讷在中军维持秩序,“第一排准备接战!”
  第一排弓手心知退无可退,按照命令取出短剑,若是不幸被敌人接近,这把寒酸的武器就是他们唯一的依靠。龙卫不把这样的防御放在眼里,战马抬起前蹄准备直接跃过去,结果沉重的盔甲和背上的骑乘者令它无法高高跃起,一脚踩在狮卫人的身上。
  狮卫步卒终于在一分钟后从龙卫人的侧翼挤过去,把后者完全赶到了另一边。龙卫人企图在人数众多的地带转向,被狮卫士兵齐心协力推倒在地。龙卫骑手摔落时断了手臂,但敌人的拳打脚踢让他感觉不到疼痛,直到肩膀碰到自己的手背。
  狮卫人从他的身上踏过去,从左右两边夹击快速奔袭的骑手们。龙卫士兵犹如钻进陷阱的老鼠,只能一个劲地向前冲,在狭窄的缺口处等待他们的是足有一人高的木质盾牌。
  精疲力尽的龙卫人冲不出重重包围,不停地扭动身体赶走敌人。又长又重的骑士长枪此刻成了他们的累赘,他们不得不扔下长枪,改用腰间的长剑。
  狮卫人趁着混乱伤害龙卫的战马,后者感到疼痛,下意识地提起后蹄,把敌人的头盔带脸一起踹碎。但狮卫士兵人数众多,战马很快就没力气蹦跶了,稍不留神就被狮卫人砍断一条腿,惨嘶一声跪倒下来。
  这支先遣部队没有多少人,却给吕讷带来不少麻烦,年轻的陛下皱着眉头质问身边的顾问和参谋“为什么这里会有龙卫的部队?”顾问们答不上来,只能低着头保持沉默。
  战斗即将接近尾声,龙卫骑兵队正在迎接自己的陌路。一名骑手被飞溅的血液糊住双眼,仅凭耳力在喊杀声中确认自己要往哪个方向出剑。狮卫人已经接近他,他猛地一转头,正好对准了敌人。可惜的是,狮卫人手里的是一柄长矛,龙卫人的剑刃和矛尖擦身而过,差一点就能划破狮卫士兵的手背了。
  包围不断压缩,只有运气好的骑手完成转向,从唯一的缺口处逃离,在平坦开阔的地带奋力呼吸没有硝烟的空气。他们折返回来,通过加速再次撞进狮卫阵列里,这次进攻奏效了,阵线的薄弱处被洞穿,受伤的狮卫人在地上不停打滚。
  一名不怕死的记录官登上高坡,近距离观察这场战斗。他来回指指点点,数清龙卫人剩余的数量,结果数来数去就只有七十二个,就这七十二名勇士,也能把狮卫部队搅个稀巴烂。
  骑手人数越少越容易指挥,一名武装到头部的骑手脱颖而出,引领战友们往敌人最脆弱的位置发起进攻。吕讷一眼就察觉到了这样的人物,那名战士手执长枪,宛如化身枪尖,刺破任何想要阻挡他的敌手。年轻的陛下脑海中浮现出另外一个人影来,那人总喜欢用挂有旗帜的武器,也像此人一样能在战场上肆意奔袭。
  如果他在的话……吕讷这样想着。可能是听到了吕讷的心声,龙卫骑手在一次突围后打开了头盔上的面罩,露出一张晦暗的老脸和蓝色的眼眸。不少跟随在吕讷身边的法卫亲信颤抖着声音喊道“是图道尔将军。”
  布兰特·图道尔遵照古登公爵的指示,作为一名普通骑手参加了这场先锋作战。但有些人天生就与众不同,当图道尔第一个冲出重围时,士兵们都自愿跟着他、效仿他的行为。
  图道尔感受到了来自吕讷的灼热视线,后者看上去不似在后悔或疑惑,面对背叛他的敌人,吕讷显得非常从容。“既然图道尔将军在这里,我们必须显示出尊敬。”
  狮卫部队开始变换阵型,他们不再紧咬着对手不放,像一位母亲送成年的儿子出去打拼。原本混乱的战况给龙卫人带来了诸多便利和信心,一旦狮卫人稳定下来,人数上的优势便压迫过来,他们面对的是一道道黑压压的人墙和箭矢。
  图道尔经历过太多次以少战多了。作为一名骑兵将领,他常常需要用最少的人数去冲击最坚固的防御,但他仍然记得自己身下有敌人没有的东西。
  “龙卫的勇士们,相信你们的伙伴!”他大吼一声率先冲出,吕讷远远就能听见令人怀念的电流爆裂声。红色和蓝色交扭在一起组成涡流,强烈的撕扯力让图道尔所过之处都迸裂开来,并在两次眨眼后撞进狮卫人墙中,在阵地里刻下树枝状的螺旋裂痕。
  狮卫士兵被震得飞起,半边身体像一块曲奇饼干一样碎开,一些没有瞬间死透的人有幸能看到自己的鲜活内脏从块状化作黑灰。
  图道尔一如既往地用力过猛,把长枪扎在地里无法动弹。狮卫士兵想要把图道尔逼下马,但龙卫骑兵接踵而至,把图道尔周围的敌人全都赶走,如同野狼追逐羊群。即使没有图道尔那样的异能,这七十多人仍然选择冲入敌阵,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龙卫人没有后援,古登的命令犹如将他们放弃,这或许是对图道尔的惩罚,所以他不曾想过从这里突围。他将长枪挑出地面,奋力勒转马头准备第二次冲锋,沿途有一名狮卫将领前来阻挡,他已经被刚才的那一击震慑住,身体像木偶一样绷得很紧。
  挥开的剑刃生硬无比,狮卫将领的手臂连同武器在被格开的同时遭受了扭伤的打击,剑刃脱手而出。将领忍着疼痛纵马逃离,图道尔紧随其后,龙卫马匹跑得更快一些,狮卫人很快就被追上。那人终于发出恐惧的尖叫,图道尔用枪刺穿他的脑袋,把他丑陋的嘴脸保存在尸体上。
  龙卫人已经没有体力继续作战,支撑他们的是军队的铁律。图道尔最终还是不忍心看到这么好的士兵和自己一同殉葬,朝他们大喊撤退。
  吕讷松了口气,他们的目标是远在法卫的马林庄园,根本没想到会突然遇到龙卫的部队。即使如此,吕讷的计划不会有任何改变,马林三番五次要求救援,只有一个格雷格不能阻挡整支军队,所以在稍微整顿之后,狮卫的千人大军又继续往西南方向去了。
  图道尔扛着染血的长枪,在马上随着颠簸摇晃身体,身后跟着盔甲残破的龙卫人。除了他本人之外,士兵们个个都神采奕奕,因为他们今天都杀足了敌人,是特别过瘾的事。
  图道尔夫人坐在数里之外的树丛中,远眺曾经发生过法术爆炸的战场。图道尔灰头土脸地站到妻子面前,像极了在学校犯了错的孩子。“莉莎……”
  “你有感到高兴吗。”莉莎眼眶泛红,“有体会到如愿以偿的感觉吗?”
  “吕讷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图道尔说道,“他仍不肯相信我已经回到伊斯滕身边了。”
  莉莎盯着丈夫,男人是不会道歉的杂种。“活下去才能战斗,布兰特,我们还有别的任务。”说完她站起来,轻轻拥抱了一下满身血汗的图道尔。
  是夜,图道尔躺在野外看欣赏月色。他能感受到莉莎的无助,她选择相信他,无论正确与否,总有人会和图道尔站在一起。令人失望的只有图道尔自己,他是喜欢战斗,但绝不喜欢失败。如果每次都这样失望而归,再有趣的事也会变得无趣。
  月光黯淡下来,马蹄声逐渐逼近,图道尔一个激灵站起来,以为是敌人来袭,但只是一阵冷风吹过。忽然冷风的呜咽变得有声有调,往日格雷格的话语一股脑地钻进图道尔的耳洞,把他的脑子倒成一碗杂烩。
  “只有我才能取得胜利!”
  格雷格如是说着,向图道尔张开黑色的巨掌,图道尔意识到这是幻像,便用盔甲的破损处划破自己的手臂。
  新鲜的血液从伤口涓涓流下,图道尔可以感受到真切的疼痛,但眼前的格雷格还没有消失。他以为是那一点小伤口不足以使自己清醒过来,再一咬牙把整片盔甲破片都塞了进去。
  格雷格的幻像突然不再向前逼迫图道尔,而是蹲下来看图道尔。“看你的样子,布兰特。”他双手撑在膝盖上,“看看你这可怜样。”
  “你这个——”
  图道尔的情绪像断弦的竖琴一般发出怪音,并暴起抓住格雷格的脖子。格雷格的笑意重新化作一阵冷风吹向远方,图道尔掐着的也不再是格雷格,而是自己的妻子莉莎。
  图道尔夫人只不过是见图道尔许久没有回来,离开帐篷去找他,却发现他身上布满了黑色的纹路,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趴在他的脖颈上。图道尔猛地将手缩回来,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息。周围的景色没有变化,月色泼洒在野草上化作冰霜,仿佛有人曾在此流过眼泪。
  “对不起,莉莎,”图道尔重新接近她,“那是格雷格的诡计。”
  “他是个魔鬼,布兰特。”夫人的心都快碎了,她趁图打瞌睡不注意,把盔甲碎片从图道尔的手臂肉里挑出来。这是件费力的事,图道尔全身紧绷,几乎和异物融为一体。
  “我们去可以打胜仗的地方,”莉莎扶着图道尔,“我们去狮卫城。”
  “狮卫城……”图道尔虚弱无比,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狮卫城这个名字听上去牢不可破,给不了他多少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