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马林庄园 下

  阿尔弗雷德·马林今年十二岁,马林伯爵通常叫他阿尔或者阿尔福。原本伯爵希望能把他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但他似乎更像他母亲一点,只喜欢往苹果园里钻。
  当投石车的落石往果园砸来的时候,阿尔正坐在树上,背对战场望风景,在他看来,当别人正为了王国、家庭和自己拼死拼活的时候自己在树枝上摇晃双脚,是非常帅气的事情。
  突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狂风呼啸的声音,一颗脑袋大的落石在他数米处的地面上碎开,乱飞的石屑将一棵苹果树的树干刮掉一半。
  残缺的树干无法支撑自己的重量,开始向阿尔倒去,阿尔像一只马戏团的猴子一样从枝头荡下来,在被砸死之前落到地上,但巨石仍然相继落下,一批石屑朝四面八方弹开,终于还是伤到了年轻的马林。
  阿尔的脸颊被刮破,脸皮向上翻起,他以为自己的脸被整个削去一块,蹲在地上大吼大叫。落石不停落在他身边,果树犹如保护阿尔的巨人,张开无数双臂庇护他。然而它们忘记了自己在巨石之下也脆弱无比,保护在轰隆隆的巨响中变成了致命的威胁,尖锐的树枝足以刺穿人的肌肤。
  一道黑色的闪电快速窜过,留下一道野草枯萎的痕迹,在果树砸中阿尔之前把他撞开。格雷格抱着小马林滑行五米,停下来时那棵果树才砸到地面,扬起一片土尘。
  漆黑的火焰跳动成人的形状,避开触碰阿尔身体的部分露出粗糙的皮肤。阿尔不敢轻举妄动,又有些好奇,时不时地瞥这怪火两眼。
  “你是不是阿尔弗雷德·马林?”
  黑火准确地叫出了阿尔的名字,后者惊讶地点头。火焰终于停止燃烧,忽然变出一张苍老的容颜:“你好阿尔,我是你父亲的朋友格雷格·肯特。敌人攻过来了,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小马林看着格雷格那张老脸,几乎不相信他是自己父亲的朋友。那张脸布满皱纹,还在一点点向下掉黑黑的细尘。格雷格意识到他在害怕,赶紧回头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扭个一百八十度。老肯特也被自己吓了一跳,赶快动用魔法换回原来的容貌,冲阿尔一笑:“刚才、刚才灰太多了,不要在意。”
  阿尔回过神,从格雷格的怀里跳出来,不顾被炸飞而起的土尘,走到极易被投石击中的地方。“我父亲呢?”
  “你父亲要守护庄园。”格雷格被吓得脸色苍白,一把将小马林捞回来,“你疯了?快跟我回去。”
  “为什么父亲他不亲自来?”阿尔撅起嘴,“他根本就不关心我。”
  “我说了,他还有很多人要关心。但他最关心的人是你,所以我在这里。”格雷格说罢又戏谑地眯起眼睛,“我感觉你在害怕,那为什么还要往落石堆里走?”
  阿尔被看穿了心事,脸一下就红了:“我才没有害怕!”
  “哈,你和你父亲完全不一样,”格雷格笑道,“他总会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所以他就是个懦夫。”小马林嘟囔着。
  格雷格不想再耽搁下去了,圣主开始进一步行动。又一排投石车完成校准,巨大的石块以比刚才快两倍的速度落下,并伴随着巨大的轰响。格雷格边逃边纳闷投石车为什么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一道蓝光在战场中央乍现,已经快要冲到主堡城墙底下了。
  格雷格意识到那正是布兰特·图道尔,立刻咬紧牙关,身体周围冒出一圈黑色的小火苗来。现在图道尔骑着一匹英骏的白马驰骋在战场上,但他手中提着的长枪早已不再挂着法卫战旗,而是白到晃眼的圣主战旗。他一味冲锋好像要表明自己的忠诚,但被法卫人用箭射住,只好改变方向,在残败的果林前逡巡不进。
  阿尔被格雷格的气势所影响,不知不觉就变得无法呼吸。格雷格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赶紧平复心情,企图绕过图道尔所在的方向进入主堡。然而投石车并不给他这个机会,不知是哪个士兵瞄得如此精准,落石直奔格雷格而去,后者不得不张开黑魔法屏障进行防御。
  突然格雷格心口传来一阵剧痛,就好像心脏被谁紧紧攥住,鲜血无法传达到身体各处,等到缓过来的时候,落石正中格雷格的肩膀,手臂受到挤压向内凹去,如一座崩裂的大山一样撑在阿尔身上。
  “该死!”格雷格啐了一口,用黑魔法化成的丝线连接断裂的肌肉组织,并把扎进肉里的骨骼碎片一点点软化,才勉强站起来带阿尔继续玩向前走。小马林已经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两腿只打哆嗦。“你、你受伤了。”
  “这没什么。”格雷格一手搀扶阿尔,“我们很快就到了,再加把劲。”
  果园外的图道尔一直被弓箭手骚扰,高大的城墙让他无法前进。他绕着城墙跑了小半圈,不知不觉就进入了苹果园,这里没有一名士兵驻守,却是投石的重灾区,图道尔抱怨赛克罗手下士兵粗劣技巧。“马林伯爵现在一定非常生气。”
  图道尔发现树林中有人影正在移动,不自觉地向那个方向靠近。多年后图道尔想起这件事,他都后悔自己这么做。
  那个人影正是格雷格和阿尔。格雷格觉得躲不过了,把阿尔从身边推开,抽出长剑摆开架势。“布兰特,我们多久没有见面了?在那时,你不应该穿这身甲胄吧?”
  图道尔平举长枪指着格雷格,特意把圣主旗帜显露出来:“格雷格,吕讷内心狠毒,你我在他手下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这个吕讷没有关系。”格雷格一点点靠近图道尔,“只要有我在,你就别想获得胜利。”
  图道尔恼怒不已,格雷格似乎在嘲笑他临阵倒戈反而带走了霉运,便一紧胯下,令战马冲出。格雷格不知不觉间已经离开了受冲击的范围,他离图道尔很近,战马无法发挥出应有的速度和力量,眼看长剑就要劈在它身上了,图道尔猛地勒起缰绳,战马受痛嘶鸣一声,前蹄踢开格雷格的长剑,马的口水洒在他的脸上。
  图道尔的战马成功踹断了格雷格的惯用手,令无数英雄惨死沙场的手就这么翻转着飞向半空,图道尔倒有些不知所措了。断开的手臂被不易察觉的黑色丝线连接在格雷格的肩膀上,停在半空朝图道尔扭动手指,毫不犹豫地往他脖颈扼去。
  断手力气出奇的大,能捏弯图道尔的头盔。眼看格雷格换手拿剑又要斩过来,图道尔抓住断手释放大量奥术能量,电流窜过指尖发生巨大的爆炸,图道尔脑袋一仰摔落马下,一半头盔脱离脑部,边缘被炸得焦黑。
  图道尔根本没有感觉到自己已经落地,脑子一片空白,好像被一头棕熊来回拍击。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长枪还握在手里,对面的格雷格因失血过多,拄着长剑不停喘息。
  这是个绝佳的好机会,图道尔振作精神冲向格雷格,不料格雷格只不过是佯装无力还击,图道尔刚要抬起手臂就发现他目光炯炯有神,肩膀断口处流下的是黑色流体而非血液。所幸长枪比剑刃要长许多,在格雷格起身之前图道尔就收回了脚步。
  图道尔不敢再接近这条老奸巨猾的狐狸,喘着粗气与他保持距离对峙,汗水流到脸上的灼痕时会泛起火辣辣的疼。格雷格不急于给对手致命一击,两人正以逆时针旋转着。“失败会让你感到高兴吗?”
  “闭嘴。”
  “你去哪里,哪里就会打败仗,布兰特。”格雷格扭动手腕,阳光刺了一下图道尔的眼睛,后者立刻发现,加快了步伐远离折射点。“最后还落得叛徒的骂名,这不值得。”
  “闭嘴!”
  “只有我能赢得胜利!”格雷格大笑道,“你死之后,大家都会知道我击败了一名国王近卫,我就成了王国最强大的战士。”
  “你给我——”
  图道尔忍无可忍,长枪的枪尖将愤怒和悔恨化作蓝色的电弧击向格雷格,而后者正等着这一刻,黑色的触手从地上伸出,它们的目标只有图道尔的心脏。
  触手刺出的速度比闪电还要快上一倍,在旁人看来,那只不过是黑色的影子不自然地扭曲了一下。图道尔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异样,他要把格雷格碎尸万段,让那张不可一世的嘴彻底烂掉,才能解除他的心虚。
  黑色触手更快一筹,它们触及图道尔的盔甲时,后者才真正意识到失去理智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然而触手在下一个瞬间忽然全都变成了粉末,一阵微风就轻易将它们吹散,没有给图道尔带来任何痛苦。反观格雷格,他倒是正中枪尖,暴躁的奥术能量一举将他心口的盔甲炸得粉碎,人也飞出百米之远,一旁观战的阿尔大叫着跑过去,算是找了个借口逃跑。
  图道尔仍不敢相信自己伤到了格雷格,那可是格雷格·肯特!一个魔鬼、黑魔法师!再换个想法,如此近距离地受到雷电魔法的轰击,就算是个巨人也会当场丧命。图道尔亲眼见证格雷格的死状,转身逃离果园,连自己的坐骑跑去了哪里也无心关注。
  阿尔一口气跑出两百米的距离,终于在两颗倒下的果树之间看到了躺着的格雷格。他看到格雷格心口焦黑,瞳孔已经失去焦距,后背冒着因电击而产生的青烟。小马林“哇”地一声哭出来,他记不起这个男人的名字,只好一个劲地推格雷格的腿。
  格雷格并未死绝,但心脏破戒、失去手臂,和死亡没什么区别。现在唯一能救他的方法就是使用以往濒死时所施展的黑魔法——吞噬一条鲜活的生命。然而放眼望去,能够轻易得到的生命也只有一条,那就是阿尔弗雷德·马林。
  格雷格觉得这有些本末倒置。他本来就是来救阿尔的,现在却要杀了他,这不合逻辑。但脑子里一个熟悉的女声总在提醒他、催促他做那件不合逻辑的事,以至于格雷格回过神来的时候,手臂已经搭在阿尔的肩膀上了。
  “你要我做什么?”阿尔抹掉眼泪,鼓起勇气道。
  吃了他。
  那个声音说道。
  “我不能……”格雷格感到窒息,血液涌进肺里,涌进他的喉咙。
  你快死了,吃了他。
  “我绝不能!”格雷格保证双眼,眼前的一切模糊不堪,阿尔变成了一颗苹果、一株百合、一只百灵。
  吃了他!
  鲜血迸涌之际,温热的暖流流遍了格雷格身体各处,那是生命的温度,是活着的感觉。
  他还是那么做了。一口咬断了阿尔的脖子,鲜血喷了他一脸。
  等格雷格恢复理智,心口的灼烧消失了,只留下疤痕,断掉的手臂也长回来了,皮肤甚至比之前的还要白嫩。他没有吃多余的部分,只是把阿尔的手臂整条吞掉,然后掏空了他的肺部和心脏。面对残缺的年轻尸体,格雷格感到疑惑,他疑惑自己一点愧疚感都没有,甚至想要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马林伯爵本人。
  但理智让他没有那么做。他拖来一棵大树,将它和阿尔的尸体一同点燃,然后回到马林庄园的主堡。马林没有让任何人失望,圣主的攻势再一次被瓦解,他们准备撤退了。
  “肯特将军回来了!”
  士兵报告情况并打开城门,马林急匆匆下城和格雷格见面,往他身后看去:“阿尔,我的儿子呢?”
  格雷格面露悲痛,朝马林摇头。
  “不……”马林颤抖着倒退了半步,“你是黑魔法师,怎么可能……”
  “我碰到了图道尔,”格雷格给他看坏得无法穿着的甲胄和心口的疤痕,“我尽力了。”
  “图道尔,该死的!该死的!”马林嘶吼着冲出大门,还好被士兵合力扑住,如同呕吐的哭喊令众人心颤。“你这个、狗娘养的叛徒!圣主啊——”
  “全是我的错,大人。”格雷格扶起马林,“如果是你亲自去救,说不定阿尔还有生还的可能。”
  “没错!”马林怒红了双眼,“如果是我,死在那里的一定是我!”
  圣主已然撤军,随之逃离的还有格雷格·肯特。他唤醒一匹死马在旷野和森林中驰骋,这次他的目的地是北方的铁锁堡,还有很多法卫人等着陛下的驰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