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传说:圣狮和独角兽
以琳受此重击再也起不来了,跪在地上抹眼泪,把泥灰都抹在脸上。士兵们实在过意不去,帮修女登上马背,还牵着缰绳出营。
修女趴在马背上,连说声谢谢的力气都没有了。士兵把她放到南面之后就要离开,忽然一位将领路过,看了一眼以琳:“你们怎么把修女留在这里,送去东边。”
“东边?”士兵挠挠头,“修女不回狮卫城吗?”
“这是陛下的命令,快点送过去,然后回来巡逻。”
以琳又在营地里绕了小半圈,终于在太阳越过头顶的时候正式离开。士兵一拍马屁,马儿抱怨一嘶,摇摇晃晃上路了。他们在后头和修女挥手道别,修女没有反应,恐怕已经睡着了。
以琳一出营,立刻就有两名着装成平民的斥候跟在她的身后,以确保她往歇黎湖而去。由于往东都是圣主的领地,难说修女会碰上歹人,不料没走上半小时就有一队强盗盯上了以琳,从北边的小树林盯着独自行路的马匹。
强盗头子是个大光头,法卫斥候能发现这群人全都是拜它所赐。他们许久没有碰女人,尤其是像以琳这样的年轻女子,在他们眼里,修女那平顺的后腰就是最舒服的床毯,翘起的腚肉是最有弹性的枕头;她跨在马上的样子,早就在这群恶棍眼中变成骑在男人身上的样子了。
强盗首领再也按捺不住,提起长弓就要把以琳的马射翻,一旁的小喽啰抓住他:“老大,她穿的是修道服,是个修女,这样……不大妙吧。”
头儿双眼发红,管她是修女还是王后,到头来不都是一块肉。“修女,你懂得真多。”他推开小弟,“修女全都是处子,我们几个得花点时间好好教教她。她会喜欢的,你们说是吗?”
闻言强盗们的呼吸个个都变得急促起来,一边咽口水一边点头。这下没有人妨碍首领拉弓了,久居野林的他视百米开外的马匹犹如站在巨大堡垒面前,一支箭矢正中马儿的眼窝,将脑颅贯穿。马儿一命呜呼栽倒在地,将以琳甩翻在地。修女滚了几圈,也没见她爬起来,让人以为她已经死了。
斥候们见状不妙,对视一眼后就要拔剑出去保护修女,但强盗人数比他们多上好几倍,彼此都没有把握能全身而退。
“想想修女都为你做了什么!”斥候抓住同伴的肩膀,“修女在我休息的时候照顾了我的马,不顾肮脏清理马粪,用刷子洗刷马背。她有恩于我。”
另一个也点点头:“虽然羞于启齿,修女治好了我多年的痔疮!否则我也不会成为一名斥候了。”
两人的眼中发出坚毅的光芒,握紧长剑冲了出去,他们大喊“狡诈恶徒,不许你们伤害修女”,然后在一群强盗面前舞动利刃。
强盗们从树林里跳出来,足足有十来个。斥候吓得顿住脚步,但最后还是良知战胜了恐惧,身为士兵、身为报答恩情的人,他们没有理由后退。
在享用小绵羊之前还有跳梁小丑的舞蹈可以看,强盗头子十分满意。斥候举剑冲来时满身都是破绽,头儿向前快速探出手掌,如同毒蛇一般准确地咬住了斥候的手腕,巨大的握力令斥候发出痛呼,长剑从他手中脱落。强盗上前利索地割下他的脑袋,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另一位斥候看见同伴已毙,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任务不是杀死强盗,而是保护修女的安全,便跑到以琳面前扇了她两巴掌:“修女,快醒醒!”
修女并未完全清醒,愣愣地看着面前血腥的一幕。说巧不巧,斥候的死法也是被斩首。强盗把失去身体的脑袋扔在一旁,这次斥候的脸朝着以琳,在她的眼里,斥候那张毫无特色的面容立刻变成格雷格的老脸,他面色苍白,眼眶通红,流下不甘离开人世的眼泪。以琳尖叫一声,彻底昏死过去。
强盗步步进逼,斥候不得已之下扛起以琳往反方向逃跑,但很快就被追上。强盗砍断他的双脚,把他身上的衣物全都抢走,留他一人自生自灭。强盗头儿蹲在以琳身边,确定她没有死亡,摘掉她的头巾,把夺来的衬衣胡乱套在她身上,以免哪个好事的圣主人看到后唤来教廷圣卫。
强盗们都想就地享用这头小绵羊,却被头儿厉声制止。他扛着以琳赶走靠近的小弟:“要等小丫头醒了。”
弟兄们顿时醒悟:“还是老大会玩。”
众人大摇大摆返回林中的老巢,那是一个极为隐蔽的小寨子,不安分的混混聚集于此,过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但他们仍然感到快乐,至少他们的食物、女人都是凭双手“堂堂正正”地抢来的。
强盗头子大摇大摆走回寨子,忽然发现寨门前趴着一头半人高的雄狮。那狮子张开巨口发了一个哈欠,眼神没有离开他身上的修女半刻。
强盗们观望许久,都不知道这头狮子从哪里来的,圣主境内很少见到猛兽。它鬃毛丰厚,身体完全堵住宽大的寨门,谁都不敢靠近。强盗头子不想打扰它,低下身体慢慢绕到后门,雄狮撑起四肢,像影子一样跟上来,又在他面前趴好。
显然这位新来的森林霸主盯上了强盗头子的什么东西,有可能是他健硕的肌肉,但更多人看向他肩上的修女。头儿把以琳交给手下的喽啰,让他往旁边走两步,果然雄狮挪了挪身子,确保自己正对着他。
强盗们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怪事,但不再敢碰修女一下。大家都劝头儿把以琳给那狮子,头儿急红了脸,朝所有人大吼一声,拿出背后的长弓瞄准雄狮。
狮子被喊声惊动,抬起头看着前方。强盗首领射出箭矢,狮子站起、躲避一气呵成,箭矢堪堪从浓密的鬃毛里穿过。雄狮发出令人颤抖的吼声,奋力奔向攻击自己的人。
强盗们看到凶恶的猛兽在视野中越来越大,全都四散逃开,只有他们的首领还在原地不停地咒骂一头听不懂人话的狮子。喽啰能确信自己看到了头儿脸上的恐惧,但他还是在一个劲地骂,直到被脸盘那么大的狮爪拍烂了半边脸,不曾见他挣扎一下。
这下没人敢再动修女的念头,雄狮低头将修女叼到后背上离开树林,一路向东面而去。从此以后,这片树林便有了“圣狮林”这个名字,用以纪念狮子临危救下一位圣女的佳话。
以琳渐渐转醒,她无法确定自己昏迷多久,座下的马匹也变得毛茸茸的。周围漆黑一片,只有夜空中的满月和前方一片大湖泛着清冷的微光。
修女意识到自己已经抵达有名的歇黎湖,这里树丛环绕,月光为暗绿色的树叶披上一层白霜,盛盈了叶片压低枝头。天鹅的鸣叫是歇黎湖必备的乐章,这些优雅的湖畔主人感受到了贵客的来临,从睡梦中惊醒,舒展脖颈面向以琳,轻轻扑打翅膀是在请她欣赏湖中的月影。
即使身边飞满了美丽的萤火虫,即使湖上吹来的凉风无比舒爽,以琳也没有办法静下心来欣赏。她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头雄狮身上,吓得摔落在松软的草地上。狮子没有伤害她,倒像是完成了任务一样离开,直到消失在修女的视线里。
以琳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吕讷要让她先来这里,她在湖边抱着膝盖,什么事都做不了。所幸这里的天鹅一点都不怕人,它们甚至毫无踩在以琳的膝盖上。近距离看这些天鹅个头着实不小,以琳被吓了一跳,差点滚进湖里。天鹅仰天鸣叫,像是在嘲笑修女的无能。
也许吕讷只是为了让我放松一下心情,以琳如此想到。她有些口渴,便跪在地上往湖里取水。
湖面倒映着以琳憔悴的面容,泪痕还没有擦去,整个小脸都是花的。但当她又想起她是为谁而哭花脸的,鼻头便又是一阵酸涩。
所以她大哭起来,用甘甜的湖水洗刷悲痛和泪痕。以琳大力扑打水面,把水珠拍到自己的脸上,假装自己没有哭,只是调皮地玩水罢了。她扑打了一阵又一阵,等精疲力尽,在掬起一捧湖水的时候,她脸上的泪痕还是没有洗干净。
忽然,以琳听到面前有什么东西,它发出脚步一样的声音,背对月光向她投下阴影。修女抬起头,一匹全身散发着淡绿色荧光的白马就在她咫尺之前,它毫无恶意地低下头来,连眼睛也是牛奶一样的白色。当它把脑袋低到与以琳平高的时候,修女惊讶地看着白马头顶螺旋状的独角,在萤火虫的围绕下,这根白色的独角闪耀着梦幻般的彩色淡光,时而又变得透明无状,根本不是这个世界上会有的材质。
以琳被这奇特的生物吸引住了,慢慢伸出手想要摸一摸。白马的鬃毛是修女摸过最顺滑的,连外域的丝绸都无法与之相比,细细的毛发可以和每一条掌纹贴合。
马儿很配合修女的动作,并弯曲膝盖,好像是要请她骑上去。以琳犹豫片刻,还是选择跟它走,为了不破坏它精致的鬃毛,修女选择了一个狼狈的姿势上马,避免抓着鬃毛不放。
有角的白马站起来,沿着湖畔慢走。它的走姿和任何马都不一样,如果天鹅有四条腿,那么也应该会像它这样走路。以琳在马背上享受着不怎么剧烈的颠簸,觉得有些好玩,不再像来之前那么难受了。
马儿绕着歇黎湖走了半圈,正好来到湖对面。一个黑色的人影正站在湖边漫不经心地打水漂玩,他也发觉了有什么在靠近,所以移动了一下黑乎乎的脑袋。
以琳看不清那个人,眯眼过去也不行。可那太像了,在她的并不遥远的记忆里,有一个男人也有人影那般健瘦适宜的身材,也有痞子一样的站姿,不把双腿乖乖并牢。以琳觉得自己真是窝囊,现在看什么都像是他,可他已经死了,不能再想他了。她痛苦地移开视线,甚至缩在白马脖子后面,不去看那个人到底是谁。
“——琳?”
以琳全身一震,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觉得有人在叫她呢。
“以琳?”人影又叫了一次,这下以琳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赶紧将头抬起来,越过五彩斑斓的独角,去看那个和他很像的影子。
哦,我一定是在做梦。
不可能的,我看到他死了。
“以琳。”格雷格微笑着走近她,向她伸出一只手。“怎么了,我的修女,已经把我忘记了吗。”
以琳尖叫一声,从马上跌落下来,幸好有格雷格将她接住,才免受落地之痛。这下以琳感受到了男人温暖的心膛和无比可靠的怀抱,修女再也止不住热泪,那泪水倒映着月光,倒映着湖泊,将所有悲伤和困惑化作幸福与热爱,一鼓作气发泄在男人的身上。
“圣主啊!”以琳用软弱的拳头击打格雷格,“这是梦吗?我也死了?我的天呐,求你不要让我醒过来了!”
格雷格觉得好笑:“现在这样碍着你做梦了?”
以琳张口咬他的脸、他的脖子,嘴里满是他的味道,那种苦涩、狂野,又带有普通男人的恶臭的味道。她将格雷格压制在草地上,愤怒让她变得凶狠无比,竟然徒手撕开了韧性出色的军用衬衣,衣物的撕裂声令一旁的天鹅羞于直视。
这样也让独角兽有些尴尬,人家好歹是传说里的动物,两个人一点面子都不给,眼里只有彼此,根本不管什么传说不传说。白马兀自摇了摇头,转身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你干什么。”格雷格的笑容一刻都没有停过,“独角兽……消失了。”
以琳看着格雷格心口的每一条伤疤,新的伤痕都是她认识的,层层叠在旧伤疤上面。她总是不肯相信拥有如此多伤口的人能活下来,那每一条、每一层都让她牵肠挂肚。
现在她相信这就是格雷格,货真价实的格雷格·肯特。她毫无顾忌地低头吻住格雷格,让这个久经沙场的男人不禁心跳停止了一瞬,甜蜜从齿缝间慢慢溢入。
以琳的嘴唇就像一颗满饱的去皮葡萄,怎么吻都不会生厌。反倒是修女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炙热的鼻息冲在格雷格的脸颊上。
格雷格吻得兴起,支起上身固定住以琳小小的身体,将舌尖送进她的嘴里。以琳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从各方面来讲),所以想把格雷格顶出去。但狡猾的黑魔法师已经掌握的修女的一切,他非但没有撤退,还将别的什么送了过去,让修女往这里面沉溺到快要死去。
以琳神失了。那就像是失去体重一样的轻飘感,意识在皮肤表面蒸发,并带走所有力气,彻底倒在格雷格怀里。格雷格感到她在轻微地颤抖,不知道她已经见了一次圣主,所以又低下头去索要。
“以琳……”
“格雷格,不……”以琳双眼迷离,但他在眼里又是那么清晰,是真实、是无法磨灭的。她伸出双手接受他,将他拥抱、将他环绕,生怕他忽然溜走似地紧紧锁住他的身体。
圣徒山常年积雪,但她并非总是那么不近人情。白雪再冰冷,也无法在人的温度下保持自己的形状,她扭捏、融化,化作充满人性的雪水。
在鸦卫城尚未出现的那个年代,人们无法知晓圣徒山的全貌,开拓者只能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探索。在熟悉了山雪的温度与美丽之后,他们就要去接触厚实的山脚,它通常不喜爱有人发掘它,但或许是圣徒山在这一天被圣主眷顾,山上没有云雾和积雪阻挡,将人们全都接纳。
开拓者掘开最困难的登山之路,用双手去丈量的深宽,那姿势犹如最虔诚的朝圣者。这位开拓者喜爱山岳,对他来说,圣徒山的每一块岩石,都是他的宝藏、他的最爱。他攫取一块最特殊的作为纪念,并刻上属于自己的标志——不过他的雕刻手法不算高超,在细致无比的打磨、触抚之后,也只留下一个红色的椭圆形。
开拓者觉得自己在山脚下停留的时间太久了,连圣徒山都有些急了,把太阳拉到自己身后,派出白鸦用鸣叫催促他。开拓者摇摇头,他过于留恋了,或许山上还有更美的景色等待着他呢。
他艰难地在逼仄的小道中前进,圣徒山未有人攀登,他是第一个,找这样的小路是因为这是上山的唯一途径。他手拿登山镐,娴熟地稳固住自己的位置,但不熟悉山路还是让他吃了不少亏,碎石落下,砸在他的手上。不过他不觉得这是倒霉的事,圣徒山正在用她特有的方式欢迎这位来访者。
越是往上,山路就越是陡峭,这就是圣徒山的魅力所在。每一次起伏、每一个山岩都恰到好处,能让他用喜欢的方式攀登。这就说明他们很默契,不像龙卫的沙丘,她粘人难攀,一不小心就会深陷沙地失去主动;也不想狮卫的小山,雨水和泥泞会让人不适;圣主的雄俊高山高得让人不敢攀登,而且付出的代价也在他山之上。那么法卫呢——哦抱歉,法卫没有有名的山,如果花样百出的假山也算山的话。
总而言之,开拓者将全身心都交给了这座圣徒山,她高挑、细瘦,也有不可思议的饱满,那总是他驻足留恋的地方。
值得一提的是,圣徒山山道上方有一处圣痕,在开拓者经过的时候发出了亮光。他有些担心,毕竟这个圣痕以前从山体上脱落过,对他来说不那么友好。所幸今天它除了发光没有异样,他自己也不觉得身体有何不适,便稍稍松了口气,继续专心于攀登。
就在他冲击山顶的时候,天色忽然昏暗下来。圣徒山是座内向的山,她受不了被人长时间探索,以至于用这样的方式央求开拓者草草结束这场旅程。他意犹未尽,但顺着自然之神的意愿,用最快的速度向上攀登,不达目的绝不停歇。
但圣徒山太脆弱了,今天是她第一天和人类共处,这已经是她的极限。天色完全暗下来,黑暗之中,开拓者听见了隆隆的轰鸣,他吓了一跳,完全没料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场雪崩近在咫尺。
生死关头,他释怀了。没有人能从这么大雪崩中生还,那何不就此拥抱她,最后感受一次大自然的力量。这雪崩是略微带有血色的淡红色,厚厚的雪尘来时是一阵接着一阵的,白鸦为他鸣叫,那是他生命中听过最悦耳的鸟蹄。澎湃的雪浪一举吞没了他,将他包覆,将他压制,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如此强烈的冲击,他觉得身体正在炽热如火的冰雪中消解,同她一起变得滚烫,从此,他就成为了她的一部分、也成为了她的唯一。
以琳体力很差,很快就失去了意识,格雷格最后吻了她一下,把衣服盖在她的身上,以免她着凉。然后他也挨着修女躺下,此时天边已经有了一丝光亮,新的一天就要来临了。
到这时格雷格才有些不舍,虽然以后有的是机会,但今天是独一无二的。说来格雷格自己都不相信,黑魔法师和修女,这一定是世界上最最糟糕的配对。
“格雷格……”以琳半梦半醒地看着格雷格,感受圣痕之下他给予的滚烫热度。“我能感觉到它。”
“哦,”格雷格听闻如此龌龊的话语从一位修女口中说出,老脸不禁因兴奋而发红,“你不喜欢?”
“不,我甚至有点迷恋了。”以琳自己都觉得害羞,把脑袋埋进格雷格的臂弯里。
“我们有的是时间。”格雷格笑道。“有的是时间。”
“我爱你,格雷。”
“我也爱你,以琳。”
歇黎湖总会给我们带来一些甜蜜的惊喜,过去、现在,未来也一定不会有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