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圣主城下

  今年的丰收节必将载入史册。没有人在田地间劳作,麦秆焦黑一片,毫无生气地倒在地上。吕讷在田野前深深地吸一口气,鼻腔里都是呛人的烟尘,但年轻的殿下仍能从中闻到胜利的气味。
  不出营地二里,圣洁高大的王城围墙闪耀着光芒,不容许他人侵犯。千百年来,这堵高墙就不曾沾染过一丝尘灰,宛如王冠顶上最大的那颗宝石。在吕讷的印象里,站在这个巨人的肩膀上,就能掌握世间万物,成为一切的主宰。
  圣主城,我回来了。
  法卫人没有在城外列阵,圣主守军也同样没有。按照惯例,吕讷向作困兽之斗的伊斯滕发下最后通牒,让他自缚出城请降。
  圣主士兵打开城门,一驾华丽的马车缓缓驶出门洞的阴影。伊斯滕向来节俭,只用两匹马拉动车厢,马背上披着朴素的白布,不过远远看去,就好像代表投降的白旗。
  吕讷骑在御驾上离开营地,马车横在他的面前,由拉马的马夫打开车厢门。吕讷本以为他会看到一个穿着整齐的伊斯滕神情严肃地走下台阶,然而等了许久老国王也没有出来,吕讷只能勒马靠近一些,把头凑近车厢。
  伊斯滕只穿白色的睡衣,斜斜倒在逼仄的车厢里,一名医生在他身边照料他。才半月不见,伊斯滕变得更加憔悴,胡须已成雪白,在一次次虚弱的喘息下微微颤抖。
  伊斯滕翻开眼皮看了一眼吕讷,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支撑起他的上身,医生赶忙扶住他,并努力听清他在说什么。借旁人之口,伊斯滕呼唤了吕讷的名字,就再也没有后文了。
  吕讷绷紧了嘴唇,他已经在来之前将心扔进冰窖,现在也不免转过头去叹息。伊斯滕以为自己的儿子尚存有一丝良,看到父亲已经病入膏肓,用不会狠心攻破城门,让他死在纷飞的战火中。
  “你本不必受这样的罪过,”吕讷背对着伊斯滕说道,“这都是你自找的。”
  伊斯滕瞳孔一缩,嘴角淌下一行血迹。一旁的医生把药瓶举到老国王鼻下,祈祷清新的药味能让他不至于昏迷。
  吕讷转身下马,一只脚跨进车厢里,周围的圣主士兵以为他要刺杀陛下,横过长矛对准吕讷的后背。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伊斯滕!”吕讷推开大夫,把伊斯的衣领抓在手里,“你到底投不投降,否则等我军入城,我绝不会留你活着!”
  伊斯滕的喉咙深处发出咯咯的摩擦声,涌上一阵的泡沫,和血液混在一起变成漂亮的粉红色。吕讷不依不饶地把自己的父亲举离座位,逼他高高后仰脑袋。圣主士兵向他大吼,警告他放下国王,吕讷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就让这些妨碍“父子谈心”的恶人后退半步。
  伊斯滕皱起眉头,奋力把头抬起来,与吕讷愤怒对视。老国王越是愤怒,身体抖得越是厉害。血顺着脸颊流进耳窝,画出一个红色的笑脸,伊斯滕在口沫之中含糊地说出一个“不”字,终于用尽了力气,如释重负般地呼出一口气。
  吕讷粗鲁地把伊斯滕丢在座位上,在重重矛尖之间跨上御驾。圣主士兵已经被激起了斗志,伪王当众羞辱他们的国王,唯有死战才能消解心头之恨。
  年轻的陛下回到己方营地,对格雷格和芙洛里摇摇头。格雷格点头道:“伊斯滕陛下不愧为当年最有名的战士之一,这样的做法才符合他的性格。”
  “那样的话,我们就要强攻王城了。”吕讷放轻声量并继续往前走,穿过军阵。“我军只有四千六百余人。”
  法卫军一路连战连捷,胜利的喜悦让士兵们几乎遗忘了可怕的现实。自法卫开始远征的第一天开始,吕讷就一直烦恼于补给和兵力,“受困于粮灾”可不只是吕讷的开战借口。他们能坚持到现在,多亏了英勇奋战的将军们,还有为大家疗伤的以琳修女。
  格雷格远眺宏伟的圣主城:“围城至少需要一万二千人,但我们的主力军还在峡谷内奋战。”
  这时芙洛里在一旁扭捏起来,支支吾吾递给丈夫一封信:“事实上,我有个坏消息告诉各位……”
  峡谷方面的战报过了至少七日才传达到吕讷手上,说法卫大败,图道尔被俘。吕讷把信纸紧攥在手里:“快让人看好图道尔的妻子,不要让她也走了!”可说完他就放弃了,这七天时间里,不知道能发生多少事情。
  法卫按兵不动,时间拖得越久,军中的兵粮就越少。反而是圣主城内的援军一天之内集结完毕,吕讷在城外营地内发现了弱不禁风的古登公爵和他的红色骑兵。年轻的陛下皱起眉头,令格雷格时刻注意侧翼的突袭。
  古登公爵手里拿着圣主的地图,在上面点了几处位置给将领们看。“诸位请注意这些森林和石场,敌人们在那里采取攻城器械所需的材料。请将军们立刻发兵袭击,勿要拖延。”
  各位将领领命而去,他的副官们看上去也跃跃欲试,古登公爵连连咳嗽,向他们摆摆手,自己一个人回营地了。军官们向公爵行礼,随即纵马前去阵前调兵了。
  格雷格依照命令严密监视古登的动作,但还是会错了陛下的意。他看到年轻的公爵咳个半死返回营地,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放心地去观察别的将领去了。
  半小时后,采石场里传来震天的喊杀声,格雷格惊讶地回头望去,只见树丛后升起浓浓的硝烟,垒石轰然倒塌。等到格雷格赶到事发地点,龙卫骑手杀死最后一名奴隶扬长而去。
  法卫军建造攻城器械的速度被拖慢,迟迟不肯围攻圣主城。负责后勤的军官一直在抱怨储粮的问题,吕讷将他遣退,独自一人坐在营帐中思考对策。
  反观圣主城内,原本快要被搬空的军营重新被援军塞满,大多数都是龙卫士兵。文迪和雷斯垂德前来扣城门的时候,没有人相信他是什么男爵,直到伊斯滕亲自出来迎接。
  文迪颇受感动,他看到两鬓苍白的国王拄着拐杖朝他颤巍巍地走过来时,不禁鼻子发酸:“陛下!”
  “文迪,塞缪尔·文迪男爵!”伊斯滕不会再忘记这个名字了,“我听说你在信徒村里救下了不少教士和信徒,我在此替已故的教皇陛下向你道谢。”
  “臣没有守护住自己的领地,罪该万死。”文迪扶着老国王不让他鞠躬,“我手下已无士兵,但诛杀伪王之心不会动摇。请陛下做一部队长官,在战场前线作战。”
  众臣听闻男爵与兵可用,纷纷发出轻微的嗤声,加之里杰德伯爵不在城里,又有人开始说“文迪家族无功绩”的往事了。
  男爵毕竟抱有一片赤诚,伊斯滕不忍打击他,他又只要求当军官,自然什么都答应。“部队长官实在委屈您的身份,塞缪尔卿。自布兰特卿和马奎斯卿离开后,国王近卫一直没有领头人,请男爵屈尊领兵。”
  这下将领们都开始捂嘴憋笑了,国王近卫将领听上去是个美差,离陛下又近,但这意味着更少的机会接触战场。文迪绿着脸领下职位,如果敢发一声抱怨,连伊斯滕都会感到不满。
  文迪心灰意冷,坐在通向城墙平台的台阶上生闷气。雷斯垂德走到他身边,挨着他的肩膀坐下,手里端着一碗他们自长途奔袭开始就不曾喝过的肉汤。
  “雷斯垂德,”文迪故意不去看大小伙子,“不要跟着我了,我的立功之机到此为止。古登公爵大不了你多少,也很聪明,跟着他混一定会比跟着我混有出息。”
  雷斯垂德没有说话,绕到文迪面前,男爵抬着头扭到另一边,但雷斯垂德还是感到了晶莹的闪光。
  “大人!”雷斯垂德抓住文迪的肩膀,“您的收留之恩我还没有报答,您就要把我赶走?以后我若是闯出了一番名堂,别人也会说我忘恩负义,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去。”
  “这不管我什么事。”
  “那我说一件和您有关的。”雷斯垂德凑近文迪,“法卫大军,一共两万五千人。就算城内守军再多,也会有近卫出战的机会。凭近卫的战斗力,您还愁得不到功绩吗?”
  听到这番话,文迪终于装不住他那张丧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紧紧抱住雷斯垂德,眼眶稍有些红肿。“好孩子,两万五千人!亏你说得出口,真是好家伙……”男爵不再失意,他从阶梯上站起来,最后望了一眼高墙,和雷斯垂德肩并肩走进暗不见底的深宫。
  最后,伊斯滕来到教廷的施礼圣殿,和一群大臣站在紧锁的大门前。自从教皇离世,教廷一直都是关闭的状态,不接待任何人。古登公爵提醒陛下,现在还不是寻求教廷援助的时机,等到大门被破他们自然会出来自保。“现在叩门,只会影响士气。”
  老国王对古登的说法颇为不满,执意令人推开施礼圣殿的大门。大门一开,首先传来的就是激烈的怒骂声,三位年事已高的大主教正在为教皇大位吵得面红耳赤,胡子都吹到额头上了。
  “照你这么说,那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可以成为教皇!”他们根本就没有发现有人闯入,指着对方吼道,“因为圣主的预兆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野外,而不是你我头上。”
  “诸位主教大人!”伊斯滕忍无可忍,他不敢相信这种危难关头还有人会为了什么教皇在这里大吼大叫,“等你们身首分家,有的是时间争权夺利。”
  “你竟敢口出狂言!”教廷的人都不把国王看在眼里,一群身穿白甲的教廷圣卫排成一排,将伊斯滕等人推出门外。
  随着圣殿大门缓缓关闭,古登又发出一阵咳嗽,令伊斯滕心烦意乱。进门前公爵的话语全都应验了,将士们因得不到教廷的支持而倍感失落,或许就让他们一直躲在门后,还能维持一些士气。
  本次战斗,十一世陛下令亚德里克·古登公爵为全军统帅,指挥圣主城内所有军队与伪王作战。每一面城墙前都有二十二门火炮蓄势待发,整个城池犹如铁桶毫无弱点。即使坚守必胜,古登公爵决定择时出城迎战,将敌军彻底击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