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一天的尾声

  供步卒登塔用的高塔完全是木质结构,大约有三层楼那么高,可以和王国内任何一座城池的城墙平起平坐。一座攻城塔最多可以塞下二百人,现在,一百一十二位法卫士兵肩并肩站在塔中,和它一起上下颠簸。
  塔里不能有任何火星,入口的木门关上后高塔里就漆黑一片了。士兵们只知道自己正身处战场,隔着墙壁都能听到喊杀声和惨叫声,如果高塔忽然停止,那并非是抵达目的地,而是奴隶们遭到了进攻。
  攻城塔建造仓促而简陋,雨滴不知顺着哪一道裂缝渗进来,滴在士兵们的头盔上。一名士兵以为自己流血了,颤动这嘴唇碎碎念。没有人理睬他,在黑暗和逼仄中感到恐惧是人之常情,身为战友必须理解和隐忍。
  最幸运的是现在最外围的人,他们可以面对高塔墙壁上的小小开口,观察外界的情况。他们已经经过了大半个战场,但由于光线昏暗,无法确定精准的方位。
  士兵们知道现在已是晚上,这场仗已经打了将近一天。这支躲藏在攻城塔里的攻城队能如此接近城墙,全都是外面那些精疲力尽的同胞拼死创造的机会。一名年轻而热血的士兵紧握双拳,他发誓不会辜负任何一位战友,一定要顺利杀入城内。
  一名站在他身边的老兵把罂粟壳偷带进了塔里,他一边嚼一边看那年轻人,接着叹了口气:“菜鸟,放轻松,到时候你站在我后面。”
  “为什么?”年轻人有些愤愤不平,“这是立功的好机会,我们将成为第一批进入狮卫城的人。”
  老兵的嘴里发出咬碎罂粟壳的碎裂声。“我们是第一批,所以会遭到最顽强的进攻,伤亡在所难免。冲在最前头的攻城塔就是坟墓呀。”
  一直以来说话的就只要他们二位,等老兵闭上嘴巴,塔里的气氛就更加沉寂了。年轻人想要反驳,却没有好的说法,正好外面紫光大方,就转过头去,强行中止了对话。
  行进路上的阻碍已经被清除,图道尔以一百名法师的代价换来了直达城下的道路,引来法卫士兵们的阵阵欢呼。奴隶们好像也受到了鼓舞,推拉高塔的速度加快不少,已经和图道尔擦肩,离城墙只有不到两百米了。
  狮卫守军看着不断靠近的高塔,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些塔都是梅戎家的人带来的,墙体上还挂着狮卫标志,蓝色涂料粗糙地掩盖住地下的墨绿,仿佛是对城内守军的侮辱。弓箭无法击穿高塔,大雨也好像是一道天然屏障,阻止火矢将高塔点燃。塔内的法卫人听到无数如同叩门一般的声音,心中感到害怕和侥幸。
  拉提诺斯无法对逼近的敌人坐视不管,他亲自推开城门迎击,挡在攻城塔面前,法卫奴隶看到这么个庞然大物早就被吓破了胆子,丢下高塔和一百余名法卫士兵四散逃窜。拉提诺斯用尽全力推到攻城塔,没想到这玩意还挺重,他用了不少力气才完全推翻。
  塔里的法卫士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地板开始倾斜,靠近窗口的士兵正好看到拉提诺斯狰狞的面孔,立刻尖叫起来:“是巨人!”
  法卫人来不及离开高塔被一同推翻,所有人都堆叠在一起手舞足蹈,没有还手的机会。拉提诺斯一跃而起,用巨大的脚掌将塔踩碎,人肉和内脏从脚底挤压出来,变成一堆肉糊糊。
  拉提诺斯一连推倒了三座攻城塔,临近狮卫城城墙的战场上堆满了木制建筑的废墟和被踩扁的肉泥,巨人兴奋地大吼,来到另一座高塔前,不料攻城塔突然降下了门板,门板被当作桥梁架在拉提诺斯的手臂上,一个女人首当其冲踩上门板:“拉提诺斯!我来取我的剑!”
  芙洛里从背后拿出一把弓箭,拉提诺斯暗叫不妙,双手一抬把门板合上,女公爵摔回塔里,被身后的士兵接住。芙洛里大骂脏话,门板没有被完全合上,发出巨大的响声后又重新降下。
  “所有攻城塔,打开出口!”
  攻城塔还没有接触城墙就纷纷打开门板,梅戎狮卫和法卫士兵混杂在一起,看上去特别不像样。弓箭手瞄准拉提诺斯巨大的身躯发射箭矢,拉提诺斯虽然有盔甲保护,四面八方的箭矢总会有中的一支。一名梅戎狮卫人射中了拉提诺斯的左手小臂,一旁的法卫人赞扬般地惊呼一声,让他不由地骄傲起来。
  原来法卫人也不是那么不好相处嘛,他心底这么想着。
  拉提诺斯连连后退,忽然全身一僵,黑着脸进入城门。邓洛可担心将军受伤,不得不劝说他赶紧回城。拉提诺斯觉得谈受伤是对自己的轻视,心情变得很差。
  “我完全可以阻挡这些法卫人。”拉提诺斯把手上的箭矢拔出来,连脸皮都没有动一下。
  “我们要让敌人了解狮卫城固若金汤,就要让他们接触城墙。”邓洛可下令炼金术师在墙后的平台上待命。
  芙洛里原本不希望那么早露面,现在她站在最显眼的地方率领攻城部队接近城墙,木桥直接和城墙连接,还省了降绳开门的动作。
  每一座攻城塔的面前都有两名炼金术师待命,而芙洛里面前的正是大师邓洛可。炼金术大师满眼愤怒和疑惑,好像是在质问芙洛里为什么要背叛狮卫,女公爵则抽出长剑,回应大师一切都多说无益。
  邓洛可抹掉心中的一切情感,眼前的芙洛里·梅戎是无可救药的敌人,不需要任何怜悯。炼金术师扔出手中的炼金药剂,攻城塔内部的空间较为干燥,炼金瓶中的药剂立刻反应,在人群中发生剧烈的爆炸。离爆炸最近的梅戎狮卫人被彻底烧掉了脸皮,瓶子的碎片击穿脑壳把脑颅搅得稀烂。
  火焰在墙壁上迅速蔓延开来,没有雨水浇淋火势迅猛异常,很快就烧着了攻城塔的整个顶层。塔内士兵身体着火在地上打滚,但炼金药剂引发的火焰久燃不灭,打滚只会殃及地板和身边的同胞。
  芙洛里躲开了邓洛可扔来的炼金瓶,但被身后爆炸引发的冲击力推了出去,朝邓洛可面前扑。邓洛可早就为她准备好了钉锤大餐,以双臂的力量向她抡去。芙洛里没有任何防御的机会,这一锤子足以要了一名成年男子的命,她两眼一闭把命运交给圣主,连邓洛可都觉得已经得手,不料钉锤砸中了芙洛里腰间的钉锤,女公爵虽然口吐鲜血飞了出去,但趴在地上缓了一会又晃晃悠悠站了起来,还哈哈大笑道:“赞美圣主!我不会倒下!”
  芙洛里命令士兵攻上城墙,然而攻城塔已经被炼金药剂炸掉大半,其余部分也烧得只剩木架,士兵无法站立在烫脚又脆弱的木板上,纷纷畏缩后退。
  芙洛里被孤立在城墙上,就算她战技再高也没办法抵挡上百人攻来的剑刃。她看了一眼城墙,燃烧的攻城塔残骸在大雨中冒着浓浓黑烟,又看一眼身后那些猥亵嘴脸的士兵,最后毫不犹豫地跳下了火海。邓洛可一惊,趴在城墙往下望,黑烟遮蔽了他的视野,无法看清芙洛里的视野。
  芙洛里穿过火海落在废墟上,摔断了左腿和左手,好像连之前刚被修女治好的肋骨也断掉了。法卫士兵撤退的速度很快,好像有人正在组织他们。芙洛里被黑烟重重包裹,没人注意到她从城墙上跳下摔断腿脚,只好躺在废墟里静静等死。
  “梅戎公爵!”
  格雷格一挥手就熄灭了大火,他将芙洛里拖出焦炭,还是不是挡开飞来的箭矢。“公爵大人,陛下下令撤退了,我们回去吧。”
  芙洛里抬起沉重的眼皮,心里稍微有些小失望,但还是朝他点了点头。
  吕讷在高台上看到攻城塔起火,便开始后悔让芙洛里领军攻城了。到目前为止,法卫无论是用远程攻城、还是突然袭击、近战攻城,都没有什么效果,战斗持续了这么长的时间,士兵们也累了,撤退实在是无奈之举。
  格雷格背着芙洛里法卫营地方向撤退,看上去很是着急。芙洛里以为是阵地受到了袭击,靠在格雷格的肩膀上虚弱地问道:“陛下有危险吗?”
  格雷格摇头:“陛下怎么可能会遇到危险?回营休整,再过几天我们就可以进城欢庆胜利了。”
  战场靠近法卫左侧的位置,一道连接天地的蓝色光柱成为了不少法卫士兵退回营地的向标。狮卫守军见到敌人大肆撤退,完全放松了警惕,几乎快要忘记法卫军中到底有什么人需要多加防备了。
  莱森·方汀见同胞已经撤退完毕,拄着拐杖站在刚刚完成的巨大法阵最中央,所有法师退到一边,聚集在一起为大师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以至于将能量会聚成宏伟的光柱,连普通人都能意识到这里充盈着奥术的力量,
  “法卫法师,与我一同念咒!”
  方汀开始按节奏念动咒语,这咒语异常难念,每一排法师都需要用规定的音调和语法进行颂唱,格雷格告诉方汀要使用这个法术的时候,大师都不敢相信一个门外汉能说出它的全称。
  邓洛可终于发现了法卫军的企图,他懊悔又愤怒,朝拉提诺斯大吼:“你为什么不让士兵出城迎击?每一次都是错过破坏法阵,让敌人的法师完成施法!”
  拉提诺斯刚想回击,忽然感觉有什么硬物飞进自己嘴巴里,赶紧缩一下脖子吐出来,却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只觉得有些冰凉凉的。邓洛可好像也有感受到了,因为他摇头眨了一下眼睛:“什么东西?”
  他摸了摸湿漉漉的头发,找到一个透明的小颗粒。小颗粒在邓洛可的手掌心里很快就消失不见,好像都融进雨水里了。
  “是冰,”邓洛可恍然大悟,“现在是夏天,怎么会有冰雹?”
  起初落在狮卫人头上的只是颗粒状的小冰晶,但不一会,大家都不时地眨起眼睛来,头顶的冰晶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冰锥一样的大小,砸在人头上有些痛。
  “该死!”邓洛可咒骂一声,他猜到这是法卫法师的法术效果,虽然他不知道如何应对,但为了躲避冰锥必须进入堡垒。大师抬腿就要往门口走,不料一个趔趄,竟然没把腿给抬起来。
  邓洛可低头一看,发现整个平台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将所有狮卫人的脚全都冻在地板上。大师顺着大声惊叫的士兵望去,发现冰层还在向外蔓延,似乎要把整个狮卫城都变成一座冰雕。
  邓洛可突然想起格雷格以前说过的话。“作战的将领无非依靠着天气、地形和士气作战。”格雷格说,“我觉得‘依靠’是将决定交给别人的做法,所以能‘改变’它们的将领才是真正的将领。”
  这只是两人饭后的小小谈资,邓洛可从来没有当作一回事过。可现在,他低头看着这束缚住自己双脚的、冻结成冰的雨水,打从内心深处感受到了格雷格的可怕之处。
  恐惧让大师手足无措,像傻了一样站在原地不动,老实说,现在除了站着不动,实在没有什么别的事可以做了。拉提诺斯尝试把冰层砸开,但光有几道裂缝不足以彻底解放,冰层还会自动凝结。眼看着守军快要失去战斗力,拉提诺斯急忙大喊:“邓洛可,想点办法!”
  法卫完成撤退,吕讷又开始考虑要不要重新冲回去。图道尔盔甲破损,大腿似乎是受到战场上狮卫骑兵的冲突而有些不灵光,不适宜骑马冲锋;芙洛里手脚都已骨折,护具和血淋淋的肉黏在一起,如果不快点接受治疗很有可能发生溃烂;只有格雷格看上去没什么太大伤势,但他一直在建议陛下稍作休整。“陛下,我们已经攻打城池一天一夜,各位将领都需要休息。等莱森回来,我再和您说下一步的计划。”
  吕讷思考片刻:“敌军此时是否还有抵抗能力尚不可知,等情况明了了我自然会停止进攻。”
  格雷格耸耸肩,他已经很习惯这样的陛下了:“那在下告退。”
  年轻的陛下派出一支轻骑,领头的小队长举着图道尔将军常用的挂旗长枪,一边挥舞一边大声呼喝,好像身后足足跟着两百名骑兵。此时正好一道落雷炸在战场边缘,狮卫人都以为图道尔率军冲来,赶紧蹲下来抱头等死。
  邓洛可面色如纸,眼看着冰层快要蔓延至整面长枪,所有人却像根深蒂固的野草一样在风雨中痛苦地摇晃。炼金药剂已经在战斗中用得差不多了,腰间只有一个用来引发爆炸的瓶子,邓洛可突然眼前一亮,立刻解开扣子,将瓶子握在手里。
  身旁一名炼金术师大惊失色,赶紧阻止邓洛可:“大师,您要做什么?它引起的爆炸足以将人炸成碎块啊!”
  邓洛可抬头望了一眼从天而降的冰锥,远方那队敌军骑兵一直在来回逡巡,好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进攻角度。大师心头一紧,要是格雷格抓住了他,是绝不会仅仅把他炸成碎块这么容易的,想到这里,邓洛可打开炼金瓶的瓶盖,硝烟的味道弥漫开来,瓶身被他猛地甩落在地,红色的鲜花在他脚下绽开,并张开充满火光的巨口将他吞噬。
  巨大的爆炸在城头震颤着所有人的心扉,不少狮卫人被炸成碎片飞落城墙,其中包括不少炼金术师。法卫轻骑目睹了这一幕,以为敌人还有行动能力,立刻掉头返回。冰层果然被爆炸震碎,趁这个机会狮卫士兵拔出自己的双腿,一蹦一跳钻进堡垒,以免被再次冻结的地面重新禁锢。方汀突然双眼暴睁,“呜哇”一声吐血倒地,法术戛然而止,狮卫城只被冻住了一面东面城墙,法阵渐渐黯淡下去,直到黑夜完全将他们笼罩。
  邓洛可被炸断了双腿,拉提诺斯跑过去时,他已经昏死过去毫无意识,只有心跳能证明他还活着。拉提诺斯把他捧在手心,两条腿晃晃悠悠,只是象征性地挂在膝盖上。也许是雨水降低了爆炸的强度,才没有让邓洛可粉身碎骨,所以或许在冥冥之中,圣主也在保佑着这位炼金术大师吧。
  方汀重伤让吕讷坚定了撤退的想法,法卫大军向后撤了五百米并安定营地,周边有一处无人村庄,所有重要将领将会以此为据点进行作战。年轻的陛下听闻城头发生爆炸,询问格雷格作何解释。
  “炼金术师善于制造爆炸,”格雷格说道,“但城墙冻结已成事实。等到诸位将领休整完毕,即可再次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