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半夜,季修年是被一阵急剧的喘息惊醒的。因为一直是倚靠在床边休息,此时骤然醒来,浑身都格外疼痛,似乎骨头架子都被碾压过一般。他揉了揉惺忪睡眼,看到半坐在床上的修。那男孩向来冷静的神色中透露出的却是茫然。
  季修年揉了揉自己疼痛的太阳穴,问:“做噩梦了么?”
  修眨了眨眼,意识像是云游了几秒钟,才声音很轻地回他:“嗯,”他微微顿了顿,才继续说,“我不知算不算噩梦,我只是梦到过去。我已很久不曾做梦了。”
  季修年用谨慎的语气问:“愿意诉说吗?”
  修听了微微笑起来,他似乎是觉得季修年面对他这样谨小慎微不太必要,不过他向来身居高位,面对其他人的卑躬屈膝、曲意奉承均已习惯。他自出生起就处在普通阶层难以到达的地位,也因此看很多事情都以居高临下的傲慢态度。
  不过季修年的本意是善良的,他怕让这儿男孩想起伤心事,不愿让他诉说他不愿说的事。
  但他们今晚的谈话却很重要,今晚之后,季修年才明白自己青年时期为什么又有很大可能要经历一场生死难辩、无疾而终的恋情。在一切都不明朗的情况下,被另一方的人格魅力所折服,进而心动,实在很像是年少时会犯的那类错误。但他们往往不知的是,隔在二者之间的除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房子车子存款等生存时亟待解决的问题,还有价值观的冲撞与社会阶级的天渊之别。
  修和他之间还要加上一层,那就是他们连物种也不同,甚至都不在同一颗星球上。年少的恋爱总充满潮气蓬勃的青春气,以为只要有两厢情愿的感情就可以克服一下,但最终面临诸多问题时,少年又会因阅历与勇气的不足而选择放弃。
  但不管怎样,人在了解现状之后都是要做出选择的。
  季修年有他自己的选择。
  “我梦见了小时候,我出生的第二年。和你们人类不同,因为我们出生后可以随意调整形态,所以在我的家乡,你能看到看起来像一百来岁,实际上刚出生两年的人。我的资料库里也有你们人类的教育体系,我们也是不同的,更多时候我们刚出生就是携带知识的,但是我们并不理解——”修说,说起故乡时他的面部线条变得柔和起来。
  “就像你们都是U盘,出生时有自带的内容?”季修年问。
  “不错的比喻,所以我们可以知识渊博但却完全无法利用,接下来的时间则是在自我学习这些内容,至于如何学习,这些方式已经伴随基因生在骨子里了。社会顶层与中上层像你们人类一样有学校,但有资产的更多是一对一个人教育。而社会部分中层及下层贫民,都是通过基因遗传的内容自我学习。比起地球,我们的优势在于能保证所有人完成基础教育。”
  “一个问题,如果原本就处于顶层的人,他的遗传基因是否所带的知识就越多,而他的社会阶层也决定了后代能享有更加优质的资源——”
  “是的,这就是我们存在的问题。因为阶层划分而导致教育资源基本垄断,再加上你所说的这些,而且我们也没有地球这种大型、公平的考试制度,例如高考、SAT考试,每个人都可参考并借由此进入大学学习更多知识,从而达到阶层的流动。这在我的故乡,是不可能的,因制度本身的问题,我们星球的阶层已经完全固化,并且基本没有任何可能有阶层流动的情况发生,而顶层、上层及部分中层的后代也足够优秀能够胜任大部分他们要进行的工作,这就造成了对底层的进一步剥削和掌控。但是,这种一成不变的社会结构导致长久被压迫的底层暴怒了,几百年后,底层为了资源获取更加公平发动了战争。”修说,他在讲述这段历史时仍是冷静的。
  季修年看着他,觉得他像是在从脑子里调动数据。
  “人类的历史也是这样,有压迫就有剥削。”季修年说。
  修微笑了一下:“但是第一次战争底层失败了,顶层、上层及大部分中层联合起来,决定铲除所有对此不满的底层,他们足够强大,于是真的这么做了。”
  说到这里,修撩起自己的白衬衫下摆,露出平坦的、肌理形状相当漂亮的小腹。
  他的小腹上出现的是战争中的图片,那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人间惨状,炼狱一般。
  而后修放回了衬衫。
  “那场战争后,三分之一的人口被铲除,走两步就能踩到尸体。”修说,他的语气依旧平静,而季修年却听得内心震悚。
  “但铲除当时的底层,只能是暂时性地解决问题。只要有生命存在的地方,就总有人要成为底层。于是当时的部分中层沦为了底层,他们由昔日的剥削者成为了被剥削者。”
  “如果能和平相处——”
  季修年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了。
  “当时的情况不存在所谓的和平相处,因为我所在的星球资源相当有限,而在那段时间内由于人口的膨胀,人均所得资源骤减,而阶层存在又注定了底层居民必被剥削。铲除人口后的一段时间内,由于资源紧缺的情况得到缓解,所有人的确度过了一段相对快乐的时光,这在我们的历史上被称为‘铂金时代’。但铂金年代的存在是相当短暂的,沉浸在快乐之中的人们,又产生了大量的新居民。而且,在我们的星球是奉行无性繁殖,且繁衍后代除了资源限制外,没有任何生育上的痛苦。那之后,星球所有的又不够用了。新的底层继续被剥削。”
  季修年重重呼吸了几下,才问出口:“所以又发生了战争?”
  “是的,这几乎成为了历史的循环。资源有限,分配不均,底层起义,消灭底层,人口再度繁衍,又因分配不均消灭底层。唯一产生了变化的是,我们的人口素质在一次又一次的大清洗中越来越高,一开始我们甚至没有地球上人类的智慧水平高……”修说。
  “你不喜欢这样吗?”季修年问。
  修看着他,很认真地回答:“这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我没有立场谈喜欢或者讨厌。不过,历史并不总是一成不变的。在数次这种恐怖清洗后,中层内出现了极为优秀、甚至于超过顶层的居民,他们看穿了斗争的源头在于资源,这批优秀的中层集结起来,在宇宙之中漫游,寻找适合的资源,然后将资源凝结为能量晶锥,作为我们星球的备用资源。”
  “所以战争停止了吗?”季修年问。
  “不,恰恰相反,战争更多了。并且不仅仅存在于星球内部,而是进一步扩展到了宇宙。因为我们不知道那群中层将晶锥藏在哪儿,这只是流传在每个人基因中的数据,但我们从没有人真正证实过。但凡事必有其缘由,所以我们每年都会派人去可能的星球进行探查。中层留在我们基因中的这个数据,让世界经历了很长一段和平年代。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
  “那,你和你的哥哥……”
  “我的哥哥比我早出生,我们的父母就是星球中‘看不见的顶层’,我们资源极端优厚、享有最高质量的教育,因此也拥有最强大的能力。在和平的那段时间,我和我哥哥的关系相当好,可以说我的绝大部分教育都是由我哥哥完成的,我不怎么喜欢我的私人老师。”
  “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季修年,你们中国有种说法叫做玄学,我觉得历史也是这样,它有时候是不能用推理去完成的。就像没人会想到中层也能出现超过顶层的优秀人物。和平只维持了两百年,而后,底层出现了一个超过所有人、令最高顶层都不敢置信的优秀者,他用短短五十年的时间,就该写了这个星球的阶层人员分布。”
  “他叫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