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季修年站在那块挂着“K市潜风街精神卫生管理中心”的牌子,手心微微冒汗,这勾起了他的一些回忆,最终,他还是走了进去。
病院很小,走进去是一个狭窄而幽深的通道,绿色的墙面让映照在上面的光也透出一股阴森来。
前台隔着铁栅栏和玻璃的,是一位无精打采的护士,她看起来昏昏欲睡,盯着眼前玻璃墙,手肘撑着头,一点一点。
修看着周围,眼神里满是疑惑,但他什么也没说。
季修年敲了敲玻璃,护士才堪堪施舍给他一个眼神。他们花了两分钟时间做登记,护士拿起对讲机打了个电话,很快就有另一个护士领着他们朝前走。
走廊幽深,季修年看着墙壁上的白板用蓝色水笔写着安排——
星期一,
一、广播体操,医疗查房,自行车;
二、广播体操,医疗查房,健康之路;
三、广播体操,医疗查房,绘画;
四、广播体操,医疗查房,钢琴……
活动的安排看上去都尽量显得有趣,只是狭小的病院里,从护士到病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沉默。季修年看到在走廊尽头的一个护士,从始至终都低着头。
走了大约两分钟,他们终于到了妹妹所在的房间。护士打开门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这房间很小,摆放着三张病床,另外两张床都是空的。床边是落下的束缚带,白色床单上带着血。没有窗户,逼仄得令人窒息。
最里的那张床上坐着一个少女,头发长到腰际,但是被剪刀剪得七零八碎。她背对着他们,整个背影显得相当消瘦、纤细。
那是他妹妹。
修看着着周围的一切,眉头皱起来,他看起来想要说话,但最终还是压了下去。
季修年对着门敲了敲,少女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他有些哑了嗓音,最终声音微微颤抖着说:“霜儿……”
那个背影仍然没有任何动作,季修年跑过去,半跪着在女孩面前,将手轻轻放在女孩的手臂上。
“凌霜……一个月的时间没来看你,是哥哥不好。”季修年低着头,咬了咬牙,再去看少女。
季凌霜其实相貌生得非常漂亮,大眼睛小鼻子,五官像是雕刻家精雕细刻出来的一样,是一个标准的美人相。只是此时她的脸色过于苍白、神色也过于晦暗,整个人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
季修年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他其实一直很害怕来精神病院,因为每来一次,都要面对亲人已经变成这个样子的事实。
修看了看四周的情况,最终只是安静地观察季修年和季凌霜两个人的情况。
过了好半天,季修年才听到少女的回复。
细弱的、纤细的声音,如同少女本人一样,似乎轻轻一握就能折断。
“哥哥,你来啦……”她说,但只说了三个字,她就显得非常吃力。
“你还好吗,霜儿……这个月过得怎么样?”季修年轻轻握住她的手。
少女面无表情,过了好一会儿,长长的睫毛震颤了一下,才慢慢回答:“哥哥,我好辛苦,我不想……继续活下去了……”
她说,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但都很清晰。乌黑的双瞳看着季修年,其间是深深的疲惫和心如死灰。
季修年只觉得心脏震痛,上个月来的时候,妹妹给他的也是这个答案。
他给不出答案,他当然不想让她死,他也无法感同身受她的痛苦。
妹妹患的是严重的抑郁症,父亲的家暴导致她最后精神分裂,整个人症状非常严重,医生诊断出是双相情感障碍。
到季凌霜现在这个程度,已经是每天都在尝试自杀,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非常努力地在活下去了。
季修年没有说话,他半跪着、颤抖着将坐在床上的妹妹抱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然而他的手一直在发抖,嗓音也哽咽着:“霜儿,霜儿……哥哥认识了新朋友,他也来了,哥哥把他介绍给你好不好?”
季凌霜任由他抱着,没有声音。季修年离她这样近,分明能听到她的呼吸声,能感受到她心脏的跳动,可他却觉得自己像抱着一个死去的人一样。就如同这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僵硬的、麻木的,尽管还是那样漂亮,可再也没有了从前他们相处时的感觉。
季修年想起他们还小的时候,那时候父亲还没开始家暴。他眼里的妹妹一直是他的天使,总是微笑着,眉梢眼角都是洋溢着的青春朝气。后来,就如同天一下子黑了一样,父亲的公司破产了,自此以后,人间沦为地狱。
“哥哥……我不想认识、任何人,我知道,你需要我。可我……”季凌霜说,断断续续的,说到最后,竟然无声了。
季修年摸了摸她的头,最终将女孩儿抱到床上,替她盖上被子,轻轻合上她的眼睛。
季凌霜很乖巧地任他动作,最后也闭上眼睛,看起来像睡着了。
乖乖的,很安静。
季修年不舍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最终还是走出了病房。
他们在病院里走了一遭,季修年看见的全是孤独的人。病人们看见他们走过,也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他们是透明一样。而病人之间也没有交谈,似乎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宇宙里存活,而与其他的宇宙老死不相往来。
他想起了小时候玩乒乓球,小球在网之间来去,此时这一切给他的感觉就像是那个来回的过程被无限拉长、变慢,只留下空荡而寂寞的回音。
走到病院的后面,是一片长势繁茂的野草。
季修年走过去,坐在野草上,看着眼前的病院发呆。
修坐在他身旁,没说话,他在等他开口。
“最开始妈妈生病了,进了医院,霜儿的症状就越来越严重了。每天都试图自杀,那时候我很害怕,时刻不离开她身边,每晚整宿整宿不敢睡觉。我怕一睡着,她就会离开我和妈妈。我记得有一次我实在太困了,倒在桌子旁昏过去,醒来时发现霜儿尝试把床单剪开,拧成一股绳子抛在房梁上……那时候我吓坏了。但没有一个人能帮我,你也许会觉得我很软弱,那时候我抱着她哭了一下午。我乞求她不要走……别离开这个世界。”
季修年说着,他把头埋进双腿之中,不想让修看见他的脸。
“是不是很自私,她都已经这样痛苦了,可我还想要她在这个世界受苦……那天晚上,霜儿告诉我,让我带她来这里。她说来这里,就不会想要自杀了,哥哥就能开心起来。可是她患的抑郁症是属于神经系统症状,怎么可能通过简单的心理疏导就被治疗成功?现阶段能开出的那些药物,都只是压抑她的活动而已。吃了药,她或许可以不再失眠、不再疯了一样杀死自己,可她越来越安静了……那不是属于活人的安静,那是生者对人世间所有痛苦的妥协。”
“一个月前我就想带她离开这里,可是离开后怎么办呢?我能为她做的,还不如这里的医护人员来的多。如果她跟我离开了,在我不留神的时刻,就离开了我和妈妈了怎么办?”
季修年说着,他的嗓音却越来越低,最终几近于哽咽。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双腿间落下,滴进草丛里。他觉得他这样无能、软弱,明明不愿意展示自己软弱的一面,可眼泪还是忍不住地流下来。
“……”修没有说话,季修年却听见他的呼吸声也稍稍沉重起来。
而后,他的脊背被轻轻抚摸着,对方像在摸着一只猫一样,安静的,安静的。
许久,修才开口说话:“我可以带你妹妹离开这里,给她提供我能提供的最好的医疗环境。但我不能向你保证,治疗能够成功。因为人脑是非常精细的东西,虽然我们的科技和医疗都很发达,但是也不敢对大脑轻举妄动。”
修不会安慰人,他只会把他能力范围内的帮助给季修年,也不给对方虚假的希望。
季修年抬起头,有些怔怔地看着他,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她会有机会治好吗?”
修轻轻叹气:“我的人会尽力。”
“谢、谢谢你。”季修年说,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谢,最终召出有匪划破自己的手臂,朝着修伸过去,“你、你喝吧。”
因为疼,他的手有些抖。血液慢慢流出来,在手臂下形成一道细细的血线。
修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倏地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吻住他的伤口,却没有喝他的血,只是把伤口舔愈合了。
“很奇怪,现在我不想要你回报我。”修说,他的表情很认真。
季修年突然间觉得自己很卑劣,因为他向修展现了自己脆弱和悲惨的一面,修因为善良所有受了他的要挟,最终愿意无偿为他付出。
他并非有预谋的这么做,最开始他只是想要倾诉而已。
最终却发现,这种倾诉对于看重他的人来说,也是一种负担。因为看重,所以对方会主动来帮助,甚至于不索取任何回报。
修不懂人类的感情,也受到了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