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如果没有小木人带路，正常人很容易就死在这里吧。
迂回周转，最后终于回到了地面上，棺材铺在夕阳下有些萧条。很罕见的，天空中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烧得一望无际，将所有建筑都染上一层血红的色彩，艳丽到让人感到胆寒。
棺材铺像是城市的棺材，给季修年一种这座城市命不久矣的错觉。
他呆呆看着，修也不说话，在原地等他发呆结束。
“修，我想去看看我的妹妹和妈妈……”他说，突然觉得很冷。
“好。”修回答。
乾歌的鸟还在他的肩膀上，他拿起木鸟，按下了它尾巴上的第三根羽毛，与修一同往家里走。
他有些心事重重，乾歌提到自己的爷爷，他便想起了自己的爸爸。那个男人的影像，他想要说他的影子已经模糊了，但事实是已经印刻在了脑海里，这么多年无法释怀、也无法忘记。
父亲的身影总是高大的，他记得最深的，便是躺在床上压抑哭泣的母亲，和拿着皮带抽打妹妹的父亲。那个时候，他在哪儿呢？他怕了，他躲在床下，牙齿咬着手臂，他不敢出来，像个懦夫。
他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受伤、额头流出鲜血，却不敢发出乃至于一个字。
但其实他能逃过去的次数也很少。修应该知道吧，毕竟他都看过了，它的身上其实到处都是小时候留下来的伤痕。
这些伤痕淡不掉，就像是烙印在身体上一样，那是他的灵魂的一部分，是的过去。
蒋墨琨的爷爷死了，他还有一段幸福的过去，说实话，他很羡慕他。但是他的父亲没有死，他的父亲还在监狱里，并且很快就要服刑期满出狱了。
不自觉间，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而后，他的一只手被修握住了，温暖的感觉从肌肤相接的地方传过来，还有天竺葵和雪松木的香气。
季修年怔怔看着，然后抱住了修。
修是沉默的，任由他抱着。
“修，人类总是贪婪的，你给了一点，他就会想要更多。”季修年说，他觉得他原意是想要劝诫、提示，但到了最后，却反而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
他终于发现，他既不敢和修建立想象中的亲密关系，又不想修与他疏远。到最后，他希望这种感情以亲情的方式存续下来。他不知道这是否很奇怪，但自己也觉得实在不该。
“我不想给的时候，就不会给。”耳边传来清淡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他的脊背被轻轻抚慰。
季修年的心沉静下来，他觉得，有了黄昏的这个拥抱，他又可以坚持好几个月了。
第二天，在他们准备去精神病院之前，K市又爆发了骚乱。K市及周边的省市，在一夜之间大量中小学校全部倒塌，造成大量人员伤亡。事情发生在一夜之间，专家给出的解释是地震，但很奇怪的是电视和网络媒体没有任何关于现场的视频，偶尔零星的几张照片也都是模糊不清的，但很快就被官方删除。
这种暧昧不清的处理，让季修年觉得诡异。
修看新闻的时候，双手交叠成塔状撑着下巴，看表情还是一贯的平静。
“看出什么来了吗？”季修年问。
修静了半晌，才说：“我不是很确定……这不像是清野派的作风，他们虽然对人类不屑一顾，但是向来是采取直接的方式，不会像这样……这很恶心，雅哪怕要对付人类，也不会采取这种手段。”
雅是修的哥哥。听到修这么说，季修年心里稍稍平静了些许，也许真的是地震的原因呢？
“很诡异，但具体的情况还需要调查。不过在这之前，你有自己想做的事，对不对？”修问他。
季修年心里一暖，说：“修，陪我去见我的家人吧。我想把你介绍给她们。”
修嘴角微微勾起一个笑，他说道：“我的数据库告诉我，你们人类带另一个人去见家人，往往他们下一步动作就是要结婚，你要和我结婚吗，季修年？”
他的语气很轻松，那一刻季修年真的确定对方在开玩笑了。
“对，见完家长你就要嫁给我。从此以后我们财产共享，要为这个家庭同等付出。要互相尊重、理解、爱对方。”季修年也打趣道。
“还有满足彼此的欲望。”修补充。
“欲……欲望？！”季修年脸上顿时发热起来，为什么修最近总是挑起这些危险的话题？
“你对我存在欲望吗？我之前思考，你喜欢我的身体，有部分可能是在遵循生物的本能。但之前我很快否定了，因为这种情况，对同性的身体产生欲望往往在生物中很罕见。而且你总是避开我。”修说，他的双眼里显出一种思考的感觉，“但也可能是你过于喜欢自己，毕竟这具身体在大体上和你是一样的……嗯，如果你有，我也不介意替你解决这些问题。”
修说，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总体表现得都很平静。
季修年觉得自己的脸都快烧起来了，他结结巴巴地否认：“没、没有。”
“嗯……没有吗？为什么你看起来在像在撒谎？”修追问。
季修年觉得自己又变得乱糟糟的了，他有些狂躁得抓住自己的头发，满头呆毛又开始乱翘起来，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想以此掩盖自己的慌张。
“我不能这样，我们不能这样。我们不在一个星球，我们甚至不是同一个物种，而且、而且，发生肉体关系这种事，是需要非常、非常慎重地决定才能付诸行动的。至少在我看来如此。”季修年说。
到最后，他甚至大吼起来：“我不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混乱，也不想打乱现在维持的和平。修，你对这方面什么都不懂！你连人类的感情都没有，说出这样的话，太过分了！”
说完这些话，他像脱水一般剧烈地喘气，他看着修，观察修的反应。
“是这样吗？我的数据库里显示，人类发生肉体关系都是为了满足彼此的欲望，是我的数据库错了吗，我会修正它的。”修的双眸里顿时有无数数据流过，他静了片刻，应该是正在修改数据。
季修年看着他，刹那间觉得自己似乎丧失了言语。
于是他问了一个他觉得很重要的问题：“修，你有哥哥，在你们的星球，你们也会有丈夫和妻子的关系，并且存在依恋和爱慕的情感吗？”
修思考了一阵，说：“有的，只是和你们不一样。用你能听得懂概念来解释，那就是孩子的出生都是无性繁殖，我们将DNA放入实验室进行培养，很快孩子就能诞生。”
季修年想象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想象不出那是什么场景。R-798星球的孩子们出生的地方在哪？也是像粮仓一样的蜂房吗，每一个格子都有一个孕育的新生命，等到生命体发育成熟，蜂房打开，孩子被传送带运送出去，交到父母的手中？
“那你们，会有满足彼此欲望的事情发生吗？”最终，好奇心还是让机修年问出这句话。
修歪了歪头，认真地想了想，说：“嗯……好像有吧，但是很少很少。几百年前无性繁殖技术成熟以后，虽然我们的能力还在，但是基本上已经没有人做这些事了……不受保护的贫民区这些会发生的多一些。”
“那你呢？”季修年问。
修笑起来，眼角眉梢看起来都柔和了不少：“我吗？没有，我从出生后就有很多事情要做，我的时间很宝贵。而且，我的遗传体也很宝贵，不能随便就给其他居民。”
季修年觉得头脑里有东西在轰隆隆地炸开，什么叫“我的遗传体也很宝贵”？但他不敢去问这个问题。
“那你为什么，愿意为我解决这个？”季修年说，他总觉得自己问得很没有底气。
却不料修只是看他一眼，而后开始大笑，喘不过气来的那种笑：“你在想什么呀？我们的方式和人类的方式完全不同，更何况，我用的是人类的身体。用人类的躯体替你做这些事，对我来说非常简单，就像你吃薯条、喝可乐一样简单，只不过是有技巧的运动而已，有什么呢？”
季修年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原来，从始至终修就没有把这件事看得特殊过。原来在修的概念里，为他做这件事，和那些隐秘而特殊的感情完全不沾边。
最终，他摇摇头道：“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即使我有欲望，我也有双手……”
说完这句话，他觉得有些尴尬，掩饰性地干咳了两声。
修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了他片刻，静默着，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以为你会觉得用人类的身体来解决更舒服。既然你这么说了，以后我也都不再提。”
这场糟糕的对话终于结束了，季修年如释重负。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想把它忘掉，却发现真的忘不掉。
做正事啊，季修年！
他告诫自己，妹妹和妈妈还在医院等你，大量学校倒塌的事情也在等着被调查，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还把心思放在这些事上呢。
最终，修抱着他飞过一个个屋顶，朝着精神病院跳去时，他努力地让自己忽视“他的怀抱很温暖”这种心情，而是让对妹妹的担忧塞满自己的整个心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