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贺红妆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秋玹都觉得面前那位虽然貌似狼狈地靠坐在墙上但实则本质上还是高高在上的“神明”都要撕破脸朝她动手了。这种错觉仅仅是一刹那,男相的神像抬起头看她,目光里是一如既往的怜爱与慈悲。
“那么,你是从哪里听说这个名字的呢?”
神像的语气中带上了点循循善诱,同时,他没承认却也没有否认秋玹脱口的那句“顾蛇”。秋玹自上而下瞥了对方一眼,道:“你不能说话吗?”
米莎在后面拿手肘撞了她一下,示意怎么一上来就提人家痛处万一被惹急了怎么办。
面前神像沉默的时间似乎是更久了些,半晌,他无所谓地牵动嘴角笑了笑,露出旁边的剥皮老鼠。“是的,很抱歉,我不能说话。”
他张开嘴,就这样大方而冠冕堂皇地给所有人看他口中截断了的半根舌头。这样正大光明的态度反而令人不禁心生疑虑。
这和秋玹原来所预想的不一样。
事实上,从一开始秋玹就不相信什么永不熄灭的太阳这种说辞。眼前的男相确实是做了很长一段时间与“夜晚”邪神抗衡的守护者,但这并不能代表他就是全然的“正义”。
尤其是在第一次入庙的时候,或许很多人都已经忘了第一次祭拜神像时看到的东西。
女人的手里拿一匹染血的红布,男人手里拿的是,长钉。
从看到男相手里拿着的长钉的那一瞬间起,秋玹从此就对这个太阳的象征持怀疑态度。单是这一枚长钉已经能代表太多东西与隐喻了。
秋玹沉默着没说话,她现在在等,等一个男相佛暴起发难的机会。
只是就好像与邪神的纠缠当真燃烧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现在高高在上的神像斜靠着墙面坐在地上,一时竟宛如强弩之末。
“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秋玹干脆也直接原地在地上坐下,避开了流淌在墓里从女邪神身下渗透出来的黑血。“‘红妆’指的是新娘这毫无疑问了。但如果对于江岚景来说,瞎子是那个放火烧了礼堂的‘常棣’,对于左岚来说,顾蛇是烧礼堂救她出来的‘常棣’,那么新郎呢?这三句唱词里面,每一句都在重复着‘贺新郎’,但是‘新郎’这个角色竟然一次都没有出现在大众视野里。”
“新郎到底在哪里,又或者说……新郎这个角色真的存在吗?”
坐在地上,秋玹视线与眼前貌似奄奄一息的“神明”平视着。在说这话的时候,她没有错过一丝对面人的神情,却发现男人始终是一副低眉慈爱的样子,哪怕是在听见新郎这个词的时候也不曾动摇半分。
男人道,“你们早就见过‘新郎’了不是吗?”
每一个人视线一转,同时出现在了那间熟悉而悚然的礼厅里。单从眼前的场景来看并不能判定这是哪一条时间线的记忆,而下一秒,不远处传来轻响马蹄声,一名穿着大红嫁袍的男人骑着骏马往这个方向而来。
那张脸是熟悉的,秋玹曾经在左岚的记忆里看见过,是那个叫做顾蛇的男人。
顾蛇动作潇洒地下马,猩红的嫁袍衣摆在空气中摆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他绑好了马匹往礼堂这边走过来,端起酒杯与一路上看到的任何一个人敬酒,俨然一副新郎官的做派。
而那些人的反应,却不是假装没看见,就是一脸看好戏的鄙夷。
顾蛇穿过礼堂,走到最中央头戴大红绸缎的女子跟前。他上前一步想要牵起女人的手,下一秒被蓦然出现的媒人与宾客团团围住,隔离在了一个接触不到新娘的范围之内。
坐在高台上的中年妇人瞥了下面一眼,冷哼一声,嘲了句:“你的好儿子。”
坐在旁边的男人似是有些尴尬,但在婚礼上也不能做出什么事来,只心累地朝下方人群招了招手,示意只要他不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就随他去吧。
顾蛇被人群架到一个相对距离之外,那角度却是正好直直对着中心左岚的。于是他也没去在意周围人桎梏他的动作,只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新娘,口中喃喃自语着些什么。
直到看到这里,秋玹终于明白了,原来那些男性行刑官有时在梦境中所代入的根本不是什么新郎视角,而是顾蛇的视角。是顾蛇自己把自己想象成新郎的,代入视角。
喧闹了半晌过后,婚礼总算按着正常流程走了下去。双方父母交流完毕,紧接着,一个布衣打扮的人手捧着一块东西走了上来,径直朝新娘走去。
看到那东西,原本被桎梏住总算安分了一会的顾蛇突然发病似的挣扎,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径直挣脱了两个按住他的村民,穿着自己的嫁服疯狗一样朝礼堂中央冲过去。
他一把掀翻了布衣手中的东西,不顾周围人瞬间的死寂与倒吸冷气。他正身面对着左岚,说了一句:“夫妻对拜。”
顾蛇伸手按在她肩膀上与之鞠了个对躬,再起来的时候,高堂上的两人气疯了大喊大叫着让人“把他拖出去!”周围的村民也在死寂过后大惊失色,看脸上的神情就像得知自家的房子塌了那样。
“是我的新娘了。”
在一切嘈杂震怒情绪的源头,顾蛇只看着眼前的红衣这样轻声说道,“再也没有人会将我们分开。”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再也没有‘人’会将我们分开。”
说这话时,脚边被一把掀开在地的乌木牌位,就静静躺在地上。
“……”
“嘶。”众人从那段记忆中回过神来,咂舌感慨了一句。如若当初左岚的婚姻是这样子的话,那么看样子,现在在刚结束的江岚景的婚礼上,“新郎”没有出现的原因也是相同的。
新郎这个角色一开始就不存在,因为是死人。
“我爱她胜过生命。”低眉的神像坐在地上,狼狈脱水宛如将死之人。看样子是将众人拉入记忆当中彻底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现在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了。“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她踏入苦海,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是你们,你们也会选择这么做的。”
秋玹突然想到,那时在高堂上,名义上左岚的母亲嘲讽了对面一句“你的好儿子”。那么之后顾蛇放火烧了礼堂无一幸免,死在大火中的人也包括他自己的父亲吧。
她对这样的情感不予评价,又不免想起了当时在左岚的记忆中,自己借着左岚的身份跟他说的一句话。
这不是爱,只是欲望。
正如同他的名字,缠绕在苹果上的伊甸园之蛇。顾蛇为这样的欲望走向另一条道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变成了现在这样,不过秋玹觉得她离所谓真相也不远了。
他如今,作为金林村的守护神,掌管白天的太阳,唯一能与邪神对抗的神像,事实并不如表面上这般光鲜亮丽。
秋玹是看见过他像条狗一样在地上爬时候的场景的。他的小腿是怎么截断的,舌头又是怎么没的,种种的一切,他们很快就能得到答案了。
“那我们能走了吧?”秋玹安静闭嘴听他回忆完自己作为活人惨痛的一生,才张口道,“之前也说了,我们只是外来者,不应该插足到这件事情里来。现在回忆也回忆完了,我们可以走了吧。”
“……”
“当然,”倒在地上的男相虚弱地笑了笑。“我知道的,你们本身就不属于这里,回去吧。”
“还是男相好说话。”季安啧了一声,“虽然知道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到底比邪神还是强一点吧。如果当初我们选择了帮女人的话,现在恐怕也不能完整站在这里说话。”
秋玹没有接这话,她跟在季安身后回头朝密道里面走,背对着墓室的地方,手指交叠在胸前默默比了个手势。
绝境通用紧急情况交流手势,代表极端危险。
叶情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将枪械握于掌心做好准备,米莎默念一句,突然抬手将几名尚且茫然的学生一把关进防护屏障锁进了密道里!
“你跟学生们待在一起保护他们。”秋玹飞快跟叶情说了这么一句,话音未落,转身抬手刀尖在眼前划过锋芒。通体血红的血淋面孔撕咬着手握剔骨刀朝她攻来,而不仅是骤然出现的剥皮恶鬼,下一秒,密密麻麻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涌出来的渗人媒婆也加入了战局。
“我就说怎么可能结局那么顺利!”
米莎大骂几句抬手射击,秋玹目光凛着在不断涌入的混乱诡物中找寻顾蛇的影子,却发现原本躺着神像的墙角此刻只剩下了一滩黑红色的血液。
双刀横斜着挥击出寒光,见实在捉不住顾蛇她也没去太过纠结,几刀在翻涌的诡物中杀出一条血路,径直朝某个方向冲了过去。
下一秒,尖利长钉直直朝她眼膜袭来。
金光万丈的神像半悬空着浮于空中,自他袍角下不断涌出这些渗人诡物,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正在产卵的巨型蜘蛛,诡谲而又荒诞。已经差不多看不出原本作为活人面貌的男人手持长钉拦在秋玹面前,慈眉善目却仍是低垂着的。
“事实上他们我都可以放走的。”顾蛇这么说着,“我要他们也没有用,但是你不一样。”
宽大指节虚虚比划了一下她的腹部,“但谁让她选中了你呢。我一直在找这个小畜/生,没想到她会选一个外来者作为蕴体,没办法,我也只好选你。”
秋玹:“原来是你们搞的这东西……我跟你说,你死了。”
神像愣了一下,随之大笑起来。“就算我现在的力量因为限制而削弱,但这也是你们绝对不敢想象的力……呃!”
顾蛇惊异着神情低头,他胸前的位置径直破开一个透着金光的大洞,而随着身体的动作,在胸口以下部位接二连三地开始透光撕裂。
“不可能,你明明都没有碰到我,我从来都没有给你接触我的机会!”
“那次在庙里是你自己凑近的。”秋玹面无表情将手从沈惊雪的长剑上挪开,将临时借过来的触发符纸灰烬挥散。“是你自己嘴里恶恶心心地说着什么要给我庇护,然后你就凑过来了。既然这样那我不给你贴几张符还真说不过去不是?”
沈惊雪给的三张开光符纸,不多不少,现在就贴在顾蛇身上开了三个大洞。
“我这还是挺可以的吧。”目睹这一切,沈惊雪笑嘻嘻凑过来自卖自夸,被后者白了一眼让他好好打架别划水,说着,秋玹提着短刀也没给顾蛇治愈机会直接朝着方向攻了过去。
震怒之下,只是果然也如同他所说的,顾蛇现在的身份是金林村的“守护神像”,再怎么说也算是原住世界的原住“神”。即使是在日环食加上受伤前提之下,力量也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够轻易撼动的。
至此,在短时间内被打败的假象与伪装到现在的虚弱,终于撕开伪装展露在人们面前。
短短几瞬秋玹就虎口发麻几乎全身都被一股威压逼迫得使不上力,她暗骂一声,最后貌似往顾蛇的方向挥了一刀,实则趁着身体前倾的力掌心里凝了一团紫黑迷雾朝地上某个方向打了过去。
“赶紧起来!不然我跟你孩子同归于尽!”
她作势将左手的子刀在自己腹部比划两下威胁道,面朝下倒在地上的身型顿了顿,紧接着,整个主墓的范围,一团团漆黑的头发突然开始疯长起来。
顾蛇气疯了要弄死秋玹的动作停下来,乃至他弄出来的那些诡物,纷纷被空气中骤然出现的压迫气息止住了一瞬动作。
随着虯结的头发疯长,密密麻麻悬浮于空气中的眼睛一齐睁开!以高速频率在眼眶中转动着诡笑,紧接着其中一双眼睛边缘,自此延伸慢慢凝聚出一个高大的身型。
“咯咯咯咯咯咯……”
“顾蛇,我要你死。”
……
“你想去另一边看看吗,我可以带你去。”
亦真亦假的虚妄里,坐在山顶上的青年转头看向并排坐着的姑娘。在他们面前,是群山环抱的另一头边界,村子里的人从未达到过的地方。
左岚愣了一下,她突然站起身,踮着脚站在最高处远眺群山的另一边。顾蛇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阻止。“你小心点!”
“你真的能带我出去吗?”她站在璀璨日轮下转头看向旁边的青年,“即使我想要离开村子,即使我……不想嫁人。”
“当然!”脸上尚存青涩的青年大声保证,“你想干什么都可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我不是说过吗,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姑娘的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晦涩不明,但随即她笑起来,耀眼璀璨犹如烈火骄阳。
……
“爸!我说得难道不对吗,一直吊着不放有什么好处,明明你我都知道,他早该死了!”
“逆子!”中年男人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他是你哥哥!”
顾蛇突然冷笑一声,声音中的冷意与嘲讽快要满溢出来。“确实,他是我‘哥哥’,但那又如何?这么多年来我对他还不够吗,任谁从小时候开始就被迫与一个半死不活的药罐子绑在一起,都会像我这样想吧?”
中年男人被他气得够呛,哆嗦了两下嘴唇让他滚,顾蛇喉咙滚出一声嗤笑,临走之前又转头说了一句:“我要离开村子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带阿左离开这里。”
“你放屁!”中年男人一把扯着顾蛇的衣袖不让他走,一边因为愤怒神情都在扭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就你们两个孩子,现在你走了,谁来管理整个顾家,谁来撑得起金林的荣辱共兴?!现在就为了一个女人,你连你世代生存的故土都不要不管了吗!”
顾蛇挣扎的动作顿了一下,仅仅是一瞬,接着他手腕上抬着狠狠甩开桎梏着的力道,嘴里冷声道:“现在倒想起我来了?我走了,你们不是还有一个好儿子吗,反正’哥哥’对于管理这种事一直表现得很积极的样子,让他去管不就好了。那些药还够吊着他的命几年吧。”
中年男人甩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顾蛇呸的一声吐掉嘴里的血沫,阴冷着神情看了对方一眼,“这一巴掌就当我还给你的,我走了。”
“你给我回来!”
没有人再去回应身后老父亲的叫喊,顾蛇面无表情地行走在村落的泥路上,路过一间平房的时候,他步伐似是停顿了一秒,随后又满不在乎地往前走。
事实上他是知道一些的,关于顾家,关于他那个成天靠药吊着命的哥哥,关于整个村子。
顾家在金林村的地位不亚于土皇帝,除了他们有钱这一点,最关键的也是极少有人知道的一点就是,它是整个村子的命脉。
姓氏无所谓,家底无所谓,人数也同样无所谓。只要每一任顾家还有一个拥有直系血统的人活着,金林村就会一直存在。
山洪、火灾、饥荒、干旱……这些一切的灾难在外部的城镇乡村发生是很正常的事情,在科技水平没有那么发达的位面里,这些灾难里的随便哪一个都足以毁掉一个地方。但是金林村不会,这座看似平平无奇的村落,能够一直维系存在到今天,所靠的就是它独一无二的存在方式。
这个村子的运转兴衰就是这样子的,强盛又脆弱得可笑,或许在很多年以前这个掌握命脉的人姓张、姓李、姓王……姓什么都无所谓,需要的只是一个家族,然后由这个家族,背负承担整座村子的“命”。
顾蛇对这样既定的命运不是很有兴趣。但如若说顾家的这一代直系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这种时候父亲让他来背负村子的命,那他或许还能勉强接受。
但是现在不是。
他上头还有一个哥哥。
还有一个,废物一样苟延残喘到现在的,与这个村子一样明明脆弱得不堪一击但还是像条狗一样残喘到今天的哥哥。
顾蛇非常讨厌这个哥哥。
他觉得对方活着简直是在浪费时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脆弱不堪好像一碰就碎的家伙,偏偏他们还是兄弟。因为对方的特殊,父母几乎多出几倍的关心都会落到他身上,家里的仆人奴役对待他小心翼翼地简直要供起来,甚至就连自己喜欢的姑娘,都会多看他几眼。
“那个药罐子有什么好的!”顾蛇总是发起脾气抱怨,“你老那么关注他干什么!”
左岚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他人很好啊,而且也博学多才,他几乎什么都知道!你干吗说人家是药罐子,很不尊重别人啊,而且这也不是他自己能选的啊。”
每当这个时候顾蛇就会狂躁症发病那样大吼大叫然后歇斯底里地摔东西,左岚被他吓到好几次,甚至还被碎裂的玻璃划伤过。而每每平复下来,顾蛇就又会像是家暴之后下跪认错请求原谅的人,哭着说自己以后再也不会乱发脾气,请左岚原谅他。
事实上左岚很怕顾蛇,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像是其中一方单方面回忆美化过后的无瑕动人。甚至有些时候比起与顾蛇的相处,她更愿意与另一个顾家的血脉待在一起,这种情感倒无关于爱情,只是一种惺惺相惜的同理心。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某一天,顾蛇答应要带她离开村子的那一天,顾蛇的哥哥突然病危了。
更加离谱的是,这一天当人们寻着家谱的延续往下想要新立一个继承人的时候,他们发现,顾蛇的血脉并不纯正。
他是现任的家主与一个来自外乡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而且当时根本没有举行过明媒正娶的婚礼仪式,萍水相逢过后那女人就杳无音讯。人们原以为只要也算是血亲就没事了,但是他们发现,顾蛇的血并不能与村子融合。
现在顾家唯一剩下来的继承人,就只有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哥哥。
绝望之下的顾家人,心中诞生了一个想法。
一个现在唯一能够延续顾家与金林村的办法。
他们派人伪装成顾蛇的样子,半道截下了今夜离开的左岚。花了相当一部分布置,把她送到了哥哥的床上。
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左岚的心情,正如没有人料想到,顾蛇之后疯狗一样的反咬。
顾家的最后一个血脉终是没有撑过去,不久之后,几乎在病床上度过了自己前半生的人最终死在病床上。唯一不一样的是,他死了,他的血脉却以另一种方式永远活了下去。
后来人们说要举行一次婚礼,一次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象征着左岚已经归属于顾家的婚礼,以此确保血脉不会出现任何问题。于是左岚被关进黑房子,为了不让任何人了解真相,他们对外编出的一个说法是,任何见到新娘的活人都会被“鬼”盯上。
以防万一,他们还连夜赶制了一批面具发放下去,为了防止“脏东西”的窥视。
在被关着的第三天,左岚那个名义上的母亲来看过她一次。
她收了顾家所有的好处,但是她了解到的只是一部分真相,也是顾家对外宣称的那一部分。
他们隐瞒了所有自己为了延续血脉而做出的丑事,只是含糊其辞地说着左岚本身就与顾家的大儿子是两情相悦,顾蛇单相思一直不甘心在纠缠而已。他们还说得知大儿子的死讯,左岚悲痛欲绝,这一次的婚礼也是她自己提出的,哪怕是人死了也想要嫁给他。
从母亲口中得知这一切所谓的“真相”,如果有人能看到,左岚此刻脸上的神情悲鸣讽刺到极点。
“让顾蛇来见我。”她最后隔着窗口这么说道,“算是在我死前你为我做得最后一件事情,你让顾蛇来见我。”
“别傻了,”母亲脸上却也是如出一辙的讽刺。“你以为我真的完全信了顾家的话吗?这些年来,虽然我很少管过你,但你跟顾蛇之间的事我好歹也是清楚的,知道你不可能愿意嫁给顾家那个死人……但是岚儿,那又如何呢?”
“那又如何呢?”她这么说着,“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你已经被他们盯上了,凭我们又能怎么反抗呢?那个顾蛇,你当真以为他是真心待你想要和你离开?那你又知不知道那个晚上,他明明已经看见顾家的几个熟面孔,但他没有阻止,甚至到现在都不曾来看你一眼,为什么?”
“你当真以为,顾家与你之间,他会选择你吗?”
里面不再说话了,直到许久之后,死寂的黑屋外面再没有一个人到来,里面才像是低声喃喃了一句,“那我又能如何呢……”
……
“阿左,我带你离开这里。”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是停留在那个黄昏,在群山环抱的山顶上,并肩站着眺望群山另一头的时间里。
左岚睁开眼睛回头望去,原本的礼堂化成一片燃烧的红色,罪魁祸首就走在她身边,以一种前所未有温柔的语气说着“我们离开这里。”
穿着大红嫁衣的人回过头。“顾蛇,我就问你一句,那天晚上,你知情吗?”
“你在说什么啊。”同样一身红衣的男人仰头笑道,“没事的,已经没事了。就当一切都过去了,我们离开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于是左岚也开始笑了起来,姑娘的半张脸隐在黄昏的阴影中晦涩不明,另外露在光线下的半张笑容耀眼璀璨犹如烈火骄阳。
……
“贺新郎,贺新郎……”
顺着新建而成甬道而下的主墓室,顾蛇一边磨着钉子,一边口中喃喃。昏迷的左岚就躺在其中一座棺椁上,那棺材里面原本摆得是他哥哥的尸骨,现在下落不得而知了。
“一贺郎君半生阋墙,终落了、幸抱得珠璧良缘美娇娘。”
这是那个年代流行的填词了,几乎每一个读过书的人都能顺口编两句,顾蛇小的时候他哥经常跟他一起玩这个。
这首词的牌名叫“贺新郎”,跟另一个位面世界的词牌名没什么关系,就是很直白的白话,常用于婚礼上人们说来祝贺道喜的贺词。
“贺新郎,贺新郎,二贺常棣……呵呵呵,二贺常棣靡靡颓唐,瞭望眼、茕茕于焰火弥天舞霓裳。”
“……顾蛇。”
躺在棺材上的左岚苏醒过来,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声线沙哑。
“阿左,我有时候会想,真正死去的人到底是谁。”顾蛇停下手中磨刀的动作,垂眼看着嫁衣上一处金线锈成的祥鸟。“死掉的到底是我那药罐子哥哥,还是其实一直都是我。你说……事实上在礼堂里,我们两个都已经死去了吧,死在大火中。”
“你疯了。”左岚平静看着他,“顾蛇,有的时候我真的不懂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顾蛇没有答这话,只是又幽幽唱了下去。
“贺新郎,贺新郎,三贺红妆穷途仓茫,路漫远、穷车迹恸哭而反归梓桑。”
左岚突然极响亮地冷笑一声。
“我们回不去了,也再也没有车迹穷尽的路途给我们返回,顾蛇,我们的这一生就这样了。”
她从棺材上下来,说完这话没有再去看那边疯疯癫癫的男人一眼,径直朝墓室的出口走去。
顾蛇起身提起砍刀,砍断了她的小腿。
“你这个疯子!”左岚摔在地上,甚至第一时间没去顾腿部以下传来的想都不敢想的痛楚,撕心裂肺地骂着顾蛇。“你口口声声说着爱,指天誓日说要带我离开,这就是你的爱,这就是你的诺言!我甚至根本不想再去追究顾家做的事你到底有没有插手,我现在只问你,你到底是爱我,还是只为了实现自己的欲望!”
刷的一声,半截舌头又落了下来。
“贺红妆、红妆……穷途仓茫、归梓桑,归……”
顾蛇置若罔闻,喃喃着手腕不断抬起又落下,那长钉一寸一寸地钉进去,直到与猩红嫁衣不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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