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爱?
秋玹眼前是一片燃烧起来的血红,她一把扯落头上的盖头,一时竟有些觉得自己跟不上节奏。
今日是第七天,是“左岚”成亲的日子,也是封棺的日子。她原本在脑中整理一遍细节,自己补出来的情节是,“新娘”在这个村里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新娘,或者说,至少左岚这个人不是。
从第一天到达金林村之后所遇到的种种匪夷所思来看,“新娘”这个角色所担任的意义大概是为了献祭。
或许是因为什么封建迷信,或许是因为村里不可宣之于口的传统,总之人们会在婚礼当天将新娘献祭给庙里的邪神,以此来换取后一年的风调雨顺。
而轮到左岚的时候,大概出事了。
秋玹原本是这么猜想的,直到现在看到眼前的场景。
大概一个小时之前,她被人盛装打扮送入早就布置好的礼堂。礼堂是修建在庙里的,还是在那个位置,而不同于现实时间点里他们看到的半成品装潢,在左岚的时间线,这间礼堂或者说是整座庙宇,传统上就是用作成亲礼厅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大概与秋玹第一天所经历的差不多,她被那些媒婆强行架着迈过火盆,周围十几个壮实小厮寸步不离地围着她生怕逃跑。只是这一次,没有所谓的三拜,高堂之上坐着的所谓“双方父母”,从她这个视线看过去也都是很正常活生生的活人。
这跟原来第一天所代入的记忆不一样。
虽然心下疑惑,很快秋玹就被推过去固定站在中心位置。隔着遮蔽视线的红色,她听见周围的宾客开始大声谈笑,紧接着互相敬酒,每个人嘴里都在说着“恭喜、恭喜”。
也不知道是在恭喜谁,因为新郎始终不曾出现。
正这么想着,只能堪堪看见地面上方一点的视野范围内,出现了一双陌生但十分考究的布鞋。
周围喧闹的觥筹交错似乎是集体被扼住咽喉,死寂了一秒。
“夫妻对拜。”
一道声音这么说着。他直接略过了前面的两句拜天地拜父母,垂在同样血色嫁袍两边的手指似乎动了动,紧接着,秋玹肩上一重,是那两个媒婆又按着她弯下了腰。
“是我的新娘了。”
那声音这么说着,“再也没有人会将我们分开。”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再也没有‘人’会将我们分开。”
恍惚中,死寂一片的礼堂里,只剩那名怪异黑皮司仪高声说着:
“贺新郎,贺新郎,一贺郎君半生阋墙,终落了、幸抱得珠璧良缘美娇娘。”
……
秋玹再一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好像是骑在一匹马上。
眼前一片燃烧起来的血红,她一把扯落头上的盖头,然后发现眼前通红一片并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朝着那个方向眯了眯眼睛,惊异发现礼堂的位置已经整个烧灼了起来,不仅是礼厅,连整座雕梁画栋的庙宇都燃烧于血红的大火之中。
真有够虎的,就那邪门的庙,说烧就烧了?
秋玹暗自咂舌,随后注意到什么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是被绑在一匹马上,前面牵着马的人头戴防毒面具,不过看身形似乎是熟悉的。
是那个之前来找过“左岚”的男人,说一定会带她逃出去的那个。
“喂,兄弟。”秋玹喊他,“我醒了,这是要去哪?”
男人回过头,秋玹这才后知后觉已经黄昏了。橙黄色的余晖洒在那人的防毒面具上,一时连做工对比起之后相对复古粗陋的面具也变得柔和起来。
那人抬手,将面具解了下来。
果然是那个男人的脸。
“我带你出去。”他说,“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远航,去开始新的生活。”
秋玹:“……去月亮船上吗?”
她动了动手腕,“那把火是你放的?那里面的人呢,全都死了?”
“阿左。”男人突然凑近到马前,“没了他们,就再也没有人会阻碍我们了。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不再拘泥于这个小小的村子里,我们做我们想做的任何事,成为我们想成为的任何人。”
秋玹:“你说你马呢,就算说得再好听,火还是你放的啊。”
“我原以为你不会在乎这些?”男人歪了歪头,看起来有些疑惑。“你莫不是还对你母亲有留恋?她明知道今天你要去送死,可还是让你穿上嫁衣!就这样的一个人,你竟然还放不下吗?”
秋玹不知道那位原来的左岚与妇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也不好去评价。她道:“不仅仅是她的问题,我现在在说你,你不觉得自己问题很大吗?”
“不是你母亲,那就是、那是……”
“!”
“那你就是还放不下他!”他突然伸手勒紧了马匹的缰绳,枣色的骏马受到惊吓,嘶鸣着高抬起前蹄,如果不是秋玹小腿及时勾在鞍上就要被这一下直接摔下去。
男人丝毫没有注意到那点,兀自扭曲着脸逼近,似是想要在她这里讨一个说法。“你已经答应我了,你答应过我会跟我走的,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放不下他?”
秋玹维持着一个好像骑在游乐场斗牛机上的姿势,面无表情。“他是谁?”
啪的一声,男人五指紧握,径直捏碎了那盏从礼堂上顺来的酒杯。
鲜血顺着他指缝流下,自己却也浑然不觉的样子。他咬死牙关,声音从喉咙口一点一点挤出来,像是要生啖其血肉。
“顾蛇。”
一个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名字。秋玹暗暗记下这名字,语气不变。
“那他现在在哪?”
马下的男人却只看着她,眼神古怪像是在看不理解的生物。蓦地,他自己又神经病变脸似的大笑了几声,完全不顾她的问题在那里自问自答。
“也是,也是,我在纠结些什么呢,你现在是属于我的啊。”他喃喃自语,“你现在是属于我的,将来也会是,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他说,“我爱你,阿左。”
一瞬间秋玹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冷笑。
她把脸转到马背的另一头,调整了几番表情,才又转回来,道:“我不是左岚。”
“随你怎么说,我的感情不会变的。”
“你那是‘爱’吗?”秋玹极其短促地尖锐冷笑了一声,“因为爱‘我’,所以就可以打着爱的名号杀了我名义上的母亲,所以就可以放火烧了别人的成亲礼堂,所以就可以不顾别人的意愿把自己的喜好统统一股脑强加给别人?”
她说着,情绪逐渐冷静下来,话语也不带什么感情,质问的话变得像是在陈述一段事实。“兄弟,你路走岔了你知道吗?”
“这根本不是爱,而是你的欲望。”
“……”
黄昏的余光下,那男人大半个身子背立在马前,夕阳最后的光影一点点掠过他的身体,满身阴翳最后只剩下阴影一片。
秋玹抬眼瞥了一眼天色,天要黑了。
正这样想着,她看见眼前人似乎是动了动,紧接着,视野中就只剩下永无止境的黑暗。
“爱也好,欲望也好,我只知道,我们会在一起。”
最后她只听到这句话,意识彻底陷入虚无。
……
秋玹睁开眼睛,入眼就看见了秦九渊的侧脸。
她花了一点时间反应过来,皱着眉按了按太阳穴,问道:“我们上来了?”
“嗯,”身前秦九渊继续往前走,他们现在似乎是走在后山的那条路上,看样子是往村里去的。“在地上等我们上来太浪费时间,陈叶跟沈惊雪先回去了,他们说到时候时间来得及回去直接去庙里找他们。至于那几个跟我们一起下地的行刑官,也都回去了。”
对,按照时间来算差不多在她目睹开棺后被拉入记忆的那段时间,足够他们从墓里上来了。
“对了,你们在棺材里看见了什么?”
身前,秦九渊背着她似乎是叹了口气。“棺材里没有尸体,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陪葬品,都已经结了一层锈了。然后你就突然昏迷过去,他们那些人见墓室没什么线索,就商量着都先上来了。”
所以只有她一个人看到了那段记忆。
或许是因为她肚子里的东西,也或许是因为“母体”。
而左岚,最后的结局又是什么呢?秦九渊说他们开棺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尸体,那是不是说明左岚躲过一劫,在原来的剧情里真的跟那个男人离开村子过自己的生活去了?
只是这样的话,那她们那些女性行刑官晚上入梦之后看到的,穿着嫁衣被钉死在棺材里的局面,又是从何而来?
顾蛇,这个名字背后所象征的意义,代表了什么。
秋玹趴在秦九渊背上兀自沉默下来,这是又一次陷入自己思绪中的反应。身前的男人顿了一下,见她没提,自己也就没有说什么那既然你醒了就自己下来走吧之类的铁憨憨发言。两人之间维系着一种微妙而心照不宣的沉默,往村落的方向走去。
……
“贺新郎,贺新郎……然后是什么?”
秋玹坐在平房前的院子里,大概跟刚从庙里回来的叶情他们说了一遍自己经历过的那段记忆。
七日后的那段婚礼现场,虽然有许多细节是与梦境中的礼堂相似的,但有些地方截然不同。比如说那个男人突如其来的抢亲烧礼堂,比如说最后只来得及看清一双鞋子的人,比如说公鸡,再比如说这段话。
当时她注意到,光怪陆离的宾客寒暄过后,黑皮的主持司仪口中喊得贺词开始变了。
原先他说的是“新娘娶入门,福禄寿喜都入门”那段,但是现在变成了“贺新郎”。
只是他的口音实在是太奇怪又偏僻了,秋玹原本听出了那段新娘娶入门是因为后来拉琴瞎子的唱词。虽然瞎子拉的琴像是索命,但至少他的吐词还是可以理解且清晰的。
而现在没有了瞎子的翻译,秋玹大概就只能从那段词里听懂一个“贺新郎”。其实这三个字原本也是没听懂的,只是因为有一次口音实在太过索命的黑皮司仪对着坐在高堂上的父母亲戚说了一次“新郎”这个词,才根据语境意思猜出来的。
“对了,你们之前不是说在梦里也经历过一次成亲现场吗?”秋玹看向四人小队里的那两个男人,“当时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就是代入新郎视角,然后跟穿嫁衣的人拜堂。”沈惊雪接口,“但当时司仪没有说什么贺新郎,他说得祝词就是原来的那段词。然后我听见宾客还说了一句,可怜那江氏的美娇娘。”
江氏,那应该指的是江岚景,而非左岚。
可是也不应该啊,江岚景的婚礼还要再等上个三天才能举行,那他们在梦里看到的又是什么?
男性行刑官代入的是新郎视角。
那应该能够一定程度上证明新郎的身份吧?
秋玹现在觉得最奇怪的事情是,无论是刚刚结束的左岚的记忆,还是那些个被拉入梦境中代入的记忆,她一次都没有看见过“新郎”这个角色。
虽然这个试炼场处处充斥着诡异的婚嫁氛围,而作为“新娘”,无论是左岚还是江岚景,都带有一定程度上的悲剧色彩。不管怎么说,新郎这个角色应该与新娘一样,在一场婚礼中扮演着绝对的重要地位。但无论是秋玹现在看到的,还是村民们的反应,他们好像统统都自动忽略了“新郎”这个角色。
甚至是沈惊雪那样的男性行刑官所看到的,也不过是第一人称视角。
第一人称视角的好处是代入感真实,同时也意味着——
没有人能“看见”新郎。
没有人,包括那些代入“新郎”角色的行刑官本身。
这本来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但如果不是秋玹现在因为特殊契机而想起来了,甚至她本人在这之前都不会觉得这是一件值得被注意的事情。
他们所有人好像一直以来都被什么东西蒙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