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薄野望身边,总是不乏美人。百花楼的欲说还休,画舫里的柔媚若狐,侍女风岚的飒爽倾城。如今,又见蜀锦缠头,步摇条脱,是个冷面春桃。
  “沈兄认为如何?这可是我花了千金赎来的,莫要亏待了她哦。”他彬彬有礼的说着,手依旧执了一把八骨折扇,风流俊雅。
  我这才注意到今日他对面竟坐了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身材肥肿,油光满面。
  “好……好……好……”他连道三声,直勾勾的盯着那美人,就差没流出口水来,“家中妾侍无一人能比!昔日幽王为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今个我倒是见到真实的了。”
  薄野望微微望向那女子,灯火明灭衬得他表情愈发深不可测。
  “流火,还不好好谢谢这位刘老爷。有了他,你的杀父之仇就不愁没着落了。”
  那女子淡淡的颜,良久扯出一个浅浅的笑。竟未像平常胭脂粉燕那样胼手胝足、亦步亦趋,只是颇为专心的在誊写一首字画。隔着羽帘朱纱,我看不清她的神色,是喜悦,还是落寞。
  风尘中的翩翩佳人,抛开一身落拓不羁,到底还是女子,向往着平常闾阎的烟火与归宿。细微的身世之伤浮起,真的再经不住任何的震荡。
  “那是那是,莫说一个请求,就算是千万个,我刘某也绝对答应。”瞧那刘老爷已迫不及待坐到了那位名唤流火的女子身边,龌龊的笑着,肮脏之手揽过她纤弱的肩,微微低头,便是一亲芳泽。
  本以为流火会反抗,但却见她水眸流转几番,看不清沉浮底色,玉臂竟绕过那人的颈项。
  “妾身愿许身能报杀父之仇之人。”她微微喘息着,那迷蒙的神情却如一支弱柳在狂风中摇曳。
  那刘老爷喜不自胜,唤人将流火接走后,我看他竟满满换上恭敬的神情,颇为谄媚。
  而那个落拓不羁的佳俊才子正倚了阑干,一脸肃然,仿佛策划着一场惊天动地的阴谋。
  “若我没猜错,这里应是华国。”云恭突然低声说,“也许……这就是最后决定的行动。”
  “要开始了?”我有了不祥的预感。一旦时机成熟,薄野望出手,安国的朝野将会发生有史以来最大的动荡。
  “薄公子真是出手大方,却又不知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啦?”那刘老爷小心翼翼的说。
  “不过是点小意思。虽然我那少不了这种细草幽花般的婉娈女子,但我早就听闻大人您阅历无数,却独独钟情于这楼里的花魁流火。老鸨不愿放人,你家里的妻室更刁钻的可以。于是便略尽薄力,帮人所难嘛。”薄野望说的轻松,“至于说哪阵风,还不是我仰慕您大人的威名,早就想结识您这个朋友了。”
  “薄公子说这话可折煞在下了。您能说的动在下这皇亲国戚的夫人纳妾,即使我刘某再身负威名,也要对公子五体投地啊。”
  “刘大人可言过其实了,欺人的话可不是这般说的。”薄野望悠然望着他。
  “哪里……我刘某人虽笨拙,但从不说那种小人之言。”
  “那好。”薄野望突然啪的一收扇,清脆之声滑过月夜喧嚣,仿佛钉锤之音,“那便为了实现你这不欺人的事实,拜托大人一件事。”
  “薄某不才,欲想在华王身边谋个差使。还烦劳大人明日替我向华王作个引荐。”他轻描淡写的说,“我知现今华王沉迷酒色,已连续一年不理朝政。但大人放心,我绝不会做惊怒华王的举动,连累大人您。”
  “这个……”那刘老爷面露难色,“引荐自然可以。但我还要说一句与公子。我虽是华王的亲侄,但华王他现在是谁都一概不见……”
  “放心,我自由分寸。好酒好人,带着这些过去,华王他不得不见。”
  夏日已远,秋季渐深,树叶跌落在阶前,悄没声息,却猝然惊心。
  “你,就是那位新来的谋士?你说能一举洗刷华国八年前的耻辱,是怎么一回事?”华王果真对他说的话有了兴趣。不过这是在他享受完所有带来的美人之后。
  看那宫中奢靡的承欢,我有一种呕吐的欲望。
  想起八年前……我皱眉。华国和殷国一衣带水,历年两国之间虽不算关系亲密,却各自相安无事。二国边界虽一直有三座城池所有权一直争论不下,然当时各自君主都认为能享乐一天是一天,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三座城池又称为了边缘三不管地带。
  然这种平衡的状态终于在殷世子白即位后有所改变。他即位后即大肆发展游牧业,而那三座城池正是肥沃之地,于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派兵驻守,三座城池一夜之间便成为了殷国的囊中之物。
  然此举激怒了这头一直看似温和的睡狮华国。华王派兵征讨,却不料殷王修白早有准备,联合安国一同迎敌,直将华兵打退至华国西北临善。
  由此华王虽忌惮殷、安两国合纵之力,却又一直耿耿于怀。
  “眼下正是攻打殷国的最佳时机。”许是薄野望长年逍遥在外,居然没有人识破他安国王族的身份。
  “攻打殷国如今时机最佳?薄公子快快说来听听。”华王果真情绪激动,几乎要从王座上飞身过来,“孤一直以来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然苦于无计。薄公子若能出此锦囊,孤在此定不会亏待了你。”
  “攻打殷国,安国必派兵救援。然眼下安国将帅安阳息如今下落不明,最为华王所顾及的风雷军群龙无首。这是其一。”他娓娓道来。
  “这我已有耳闻,然安世子封骁勇善战……”
  “我对安世子作战颇为熟悉。”薄野望倒是胸有成竹,“我军可在安、殷必经之路苍伏设下埋伏,兵分两路,逐一包抄。”
  “这个……就算你对安世子这一方有胜算,那殷王修白实力亦不可小觑……”华王有些犹豫道。
  “我有一人,请华王封其为统帅,薄某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擒获殷王修白。”
  我正奇怪会是哪个人居然能与殷修白这个变态力相匹敌,却看大殿的阴影中缓缓走来一个身姿修长的人。我微微眯眼,觉得甚是熟悉,待那俏丽容颜渐渐清晰后,不由得惊呼一声。
  是女扮男装的月风岚!
  “薄野望你又在玩什么把戏?让一个女人当统帅,你是不是不把我华国放在眼里了?”也许是历经风月场,那华王竟然一眼就识破了月风岚的女儿身。而且,我看他的目光里好像还带了一丝欲望与不满。
  大概是指责这薄野望没把这绝色也送给他当姬妾了。
  “华王有所不知。”薄野望倒是在君王的盛怒下波澜不惊,“这女子本为安国人,且和那殷王有一段过往旧事。她带领的一方兵马,说得一口流利的安国地方口音。这正可以迷惑殷军,到时我们攻其后方,殷军自会军心动摇,不战自乱。至于生擒殷王……”
  “我会来个调虎离山之计。”月风岚突然站昂声道。
  “哦?说来听听。”那华王明显来了兴致。
  我心中一紧,似是猜到她要干什么了。
  果然接着听她说。“我与殷王妃乃是至亲姐妹……劫持家眷,引至怀水之滨,让那里埋伏一队人马……”
  “殷王即便心计再强,他也有软肋。一是家眷,另一个便是……”薄野望转头望了月风岚一眼,“竞独渊。”
  我微微一惊,却听月风岚继续说道。
  “我曾与竞独渊习过剑术,了解殷王剑法的弱点,定能够将其战败。”
  华王渐渐露出喜色,“百年难遇的大好机遇,孤且相信你们,斗胆一试!薄野望听令!孤便封你为华兵军师,另附大将七名,为孤此战好好谋划!”
  “遵旨。”我见他一身华服缓缓跪下,面上是前所未有的释然与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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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街的某酒家内。
  “我们只看了这一段,兄长依旧下落不明。你不打算再继续了么?”我有些奇怪的望着云恭,他若有所思的望着陈列的一罐罐女儿红,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你兄长现在幽国。”他突然抬头,“不过我现在担忧的远远不是这个……”
  “为什么这么说?”我十分奇怪的望着他,幽国,那可是遥远的北方国都,要翻过崇山峻岭,横跨数条大河,几乎各种地貌都要经历个遍。想一想都觉得兄长去到那里简直……
  “至今为止,我们看到薄野望所经过的国家……安国,荆国,殷国,华国都没有你兄长的消息。剩下的五大国,周、冉、夏、姜、幽。周、姜、冉三国连年战乱不断,黎民颠沛流离,不适宜落脚。而夏国是国君荒诞昏庸,是个水上之国,防卫颇严,而且,我知道乐魂很讨厌水……”
  “兄长是为找寻乐魂姐下落而去……”我恍然,“等等,乐魂姐是冰雪系的吧?”
  他微微抬头,神色柔和的望着我,静静一笑,“安阳家几乎擅长各类鬼系,不分偏重……”
  “幽国乃是四季落雪的国都,且男女平等。”我嘟囔着,“我兄长倒是十分喜欢冰雪系,也许你说的没错。”
  “那就几率更大了。”他稳稳放下酒盅,“等解了御魂术,便去幽国吧。”
  “你刚才说更担忧的是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薄野望已经开始行动。”他静静望着窗外的一抹斜阳,“此去幽国路途艰险,要跨过好几个国界,但愿战火不要这么快就降临到九州。”
  “你是说,他刚才走的那一步棋,基本能够成功?”
  他微微垂了眼,“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的计划可谓一石二鸟。殷国与华国火拼,两国之间无非两种结果。一是他所说的那种,殷王被擒,华王臣服于他。第二种便是两败俱伤,他趁世子出征,杀死安王,坐稳宝座。”
  我目瞪口呆,“安国人民如何能服?天下人如何能服?”
  “你还不明白么,洛依?”他苦笑望着我,“这么多年来薄野望虽游走江湖,用的另一个身份,但他从未间断过拉拢自己的势力,包括安王宫中,亦有无数亲信。曾经安世子封身边的人一一被离间、反间、误杀,他在为自己今后铺平道路,而且这条道路目前铺的已经很笔直了。”
  “当然,他当不当王对于我来说无关紧要……”他目中幽幽,清浅的眸牢牢望住我,“安阳家的砝码在他手上。我最担心的是……他对你……”
  “他已经坐稳了宝座,之前只不过是利用。”我急忙道,“我存在与不存在有什么关系?”
  “你忘了,洛依……”他语中带了一丝苦涩,“你是他的准妃,他已昭告天下……就算那是临时之计,等他坐稳王位之日,便是君王之言,即便他心中无你,也要对天下人兑现承诺。更是让你兄长……安阳贵族永远归顺他的最佳之法。你兄长冷情,虽不会抛家于不顾,但依他的手段,亦可反将上一军。薄野望虽掌握他的身世,却不甚稳妥。他知道,你在你兄长心中的位置,这足以加重他控制你兄长的力量。”
  “洛依,你可以不顾你的兄长,不顾你安阳府上上千人的性命么?”
  容娘,秋秋……我抓紧了手,心中杂乱如麻。
  “也许那一战他会败……他会败……”我语无伦次的说,“他不一定当王的……”
  他幽幽叹了一口气。
  “当不当王,并不是我们能够决定。你刚刚也看到了,他那可怕的谋划,几近完美的战略部署。他的势力也非我们可小觑……”
  “那该怎么办?”我无措道,“你知道,我不可能屈服于他,我不可能当王妃!而我更不可能让你有任何危险……”
  他目中闪过一抹淡淡的哀凉,却什么也没说。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最该令人担忧的根本就不是我的命运。而是我对面那个最在乎的人。我说的那句话,不可能当王妃,与不可能让他有危险,根本就是个无法两全的事情。
  命运就是这样。不可能完美,也不可能毫无选择。我若选择走上王妃之路,我便要失去我这一生的幸福与自由。然而,我选择另一条路……这便是今后,那个或悲或喜的结局。有钻心剜骨的疼痛,也有深入骨髓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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