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呼唤,救赎

  恭邑在秦相府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无论尘世中发生何等重要之事,于她而言,都再掀不起任何一丝波澜。
  刑部大牢闹鼠疫,一个又一个的囚犯被从大牢里扔了出来。小怜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躲在暗处,看着押送尸体的人将染上鼠疫的尸体烧毁,一手捂住被烧毁的半边脸,一手扶住树干。“卿妹妹,你还好吗”
  月光打在她的脸上,一半丑陋结痂,一半娴静美好。她再抬头,熟悉的面庞,一双秋波婉如旧的美目,却盛着无尽忧伤,满目的疮痍……
  小怜就是周未雨,周未雨就是小怜。
  谁也不知道,那场大火烧毁了周未雨,烧毁了她的一切,却又让她侥幸活了下来!
  若不是恭邑回朝为她大闹朝堂,她还不知,原来害她家破人亡的竟是高高在上的秦后!
  她面目全非,害怕见忠弓,害怕见任何人,她辗转来到秦府,本以为她会在这个既是最危险,又是最安全的地方苟延残喘一辈子,却不曾想,会遇到恭邑,遇到她的卿妹妹!
  那日她被关柴房后昏睡了过去,醒来后便被相府的人以行刺相国夫人的罪名扔进了大牢,若不是赶上这次鼠疫,不知道又是何年何月才能熬出头!这些日子她在牢中与世隔绝,不知道他们对她尚且如此,她的卿妹妹在府中可还顺遂?
  她以小怜的身份去见了老管事,请他帮忙置办行头,想要乘夜进秦府打探恭邑的情况。
  夜里她穿上夜行衣,黑巾蒙面来到秦府,她并不打算让恭邑认出她来。如果不是她如今孤身一人,如果不是她别无去处,她想,可能她在秦府见到她的第一面她就会离开,永远不再见他们,打扰他们,就让始终对忠弓痴心一片的九儿和忠弓在一起,就让他们以为她永远的死在了那场大火中,永远不再相见!
  她翻越院墙,进入鸳栖小苑,却被眼前的情景震惊得说出话来。
  院中到处都是秦二公子的画像,秦二公子去世后相国夫人一直珍藏的他的旧衣物也被挂了出来,院中四处挂着催眠的铜铃,红线……
  她心里一紧,是谁这么丧心病狂布置了这一切,还是在这个燕祁生前一手准备的院子里?这一切的一切意味着什么,她不可能不知道!
  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迫切的希望,恭邑能够挺过去!
  她推开门,小心翼翼的拨开屋里的红线、铃铛、画像,一点一点的走到恭邑床前,看着她熟睡中平静的面庞,轻轻推了推她,再推了推她,她忽然惊醒,刚想要尖叫,她慌忙捂住她的嘴巴。
  “是我,小怜……”她松手。
  她惊恐的看着她一点一点的蜷缩到墙角,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她着急道:“公主,你怎么了?我是小怜!”
  恭邑瞪大眼睛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有些不死心,摘下了面纱,露出被烧毁的脸,隐约可辨的面容。“卿妹妹……!”
  恭邑吓得花容失色,她看着她,眼里除了恐惧之外,再无其他的神色。她想要靠近她,她忽然开始拼命的挥动双手,一边大喊一边瑟缩,“燕祁……燕祁……!”
  周未雨彻底绝望了!她没有想到几月不见,睿智无双的恭邑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她在她身边这么久,自然知道她口口声声的叫着燕祁的名字,绝对不是因为对他无法忘情,或放不下他,一定是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犯了她心里的禁忌,让她受了某种旁人难以承受的折磨。可是,究竟是什么样的刺激,能让一向坚强无畏的她溃败成这般模样?
  周未雨看着眼前诡异的布景,这满屋的画像,铜铃,她的心里重重的一沉。
  “卿妹妹,他们竟然对你这般残忍!”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曾经最爱的男人的,一个曾经让你恨不得以命换命,最后为你而死的男人!
  府里的人听到了动静,很快便有人从这边涌来。
  周未雨看了一眼恭邑,不得已翻墙而逃。
  相国夫人最先赶过来,她以为恭邑只是着了梦魇,抱着她轻声安抚,“燕祁在,娘在……”
  周未雨逃出来后,无力的靠在墙角,“卿妹妹,宫里的人是要你死,而府中之人只是要你疯,你姑且留在府中,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周未雨回到老管事处,跟他说了恭邑在府中的情况。老管事心急如焚,“公主那么聪明,要强,怎么会被他们逼疯了呢?这得受了多大的委屈呐!”
  他着急,周未雨更着急,她亲眼目睹恭邑的病情,知道她的情况不容乐观,如今她的情况,既不能送她入宫,也不能继续放任她在秦府待下去,可是他们只有两个人,她身手有限,老管事又不懂武功,想要从戒备森严的相府把一个大活人偷出来,谈何容易?更何况,恭邑的情况,若无万全之策,就侥幸出来了,又该何去何从,如何保她安全?
  老管事提起先前恭邑曾去过关雎楼一事,提起苇绡铺的藏宝姑娘。周未雨道:“且不知这姑娘是何来历,就算是自己人,她一个小女子,如何帮我们救人,如何护着公主躲过官兵的搜查?”
  老管事道:“公主失踪,他们想必不敢过分声张,辛御史一家,一门清贵,公子桓更是家主门生,有情有义,此番公主有难,求他庇护,想来不是问题,只是须得我们自己先把人从相府弄出来再说,否则平白连累了人家去!”
  两相权衡,如此商议下来。周未雨道:“我姑且去会一会藏宝姑娘。”
  实际从权,周未雨去拜见藏宝姑娘,几经周折,终于见到了万藏宫四侍。
  老管事亲自上门拜会公子桓,道明缘由,两拨人相聚关雎楼,商定营救恭邑的计划。
  周未雨才知道,原来万藏宫四侍都是武功高强的高手,就连最不善武学的藏书姑娘,身手也在她之上。
  那夜秦相府灯火通明,所有人都道相府失了宝贝,却不知丢了太后最宠爱的公主。
  辛桓出面将恭邑安置在辛家城郊别苑,周未雨跟着住了进去,老管事则依旧在尚仪铺做事。
  辛桓亲自请了可靠的大夫,一日三回过来探望。只是药石针法都用尽,恭邑始终痴痴傻傻,不见好转。
  周未雨和他说起秦墨裁的事,除了身份秘事,样样事无巨细。
  “桓公子才华横溢,人品出众,倘若公主无恙,定然心中欢喜,乐于与公子结交!”
  辛桓乃前新科状元,是何等心思通透之人,怎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
  笑问:“小怜姑娘是希望我多陪公主讲讲话,说说以前的事,尤其是秦公子的事?”
  周未雨有些过意不去,“三公主早逝,公子情深义重,想必心中郁结,此番劳动您分心照料公主,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可是……恕小怜冒昧,小怜见公子习文练武,这通身的气派,竟与我家公子……当然,倘若公子不愿意……”
  辛桓打断她,“小怜姑娘待恭邑公主这份心,你与老管事的这份忠义,令辛桓动容,姑娘放心,无论如何,倘若此番能帮公主走出困境,也算辛桓尽了一份心。”
  此后,辛桓常来。
  他知书识曲,能文能武。他带恭邑四处游玩,陪她簪花斗草,给她弹琴、说书,教她烹茶,十分难得的是,他的温润与宁静居然能够感染到意识懵懂的恭邑。他为她舞剑,用的是能勾起她回忆的青铜古剑,他教她编制剑穗,是秦墨裁喜欢的五谷剑穗,他护着她,陪着她,与她一起回顾过往,在宁静与欢乐中找回她遗失的珍贵记忆。
  终于,她开口叫了他的名字,“桓”,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叫燕祁以外的其他人。
  她的病情总算有了点起色。他尽心尽力的陪着她,不辞辛苦的照顾着她,这份恩义与用心,让周未雨都感到动容。
  恭邑渐渐的开始依赖他。她在他面前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天真乖巧,宁静而美好。
  她偶尔也会对着他唤他“燕祁”,他耐心的引导她,“不是!据说你的心上人是文武兼具的奇男子,他对你情有独钟,为你披荆斩棘,是你心中不可多得的英雄,他叫秦墨裁,不是燕祁!”
  恭邑睁大眼睛看着他,只再叫了一声燕祁,之后,他说什么她便跟着说什么。
  “我的心上人是个文武兼备的男子,他对我情有独钟,为我披荆斩棘,是个不可多得的英雄。他叫秦墨裁,墨裁!”
  他对她事无巨细,出于同情,出于承诺,他把她照顾得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好。
  他对她说:“恭邑公主,‘秦墨裁’,你还记得吗?听说你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他陪你一起上过战场,与你在朝□□事。他能与你携手并肩,共同经历风浪,亦能与你一起坐看行云,览尽世间繁华!”
  “听说他曾为你受过许多苦楚,你也甘愿与他一起经历磨难。他陪你救国,陪你奔走,陪你走在生死的边缘,倾尽所有,忽略生死,义无反顾的走在你的前面!”
  “听说他是你的郡王夫,他入你的城,你以山河之礼聘他,轰动一时!据说那时,你是南郡王,他是郡王夫,你们的婚礼就在南郡最高的城楼上举行,四方宾客同贺,满城欢庆!”
  “听说,你还是扶乩城城主的小徒弟!你婚礼那天,他列阵为你庆贺,空前绝后,后来为了你,发动千军万马!”
  “恭邑公主,你活得恣意畅快,让人羡慕,许多男子自愧不如!你有那么精彩的人生,那么多关心你,牵挂你的人,你难道真的就要一直这么糊涂下去吗?”
  恭邑乖乖的捧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听他或惋惜或羡慕的说。
  日复一日,似乎终于到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地步。
  他依然照顾着她,把她当成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他和她说起他过世的妻子,曾经名动孝都的三公主。
  “我们成亲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心里有人。她心里有人,我心里有志向,有天下,这么些年过去了,我不知道我心里到底有没有过她,可她和我交心的时候,她说她自认才貌双绝,而我也品貌非凡,明明是佳偶天成,璧人一对,却为何,她就不能像世人所期望的那样,倾心于我?我的心里忽然就很难过,她对我不倾心,我对她亦不热心,我们维持着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本以为可以平淡一生,却没想到她会这么早离开。
  她走得时候执念很深,我居然在她眼中看到了解脱的神色!我陪着她依依不舍的送别她的亲人,心里忽然很难过,她常说,她很想爱我!我不知道我爱不爱她,可她走的时候,我心里是那么的难过,惋惜,遗憾,不舍,她是那么好的女子!高贵的身份,卓越的才情,非凡的品貌,可我的不用心,让她孤零零的带着她的执念走完了一生!”
  “我常常在想,我欣赏她,她亦欣赏我,如果我愿意向她迈进,给她超过一个丈夫的关心,似爱人一般把她捧在手心,是否就能够救赎她,把她留在人世间久一点呢?”
  “我对她,似有情又似无情。她走后,我忽然想起了很多有关她的事。她在房中弹琴的模样,她为我添衣的模样,还有她笑的模样,嗔的模样,尤其是她常常倚靠在水榭栏杆旁,宁静的脸庞上挂着堆不满驱不散的浓愁,愁眉紧锁的模样,最能牵动我心!”
  前新科状元与扬城三公主的姻缘,曾经也是孝都城的一段佳话。辛桓也有他的伤心,而这些伤心,他只能对恭邑讲。
  眼前的这个人,安静而美好,她不会因为三公主的不忠而苛责她,也不会因为他的无能和软弱嘲笑他。
  他看着恭邑的目光,一点一点的变得温暖,柔和。
  “恭邑公主,透过你我才知道,原来她一直牵挂的,是这么一个人!”
  “有人为了他郁结于心,葬送了性命,他一心一意待你,你怎么忍心,忘记他,忘记你们的曾经?”
  恭邑呆滞的目光中忽然有了一丝茫然以外的其他神色,辛桓惊喜的抓住她的肩膀,“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周未雨来送药,辛桓接过,恭邑看着眼前的药碗,泪水大滴大滴的往下掉,“苦……”
  辛桓叹气,手拿起勺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搅拌着碗里的药。静默了良久,他似乎有些失望了,可在这短暂的失望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包容,放松的神色。
  周未雨走开,他看着恭邑舒心一笑,“你都叫我‘桓’了,以后没人的时候,我能不能叫你‘邑’,以后,我们就是亲密无间的友人了!”
  恭邑的病情始终不见大好,万藏宫四侍商量好,决定将恭邑的情况报知城主。
  庄源国大败宣启国,庄源国新皇登基,龙宣太子一行人也从庄源国动身,走在回城的路上。
  信陵先生到的时候,恭邑和辛桓正在一旁玩耍。周未雨对这个大名鼎鼎的扶乩城主感到很陌生,她不似恭邑与梅洛儿一般与信陵先生有交集,每每总是在他们的口中听到他,或是匆匆一瞥,他便从她眼前飘走了。
  藏兵公子帮忙引见,信陵先生眼中却只有恭邑,如果不是四侍来信告诉他,他还不知道恭邑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此时见到恭邑,哪还有心肠去理会这些小辈?
  辛桓和周未雨默默的见了礼后自动退到一旁。信陵先生去拉恭邑,恭邑起初还有些抗拒,看了看辛桓,又看了看信陵先生,慢慢的将视线移到信陵先生脸上,愣愣的看着他,“桓……”
  信陵先生摇头。
  “燕祁……”
  信陵先生看着她,无奈的叹了口气,“是师傅!”
  恭邑不说话了。信陵先生扫视了一眼四周,狠狠的道:“等秦墨裁那小子回来,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他临走的时候,把照顾恭邑的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秦墨裁的身上,如今自然什么都不问,便把责任怪到了秦墨裁的身上。
  可惜,他没有等到秦墨裁回来。
  他留在辛家别苑照顾恭邑,以古老的祝由之术铜铃催眠,结合药石,针灸,不遗余力的治疗恭邑,再加上辛桓的陪伴与协助,恭邑的意识似乎正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恢复。
  龙宣太子一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去秦府探望恭邑。相国夫人说,秦墨裁走后没多久,恭邑便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
  龙宣太子责问为何不报知太后,相国夫人又说,“以为公主会去投奔太后,身边发生的事自然早已告知太后,是以不做他想。”
  龙宣太子不顾惹怒皇上,派人在城中大肆搜查。扬皇却说:“城中遍寻不见,若证实她不在城中,便是她有违当日的命令,擅自自出城,定斩不饶!”
  信陵先生不便出面,周未雨同辛桓商量,由他出面告知圣上,就说恭邑自愿移居他辛家别苑,绝口不提生病之事。
  龙宣太子闻讯赶来,方知恭邑生病。
  他看着眼前褪去一身孤傲乖巧宁静的恭邑,似乎也没那么难过了。只是……
  想到这里,不禁感慨,“皇姐,昔日我与你置气,却不曾想,有一天你会变成这样站在我面前!你这样,忘记一切倒也好,只可惜……”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庄源国一行,龙宣太子居功至伟,世人都道太子龙宣,智勇双全,胸怀天下,堪当大任,太子妃怀胎六月号出双喜脉,普天同庆的大日子,一道追封的圣旨却毫无征兆的来到了秦相府。
  “眀义将军秦墨裁,骁勇善战,屡立奇功,庄源国一行,衷心护主,奋勇杀敌,慷慨就义,居功至伟,特追封明义侯,赐玉石宝器千件,厚葬之。”
  这一惊天消息,对于秦府而言,犹如秦天霹雳。都道秦府忠义,却不知秦相国一连痛失二子,无子送终之悲。
  龙宣太子说,秦墨裁殒在了庄源国与宣启国最后那场大战中,尸骨无存。
  辛府别苑中,就连信陵先生也一时陷入了沉思中。
  恭邑拿糕点的手就这么堪堪顿住,默默的落下泪来。
  众人大惊。
  龙宣太子蹲到恭邑面前,“皇姐,你是不是,也不想他死,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是不是?”
  恭邑继续拿起糕点开始吃,任凭旁人再怎么诱导也不肯开口说一个字。
  周未雨是第二天一早发现恭邑不见的。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众人在城中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