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人为的魔魇

  恭邑在府中身份不明,太后来了又去,府中人渐渐开始冷待她,下人们常在背后议论纷纷,连带着小怜也一并受了冷待。
  恭邑常让小怜出府跟着老管事做事,自己则唤了九儿在身边伺候。说是伺候,因着人是九儿,许多事她也懒得吩咐,乐得常亲力亲为。
  相国夫人常来院中与她小坐,虽仍不免在言谈中说起燕祁,却也不似从前一般充满恶意。恭邑与她之间,除了燕祁本无甚可聊,是以心里也尽可能多的体谅她。
  她常拉着恭邑去燕祁坟前祭拜,也常唤恭邑陪她在鸳栖小苑追忆往昔,缅怀过往。
  一切似乎又悄无声息的在重演。恭邑带着九儿出府散心,心里又何尝不是想要逃避那些状似无意,又不时涌现的安排?
  恭邑心不在焉的穿行在孝都繁华的街道上,不知不觉便来到孝都最负盛名的酒楼关雎楼面前。关雎楼,关雎楼……
  关雎楼的位于闹市的正北方,关雎楼南面是最有名气的教坊-落玉坊,东面是最繁华的客栈-凤来居,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当年梅洛儿悉心打理的产业,几经风雨,如今楼还在,它们的主人却早已与这相隔千里!
  走过关雎楼,落玉坊,来到繁荣如初的苇绡铺,恭邑走过进进出出的人群,径直走进苇绡铺。
  这里一切陈设如旧,繁盛如初,而当年风靡一时的雪柳黄金缕,如今已是千金难求,新的款式,新的潮流不断被推出,然而,却再也没有当初娉娉袅袅的女子,巧笑倩兮的容颜!
  恭邑细细的打量着里面的陈设,视线一点一点的扫过面前的衣服、首饰。忽然从里间走出一个娉娉婷婷的女子,细下打量了一番恭邑,不由分说的便上来行了大礼。
  “公主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民女藏宝,见过公主。”
  店里的人都在看着他们,指着恭恭敬敬行礼的女子议论纷纷。
  恭邑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怔了怔,忙上前一步将她扶起。
  “藏宝姑娘,恭邑担不起你如此大礼,快快请起!”
  藏宝姑娘道:“公主千金贵体,如何当不起?”
  恭邑黯然,“身份地位,犹如云烟,不值一提。况且我如今已被贬为庶民,皇上金口玉言,藏宝姑娘高看了。”
  藏宝姑娘道:“恭邑公主才情高尚,志向远大,终是平民,也值得高看。倘若公主看得起,三日后,关雎楼雅间小聚,不知可否?”
  恭邑下意识的想推拒,可稍一思忖,便察觉,眼前的藏宝姑娘,身上处处透着不凡。
  她公主身份被废一事,天下皆知,可她却像浑然不知一般!她与她素昧平生,饶是高看她一眼,也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行此大礼,仿佛怕别人不知道一般,最为奇怪的是,恭邑留意到他腰间挂着一个红线穿着的状似八卦的镂空铜钱,想了想,遂谦逊的揖了揖手,道:“不胜荣幸。”
  众人唏嘘,各自散去,恭邑临走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藏宝姑娘正看着她笑。她亦笑了笑,没再回头。
  三日之期一到,恭邑便撇下众人独自前去。
  她一进关雎楼,便有人将她带去了雅间。
  恭邑进入屋内,等候在屋内的除了藏宝姑娘,还有两女一男,各风姿绰约,谈吐非凡。
  四人抱拳作揖,自报家门,一副江湖人的做派。
  “书釜山扶乩城万藏宫四侍,藏书侍,”,“藏兵侍,”,“藏乐侍,”,“藏宝侍,”,“见过恭邑公主。”
  恭邑震惊过后,匆忙回礼,“原是扶乩城的朋友,有礼了!”
  两相礼让,入座详谈。
  恭邑得知,原来他们都是扶乩城万藏宫梅洛儿的手下,人称万藏宫四侍。梅洛儿走后,他们便出面接替了她手中的生意。
  藏兵公子为四侍之首,他告诉恭邑,日后但凡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只管吩咐。这是万藏宫宫主之令,扶乩城少主之令,也是城主之令。
  当年走得匆忙,恭邑不及过问府中之事,更遑论这些另置的产业,不曾想梅洛儿会把它们安排得这么好,也不曾想,时隔多年,物是人非,打理这些旧物的居然会是自己人!
  恭邑心中感慨,问及她们走后,四大楼的经营情况。藏兵公子道:“初初是受公主离京的影响,有些艰难,可关雎楼,凤来居,落玉坊,苇绡铺名声在外,只要细心打理,用心周旋,待避过了风头,自然否极泰来!”
  时隔多日,恭邑难得露出了笑容,“时过境迁,如今见到了你们,竟像见到了梅姐姐一般,也真是辛苦你们了!”
  四人相视一笑。藏宝姑娘道:“公主莫要忧伤,有朝一日公主掌握大局,那么不止您的梅姐姐可以回来,我们的少城主也可以回来了!”
  恭邑低了低头,她是不是真的堕落太久了?
  从关雎楼回来之后,又过了几日,小怜从老管事处给她带来一份名单,名单上所列,都是朝中各处有身份地位的官员。
  用老管事的原话说,这些都是东郭丞相在世时扶持的才情卓越之人,他们品行高尚,知恩图报,看在东郭丞相的面子上,她的事,必定尽心尽力。
  老管事此举,想来是知道她见过万藏宫四侍的事,猜测她要有所动作,想她正是用人之际,这才主动为她尽这份心力。
  恭邑握着手里这份名单,想起那日四侍的殷切期盼,心里重重的一沉。
  而这边,相国夫人对她不依不饶,又起了让她搬进鸳栖小苑的心思。恭邑心力交瘁,疲于应对。一味的逃避,反倒刺激了相国夫人。
  她在府中宣称,既然秦墨裁已经不要恭邑,恭邑本就是燕祁自幼定亲的良人,理应让她与燕祁举行冥婚。
  恭邑没想到她会产生这样荒唐的想法!恭邑不依,她便命人将她强行拽入鸳栖小苑,试图圈禁她。小怜和九儿与府中的婢女撕打做一团,最后被侍卫毒打了一顿,强行丢进了柴房。
  恭邑被关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九儿被送回她身边服侍,小怜则不知所踪。
  九公主来府中拜访,相国夫人将她带到鸳栖小苑,谎称说那是恭邑的住处。龙宣走后,九公主在公主受尽秦后的打压,相国夫人虽然看不起她,却又担心她坏事,人前人后做足了戏。她哪里知道,雪目处境已经如此艰难,恭邑又岂会因为自己受的这一点小委屈让她再添祸事?
  九公主一进门便慌慌张张的拉着她的手,摒退左右,再三询问:“皇姐可还好,皇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可千万不要瞒雪目!”
  恭邑不解,相国富人对她用强原是府中后院之事,秦相国都未必知道,更遑论内宫的她?莫非,她真的察觉到了什么?
  正疑惑间,九公主四下打量了一番,小心翼翼的掏出一张叠了又叠的纸塞到恭邑手里。“皇姐,这是我从皇后的贴身侍女那里截得的,是一个戴斗笠的丫头给她的,声称是从你这里得来的。”
  恭邑打开一看,心里一惊,这分明就是前不久她才刚刚从老管事那里得来的官员名单!
  她的身边出了奸细,会是谁呢?这件事除了她和小怜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如今小怜生死未知,会是她吗?
  她不相信,她宁可去怀疑九儿,也不愿意去怀疑她!这些日子,她在她身边,那些发自肺腑的关心是骗不了人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身边还有什么人要害她?小怜又去了何处?
  反应过来后,她问:“雪目,你从秦后的手里截了这么重要的信,她会放过你吗?”
  九公主摇头,“你放心,我自幼在宫中长大,这点事,还应付得了,这封信,能帮到皇姐就好。”
  恭邑感激的握住她的手,“自然,不过,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
  九公主出宫不易,两人寒暄了一会儿,宫里的嬷嬷便来催了。恭邑忙劝她回去。
  九公主走后,恭邑的院门便被上了锁,恭邑一天不答应和燕祁举行冥婚,相国夫人便一天不放她出去。她身边除了燕祁身前布下的一应陈设,空无一人,就连九儿,也只是每日开门的时候,负责给她送饭食。
  恭邑没想到她会对她苛待至此!起初除了夜深人静时有些惧怕之外,也无甚不妥,渐渐的那种精神恍惚,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日子久了,她便开始做噩梦,不时梦到燕祁怪她,不时又梦到秦墨裁出了事!越发心力交瘁!
  日复一日脑子也变得浑浑噩噩起来。
  三公主病重,御史大人亲自派人来请。相国夫人与她同去,恭邑到了辛府,浑浑噩噩的坐在床边,呆呆的看着院中哭泣的众人,看着面如死灰的三驸马辛桓,若不是生命垂危的三公主一声又一声的唤她,她估计会这么一直浑浑噩噩下去。
  自那年分别后,中间经历了许多事,她和三公主华宜,许久未见!昔日名动四方的扬都三公主,如今面色惨白如纸,瘦骨嶙峋,仿佛一具被妖物吸去精血的枯骨,正奄奄一息的躺在她的面前。
  她惶恐的,惊痛的,一点点的将她的手紧紧的包裹在掌中,“三妹妹……!”
  三公主艰难的吐着气,断断续续的唤她,“长姐,华宜……华宜终于……见到你了!”
  恭邑和宫中的几位妹妹,自幼不在一块相处,后来她回宫,她们走的走,嫁的嫁,而唯一有交集的三公主,却是她这辈子最愧疚的人!
  她紧紧的抓住她的手,生怕她一松手,她便撑不住咽下这口气去。“三妹妹,皇姐来晚了!三妹妹可是有什么,未尽之言?”
  三公主看着恭邑,嘴角慢慢的扬起一丝苦笑,视线慢慢转移,瞳孔也一点一点的变得涣散。
  “皇姐!遇到辛桓,我才真正懂得,墨裁哥哥,不能爱我的,无奈……和……终究辜负的……愧!”
  恭邑抬头去看辛桓,她的夫婿。她提着一口气唤她:“皇姐,华宜一颗心……磐石……无转移……!”
  三公主一双眼,充满哀凄的看着她。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磐石之心,并无转移……
  恭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当年她含泪另嫁,百般心酸委屈,无奈痛楚,最后尽化作耳边的一句叮咛,“千万别辜负,我用生命成全的,你们的爱情!”。
  她的心里不是不痛,不是不愧!她到死仍然念着这份情,她的一生虽然短暂,却带着无尽的遗憾与执念。
  恭邑无所依托,只能抓住相国夫人的手,跟着她亦步亦趋的回到相府。
  她一语成谶,她用生命成全了她的爱情,却落得抑郁成疾,含恨而终的下场!最可恨的是,她竟无法让这份爱圆满,她竟辜负了她为此付出一生惨痛代价的成全!
  恭邑回来后,在冷风中站了一晚。没多久便病倒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恭邑不记得自己病了多久,受了谁的照料,只是痴痴傻傻的看着院中的一切,想起燕祁,想起秦墨裁,想起那些因为她被辜负被牵连的人,笑中带泪。
  她呐呐自语:“燕祁,墨裁,我是不是,是不是天生不合适这一切?生而为了辜负,往往情深不寿!”
  相国夫人关她,她关了她自己的心门。院中不知何时挂起了燕祁的画像,一天又一天过去,挂了一张又一张。恭邑无论走到哪,只要一抬头,看到的就是燕祁眉目星辰,面如冠玉,一身白衣,神色如旧,宛如谪仙一般的模样!到了晚间,就有燕祁的“鬼魂”从画中走出来和她说话,过往种种,或悲伤或欢乐,事无巨细,总能娓娓道来。
  也不是不怕,起初恭邑也是被接二连三的噩梦和一而再而三频繁出现的“燕祁”吓得四处逃窜,蜷缩,躲藏,就算明知道燕祁不会再回来,也坚定不移的相信就算燕祁真的是鬼,也坚决不会伤害她。可日复一日的梦境与现实的煎熬,午夜的惊魂,已经彻底模糊了她的意识。
  她习惯每天对着燕祁的画像,说一说过往,谈一谈心,日子久了,倒像真的燕祁在陪着她一般。
  她已经无心去分辨昼夜,分辨梦境与现实,是人还是鬼,是画像还是真人,似乎一切都照着生命预定的轨迹演变下去,而这些能够将她从噩梦中拉出来的重要的问题,似乎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的失去了它们的意义。
  梦境与现实交织在一起,白天和夜晚交叠在一起,她生命中的所有仿佛被人从身体里生生剥离了一般,她不记得她的过往,不记得她的憧憬,她忘记了关于她的所有,只记得生命中有一个燕祁,常来看望。她忘记了思想,忘记了记忆,忘记了所有,她就在梦中,梦就是现实!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仿佛进入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那里除了她自己什么也没有,不断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告诉她,她有一个亲梅竹马的恋人,燕祁!他陪着他,守着他,与她一起长大。他为她浴血奋战,与她并肩执手,他带着凯旋之音归来,她便做了他的妻子。他们一起朝□□事,生儿育女,奉养双亲,他们的人生不再有分离,不再有痛苦,有的只是相濡以沫的,执手一生的夫妻情份!
  她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只觉得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面前晃啊晃。不断有个人的声音在提醒她,“你是燕祁的妻子,你们在一起很幸福,你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恭邑摇头,再摇头。那个声音不断的在她耳边提示,“你是!你是燕祁的妻子,是他一声的良人,你们在一起很幸福,你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恭邑慢慢的点头,那个声音不断在耳边盘旋,一遍又一遍。“你是……你是……你就是……!”
  她重重的点头,一遍又一遍。“我是……我是……我是燕祁的妻子,是他一声的良人……”
  日复一日……
  终于,恭邑在秦府人的眼中彻底成了一个疯子,傻子!
  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不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郑候,南郡王!她退去了一身的精明,一身傲骨才情,变成了一个只会呆呆的坐着,发疯了似的奔跑的傻子,疯子!
  她的眼中不再有万里河山,不再有民生疾苦,只有一个燕祁!他们早已过世的二公子!
  她为他痴,为他疯,却再也得不到他的一丝眷顾!府中的丫鬟都躲着她,连九儿也没了身影,只有相国夫人还愿意悉心照料她,仿佛她叫一声燕祁,她便真的是她的儿媳一般!
  外间的人,没有人知道恭邑究竟经历了什么,过得是什么生活,只有那些她不再记得的人,在遥远的角落,各自不同的地方,思念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