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上官灵钰

  离开苏州,萧琴和尚意一路骑马北行,至洛河换走水路。
  船行于洛水之上,虽无磅礴之势,夜幕下伴着恬静的秋风,却也让人沉醉。
  “来过洛阳几回,还是第一次走水路。周公兴礼乐后,与群臣在此大摆曲水之宴,滥觞之饮倒也颇有情调。王羲之效仿周公曲水流觞,造就了兰亭佳话。只可惜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随唐太宗老儿入土后便不知所踪。莫不是落入哪个盗墓小贼的手中,埋没了这传世名作。”尚意叹了口气,一脸遗憾。
  萧琴心想,你不也是一个盗墓小贼?
  尚意看着洛河之水,又道:“今日行于洛河之上,不知晚上会不会梦到洛神呢?你们这里可有很多关于她的传说?”
  萧琴道:“像宓妃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总会让人神往。不过我对这种传说却不太感兴趣,你想梦到她,又有何用?梦到的人又不会在现实中出现……”
  尚意摇了摇头,道:“也不是想做什么,只是在这洛水之上,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日你与游少主在水上比剑,样子倒也似文中所述。不过就像你说的,洛神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你却活生生的在我眼前。只是你人在这,心思却不知飞到了何处。这一路上,你不是发呆,就是望天,或者是望天发呆,就像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萧琴的确在痴痴地看着半升起的圆月,听到尚意如此说,便收回了目光,单手托腮,道:“明天是八月十五,我娘的忌日。每当这一天迫近,难免会有些惆怅。”
  尚意道:“原来如此。但在我看来,你还有些别的心思,像是在等着见什么人一样。”
  萧琴点了点头,“的确是在等一个人,如果他能如期而至的话。”
  尚意一脸疑惑,“你要见什么人?”
  萧琴微微一笑,“一个老朋友。”
  船行至城郊,二人上了岸,穿过一片竹林,便来到萧琴的家——箫声谷。
  戌时已过,夜色颇深。
  医馆早已关门,萧琴远远望见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那人见萧琴二人走近,霍地站起身来,脚下却未动,似乎在犹豫是否该迎上来。
  萧琴知道,家中除了徐伯,便没有他人。此时能候在门口的,只有他了。那个每半年不远千里来一次的他——上官家的四郎,上官灵钰。
  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远远看去,他身材挺拔,似乎和南宫乙差不多高。想起小时候,萧琴还嘲笑过他长得矮,却没想到如今已经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头。
  萧琴加快了脚步,走近到能够看清他的面目。父亲常说上官四郎长得俊秀,但萧琴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孩子的时候。印象中,他的确是一个颇为英俊秀气的男孩。
  而如今的上官灵钰,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英姿勃发,器宇不凡。萧琴想起在南宫甲的婚礼上听到武林人士们互夸的那句“青年才俊、人中龙凤”,虽然俗了点,但用在上官灵钰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他或许比南宫乙长得更好看些吧,还比南宫乙多了些英气、秀气和稚气。”萧琴心里这样想。不知为何,她总会不自觉地将两个人对比。
  或许是在门口等的久了,或许是看见萧琴身边还有另外一个男人,此时的上官灵钰看起来并没有很开心。他的眉头并不舒展,表情也有些复杂,在萧琴刚刚踏上台阶时,便开口问道:“琴儿,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他刻意看了一眼萧琴身边的男人,又低声道:“他是谁?”
  “灵钰……”萧琴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柔声唤了他的名字,随即淡淡一笑,道:“你等我很久了?”
  听到萧琴的声音,上官灵钰表情也变得柔和了些,道:“也没有很久,我傍晚才到,徐伯说你三个月前就出门了,至今未归。”
  萧琴看出上官灵钰的担心和不解,但她并不想马上跟他说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萧琴眼波不住流转,上下打量着这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她同时也在期待着,期待他会不会发现什么不同之处。
  上官灵钰见萧琴不仅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反而盯着自己看,便发觉了其中的问题。他盯着萧琴游移的目光,眼睛中也闪烁出异样的光,有些兴奋而不可思议地道:“你……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萧琴总算看到上官灵钰露出了喜悦的表情,点了点头,笑道:“这两个多月,我竟然一直都看得见,真是不可思议……三个月前,我跟着爹出去游玩,路上又发生了些事情,就一直耽搁到现在才回来。”萧琴看了眼身边的尚意,道:“这是我路上结识的朋友,他叫尚意,帮了我不小的忙。其实我还认识了好多人,等回家再跟你细说。”
  上官灵钰冲尚意礼貌地点了点头,他对于“路上结识的朋友”这个介绍并不知该如何回应。
  尚意潇洒一笑,拱手道:“原来这位就是琴儿念了整整一天的上官四公子,幸会,幸会。在下摩崖门下的大弟子尚意,在路上有缘结识琴儿姑娘,便恬不知耻地跟她一路来了洛阳。”他又对萧琴道:“既然已经把你送回家了,我也就放心了。趁着夜还不深,我进城找家客栈歇息,明日再来找你。”
  萧琴听尚意这就要离开,忙道:“你何必进城?既然来了洛阳,就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我家虽不如你的院子大,但一两间客房还是有的。你去住客栈,是要跟我见外吗?”
  尚意瞥了眼上官灵钰,笑道:“傻丫头,我可是个识相的人。你今晚肯定没空理我,我又何必在此自讨没趣?何况,明日是伯母忌日,我总不能空手而来,正好进城置办点东西。我可不是跟你客气,更不会溜走,你别忘了,还要跟我回太原呢。”
  说完,尚意拍了拍萧琴的肩膀,笑着离开了。
  萧琴虽觉有些不妥,但也没有上前阻拦,尚意既然这样决定,一定有他的道理。
  ***
  连夜赶回家,萧琴连晚饭都没顾上吃。她下厨弄了两道简单的小菜,又让徐伯热了壶酒,和上官灵钰在前厅饮了起来。
  三个月没有回家,几口热酒下肚,一阵疲劳感袭来。
  萧琴右手托腮,左手摆弄着酒盅,怔怔地出神。明明有很多话想跟上官灵钰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看起来并不快活,甚至有些难过,接连喝了几杯酒,大有借酒消愁的意味。
  他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吗?怎么半年不见,感觉有了很大的变化呢?明明眼睛看得见了,为何觉得他更加陌生了呢?
  萧琴不解。
  上官灵钰见萧琴一直看着自己,勉强一笑,道:“跟你爹行走江湖,觉得有趣吗?都去了哪里,认识了什么人?”
  萧琴眼珠转动了一圈,似乎在回想这三个月发生的事情,淡淡一笑,道:“去了江南一带,认识了一些有趣的人,经历了许多惊险刺激的事。第一次离家这么久,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吧。”萧琴替二人斟满了酒杯,道:“你呢?发生了什么事吗?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有吗?”
  “有的。我看得出,你在掩饰悲伤。虽然你不怎么跟我说你自己的事情,但我还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上官灵钰又将酒一饮而尽,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我也知道掩藏不住……我,我的一个挚友,死了。”
  萧琴握着酒杯的手一颤,杯子跌在了桌上,酒洒了一地。
  “你……有个挚友?可你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萧琴颤声道。
  上官灵钰见萧琴的反应有些激动,略微诧异。他看着萧琴,竟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些许泪花。
  萧琴知道自己有些失态,连忙将酒杯放正,抽了下鼻子,凄然一笑,道:“真是不巧呢,我也经历了同样的痛苦。”她看着桌边的酒水不停地滴洒在地上,低头瞥见腰间挂着的玉佩,不禁拿在手中把玩。
  上官灵钰正觉得萧琴的话很奇怪,忽见她手中拿着的那块白玉玉佩,更是诧异,忍不住伸手从萧琴手中夺过。
  他翻转着玉佩,惊道:“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萧琴嘴角微颤,“你认识这个东西?还是说你认识他的主人?”
  上官灵钰抚摸着玉佩上镂空刻着的玉兔,声音微颤道:“自然认得,我就是这块玉佩的主人。”
  萧琴期待了无数答案,但万万没想到,上官灵钰竟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你,你的?这块玉佩怎么会是你的?”
  “你知道我属兔,这是我十二岁的时候,我爹命能工巧匠专门为我雕刻的一块玉兔玉佩。我带着它回武当山炫耀了一番,结果却因一时意气,将它作为赌注,在一场比武中把它给输掉了……琴儿,你怎么会有这块玉佩,难道你……”
  萧琴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你输的人,可是南宫家的二公子南宫乙?”
  上官灵钰听到“南宫乙”三个字,脸上一阵痛苦。光是这个名字就让他很难过,此时从萧琴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不知为何,更加难过、紧张。
  “你认得他?”上官灵钰低声问道。
  “何止认得……你和他是同门师兄弟,也是好兄弟吧,但为何你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他呢?你说你因为一个挚友的死而难过,说的是不是就是他呢?”萧琴的泪水扑簌而下。
  “你认得他……”上官灵钰心情复杂地重复了一遍,“你是怎么认得他的?你为什么要哭?也是因为他而难过吗?”
  萧琴抹了抹眼泪,摇头道:“我已经不为他难过了,毕竟已经难过了那么久……只是觉得很奇怪,明明跟你如此交好的一个人,你为何从不跟我提起。和他第一次见面,他就认出我了,你和他倒是无话不谈……”
  “他,也认得你?”
  “不是你跟他说的吗?”
  上官灵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心中百般不解,却没有勇气说出“我从来没跟他提起过你”这种话。
  两个月前,在得知南宫乙被害的消息时,他无比震惊、心痛。江湖传闻南宫乙是被魔教的催命琵琶所害,回家后,他又从父亲和三哥那听到了事情的**。他痛恨魔教,但萧琴的**就是魔教中人,对于南宫乙的死,他不能在萧琴面前说些什么。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二人居然相识了。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萧琴又给自己斟了杯酒,学着上官灵钰的样子一饮而尽,辛辣穿喉,忍不住咳了两声,道:“我随爹去江南,路遇师父,她命我陪两个师妹去参加南宫大公子的婚礼。真没想到,第一次参加这种喜宴,竟会发生如此之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萧琴断断续续,将在苏州发生的一些事情讲给上官灵钰听。她向来对上官灵钰无话不谈,所以除了隐去和南宫乙相处时的一些羞于启齿的事情,她把在苏州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了他。
  上官灵钰默默地听着,脸上惊讶的表情一直没有停下来过。他想不到萧琴第一次出远门,竟会遇上如此波折、惊险的事情。尤其听到她被南宫夫人一剑穿腹之时,不禁浑身冷汗。
  而听到最后,听到南宫乙死去的**时,他怔了半天,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之前只知道南宫乙是被催命琵琶所杀,却不知他竟是替人挡剑,而这个人就是眼前的琴儿。
  “他为什么会救你?”好半天,上官灵钰才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萧琴紧咬着下唇不语。
  “是呀,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挡在你身前。”上官灵钰似乎在自问自答,“他……他喜欢你?”
  萧琴低下了头。
  上官灵钰轻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他喜欢你,我就知道他会喜欢你的,他又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灵钰……”萧琴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些话来。
  “你……你也喜欢他吗?”
  萧琴眨了眨眼睛,这些日子,她也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时间过得越久,她心里的答案就越肯定。尽管她不会像南宫乙那样大胆、直白的说出“喜欢”二字,但她心中一直想他、念他,更是无数次梦见过他。如果南宫乙真的还能出现在自己面前,无论他想做什么,都不会拒绝他吧。
  上官灵钰从萧琴闪烁的目光中、娇羞的面庞里,似乎看到了答案。但他不想听,苦笑了一声,凄然道:“算了,又何必问这种问题呢,他人都已经不在了……”
  “他没死。”
  “你说什么?”
  “我猜他没死。我找人挖了他的墓……”
  萧琴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她不知道能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上官灵钰,毕竟尚意的身份是个秘密,但如果不说,又如何解释她与尚意的关系,如何证明南宫乙的生死未卜呢?
  犹豫了半天,萧琴终于将离开苏州后的事情也都告诉了上官灵钰,她知道他是可以信任的。而这些事情,不跟他说,又有何人能够倾诉?
  “你竟为他做到如此地步……”上官灵钰又惊又叹。知道南宫乙可能没死,他大为欣慰,但见萧琴对他如此难以忘怀,又觉十分心酸。
  “本想我已经死了这条心,但如今知道了**,更加寝食难安。他若没死,会去哪里了呢?不回家、不回武当,他还有别的可去之处吗?”萧琴似在问上官灵钰,又似自言自语,最后低声喃道:“他若没死,会不会来见我一面呢……”
  萧琴拿起酒壶,想再倒一杯酒,却发现酒壶空了。
  “徐伯,再给我热一壶酒。”萧琴冲着屋外喊道,她知道徐伯一直都在附近,她与上官灵钰说话这段时间,能看到徐伯在屋前晃了好几次。
  果然,徐伯马上出现在门口,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悦道:“几个月不回家,回家就喝醉酒,成什么样子。都快子时了,还不赶快去歇息。上官公子也是,不知劝着小姐一些。明天老爷就回家了,被他知道你们这个样子,肯定不会给你们好果子吃!”
  上官灵钰知道,徐伯虽然对萧琴照顾的无微不至,但他的脾气一向不太好。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徐伯如此数落萧琴。虽然有些不舍,但他也觉得徐伯说的没错,萧琴的确应该回屋休息了。
  萧琴一脸委屈地“嗯”了一声,晃晃悠悠地起身,见那块玉佩还被攥在上官灵钰的手中,也不好意思开口去要,便只得作罢,道:“那我先回屋休息了,你也早些睡吧。”
  上官灵钰也起身,想要扶着她,却见萧琴摇了摇手,微醺着笑道:“今天,不用你扶我,我看得见……但愿明天也还能看得见。”
  上官灵钰看得出萧琴有些醉了,所以他还是扶了上去。
  走到门口,却听徐伯叹了口气,道:“哎,浑身酒气,我去给你烧热水,你洗了澡再睡。”
  徐伯语气虽然很是嫌弃,但萧琴心中却一阵暖意。想起不在家的这段日子,不是被擒,就是受伤,不禁鼻子一酸,喃喃道:“还是回家好……有人照顾,真好……”
  ***
  关上萧琴的房门,上官灵钰漫步庭前,仰望夜空。
  月正园。
  他手中握着失而复得的玉佩,却觉得有一样原本属于他的更重要的东西,失去了。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