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遇琴记 上

  八月二十三日,雨,遇见命定之人。
  这年并未在家中过中秋,而是跟着大哥北上洛阳游商。不巧路遇大雨,与大哥在林中茅屋避雨时,不小心被毒蛇咬伤。正巧城郊有一家医馆与家中有药材生意来往,大哥便背着我前去就医。
  这家医馆叫做“箫声谷”,进门后却发现只有一个老伯在看店。他给我查看了一下伤口,清洗过后,随意上些药,包扎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我和大哥都浑身湿淋淋的,好不难受。大雨也不知何时才能停,我们便在医馆中避雨歇息。
  雨天店里也没有其他客人,正待着无聊,却见从后门走进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她看起来比我小个一两岁,个头却跟我差不多高,长得好看极了,尤其是那一双大眼睛,甚是吸引人。
  她手里捧着几件衣物,走到大哥面前,毫不畏生地道:“大哥哥,听徐伯说你们二人淋了雨,衣服都湿透了,我爹便让我把他的衣服拿来给你换上,等衣服烘干后再换回来。至于这边的小弟弟……”她看向我,接着道:“我家里没有跟你一样大的男孩子,所以我就拿来自己的衣服给你穿。不过你穿完不用还给我了,我不喜欢穿别人穿过的衣服。”
  大哥听了,哈哈一笑,道:“那就多谢了,不知令尊如何称呼,是否方便让在下去拜见一下,当面道谢呢?”
  小姑娘却摇头道:“不必了,爹爹不便见客。”
  大哥道:“那小妹妹你怎么称呼呢?”
  “你可以叫我琴儿。”
  大哥点了点头,说了句“谢谢琴儿姑娘”,便拿着衣服进了一旁的小屋。
  琴儿走到我身边,似乎在等我去换衣服。我白了她一眼,道:“我才不穿女孩子的衣服,还有,我不是小弟弟,我肯定比你大。”
  琴儿一脸不信,“可是你看起来就是比我矮,比我矮的都是小弟弟。”
  我心里不禁生气,心想,我坐着比你矮,站起来非高你一头不可。
  我窜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却因脚受了伤,站不直,看起来比她矮了一寸。
  琴儿咯咯笑了起来,“明明是小弟弟,却学别人吹牛皮、充大个。”
  我羞得满脸红通,瞧见她手中捧着粉红色的衣服,一时气急,伸手重重地往衣服上一拍,把衣服都拍在了地上。
  我本以为她会被吓得哭闹起来,却没想到她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捡起地上的衣服,丢在了我的脸上。
  此时,大哥换好衣服出来,发现我们闹了起来,赶紧过来劝阻。
  琴儿什么都没说,接过大哥脱下来的湿衣服,离开了前堂。
  我自然是被大哥责骂了几句,心里很不服气。
  雨一直下到晚上都没有停,徐伯留我们在家中过夜,我却因为一直不肯脱下湿衣服而染了风寒,在此耽搁了几天。
  虽说琴儿有爹有娘,但这几日我一直没见到他们,就只有徐伯一个人忙里忙外。而来照顾我吃药的,却是琴儿。她没有不情愿,也没有很热情,一句话都不说,可能还在生我的气。
  好几次我都想跟她道歉,却一直没好意思开口。终于在她给我最后一次送药时,鼓起勇气说了声“对不起”和“谢谢”。
  琴儿淡淡地回了句:“没关系,反正我们又不认识,何必跟你生气。”
  这话让我很难受,也是啊,萍水相逢,她又何必与我这个不相干的人生气。
  几日后,在知道大哥和我的来历后,琴儿的父亲终于肯出来见客。听大哥说,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仙箫萧大侠。这人的名号我从师父那听过,武功人品均是一流。相比之下,我也不觉得自己上官家少爷这个身份有什么高贵之处了。
  临别前,我看到琴儿在河畔练剑,心道,这回总有能胜过她的地方了,便借了把剑与她比试起来。小姑娘终究是功力不够,不到十招就被我打败。看到她不服气的样子,我很是开心。
  “你不要得意,剑法我只学了半年,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打败我。如果比别的,我一定强过你。”
  我笑道:“那你想比什么?”
  “琴棋书画我样样精通,你敢不敢比?”
  我一时愣住,这些都没有学过,自然比不过,但我不想做她口中那个“随随便便一个人”,便道:“你如果不服气,我给你时间练,半年之后我们再比试。你若还不服气,就比到你服气为止。”
  在剑法上,我还是很自信的,除了南宫家的二哥,同龄人中我少有对手,就算再让她练上十年,也是比不过我的。
  琴儿果然上钩了,“你若敢来,我就敢跟你比。半年之约,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临行前,她为我弹了首曲子,或许也不是为我弹的,但我竟听出了不舍之意。
  或许不舍的人是我。
  ***
  二月初五日,晴,重逢
  洛阳是家中药材生意的重地之一,这回换做二哥带我来此行商。与他在城里办了一日公事,我便偷偷溜到了城郊。
  药馆这日人来人往,就连萧大侠都在前堂帮忙,琴儿更是里里外外跑来跑去,唯独不见她娘。
  傍晚,终于脱身的琴儿拉着我来到河畔,看她的样子,非常期待与我比剑。
  我却没那么心急,总觉得这么早就比完剑,岂不是马上就要离开?
  但琴儿不由分说,上来就同我过招。
  看来这半年她是下了苦功,使了一套我从未见过的剑法,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更令我奇怪的是,数十招比下来,我竟觉得脸红心跳,喘不过气来。
  琴儿见状,点到即止,我们算是打了个平手。但我心里清楚,这回是我输了。
  她看出来我有些不服气,笑道:“你如果不服气,我也给你时间练,半年之后我们再比试。你若还不服气,就比到你服气为止。”
  她用我半年前说过的话来“回敬”我,我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有些期待。
  这回我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弹起了琴。
  弹的什么我不记得了,也没怎么听懂,只记得她的脸。
  半年不见,竟然觉得她长大了好多,模样有些让人不敢盯着看。弹琴时的她笑脸嫣然、眼波流转,明明不敢看,却又想看的要紧。
  一曲过后,琴儿嗔道:“我总算知道什么叫做对牛弹琴了,你不好好听曲子,总看着我干什么?”
  我登时满脸通红,辩解道:“我……我只是在想,你这半年都吃了什么,竟然长得这么快,不仅个子高子,人也胖了,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琴儿听了,大羞,拿起琴就朝我砸过来。
  我赶紧躲闪,却发现她将琴悬在半空停了下来,气道:“可不能砸坏了琴,这是娘才给我斫的。”
  琴儿气呼呼地回了家,这次的比剑就这样不愉快地结束了。
  二哥急着回家,我也只好动身回武当。
  我心里清楚,琴儿并不是胖了,而是有了女人味。
  ***
  看到这里,南宫乙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心道:“灵钰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不够坦率,有的时候真能被他气死。”
  这对少男少女的故事看得南宫乙饶有兴趣,他虽知这样做是不对的,但就是忍不住翻开下一页。他要看看,这个心高气傲的上官四郎,到底什么时候服软。
  ***
  八月二十一日,阴,惊变
  一直挂念琴儿是否真的生气了,今秋家里没有人到洛阳行商,我便只身前往,竟比去年早到了几日。
  来到箫声谷,让我吃惊的是,医馆竟挂起了丧幡。
  我在河畔找到了琴儿,她一袭白衣,靠坐在一块墓碑旁。
  “爱妻秦水柔之墓”。
  墓碑是萧大侠立的,去世的人竟是琴儿的娘。
  我从未见过她娘,琴儿也只说过娘教她弹琴、练剑,并没有提及其他。
  琴儿见我来了,目光有些呆滞,擦干了眼角的泪珠,淡淡地道:“今日是娘的头七,就不跟你比剑了。”
  我算了下日子,她娘竟然是八月十五过世的。
  琴儿一定哭得很伤心,眼睛红红的,看起来有些吓人。
  我走上前去,在她娘的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然后,就这样陪着她坐到了第二天一早。
  我是被萧大侠叫醒的,他抱起还在一旁昏睡的琴儿,带着我一起回了家。
  萧大侠将琴儿抱回床上,便把我叫出屋来,说有事跟我谈。
  我见他表情凝重,心里十分忐忑。琴儿的娘过世了,萧大侠一定很伤心,说不定不让我再来找琴儿比剑。
  但他说的话却恰恰相反。
  “琴儿还小,我却不能常在她身边陪着,她也没有别的朋友,一定很寂寞。如果你不嫌路远,以后就多来找她比比剑,听她弹弹琴。她琴弹得很好听,跟她娘一样……”
  我第一次看到萧大侠的眼眶中充满泪水。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好难过,也有想哭的冲动。
  我使劲点了点头,尽管只能半年来一次,但我决定永不负约。
  这回师父只给了一个月的假,我在洛阳待了不到两天,便启程返回武当。
  走的时候,琴儿的目光有些黯淡。
  ***
  没想到也就半年时间,竟然发生了如此悲伤之事。南宫乙读到这里,心里竟也有些难受。他甚至想责怪灵钰,为何不多陪她两天,哪怕回来被师父责骂一顿。
  ***
  二月初一日,阴,巨变
  这年我如期来到箫声谷,萧大侠不在家,医馆显得冷冷清清。
  我循着琴声在河畔找到了琴儿,也不知是我今年来的太早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感觉河畔也格外清冷。
  琴儿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停了琴声,微微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也好像在看着远方。
  比起去年,她消瘦了不少,面容却更加清秀俏丽。凹凸有致的身材在一袭白衣之下,更显动人。
  半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她是否从**去世的悲伤中走出来。我呆立在一旁,竟不知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
  琴儿忽然抬起一只手,悬在半空中。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傻傻地站在原地不动。
  过了一会,琴儿将手放下,摸索着抱起琴,缓缓起身,道:“眼睛看不见了,还不是很习惯,今年又不能跟你比剑了。”
  霎时间,我如同被五雷轰顶般震惊,手中的剑竟没握住,掉在了地上。
  我才明白过来她刚刚为何会向我伸手,她一定是希望我能过去扶起她。但我却像块木头一样,远远地傻站着。
  我震惊、后悔、羞愧地说不出话,却见琴儿慢步向我走来。我慌乱地捡起剑,脚步微颤地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空洞的眼神,不解道:“怎么会这样,上次见你,你还好好的。”
  琴儿微微仰头,道:“上次?上次是半年前了吧。半年的时间,会发生好多事情……”
  我的手护在她身边,却不知道是否应该扶着她。如果真的把她当做盲人来看待,她会不会很难受?
  “到底发生了什么?”
  琴儿苦笑了一声,道:“可能是娘走了,我太伤心,总喜欢哭,哭着哭着,就把眼睛哭瞎了吧。”
  我从未见过琴儿在我面前哭过,难道她总是一个人偷偷哭泣吗?
  “你没有去看医生吗?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眼睛会哭瞎。”
  我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看了,爹还带我去外地看过,都没用的。这个病很奇怪,经常看不见,但偶尔一睁开眼睛,眼前就有了光亮。我昨天还能看见,今天就看不见了,你说多气人。如果你能早来一天就好了。”
  琴儿“看”向我,没有悲伤或者难道,这反而让我更加难过。我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伸出手在她眼前使劲晃动。
  琴儿挥手挡开了我的手,嗔道:“你别试探了,我还能骗你不成。”
  她缓步向前走去,似乎是想回家。走了几步,却走出一条弧线来,没了方向感,脚下一个不稳,摔倒在地。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要赶紧过去扶她。结果跑到她面前,却见她白皙的面庞上划过一道泪水。
  她一定一直都在强忍,忍着不哭出来,却在摔倒的这一刻,绷不住了。
  一开始只是流泪,慢慢地小声啜泣起来,最后,终于放声大哭。
  第一次看到琴儿哭,我不知所措。坐在地上,陪着她一起哭了起来。
  这次,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武当。
  ***
  这已经是这年年初发生的事情了,南宫乙不忍再看下去。
  接连丧母、失明,他怕再次受到打击。
  明明是个陌生人,明明跟自己无关,但琴儿却一直牵动着他的内心。
  他边看边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我在她身边,一定会多陪她几天。如果我在她身边,不仅会扶起她,还一定会抱住她。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