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狭小的暗室里没有一丝光亮,几缕暗淡的月光透过冰冷的铁窗无力地落下,窗外传来若有若无的厮杀声,兵戈碰撞的声音清脆。这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我慢慢抬起了头。关押我的暗室在层层宫苑的最深处,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声音都传到这里了,想必外面已经乱了天。而我日日夜夜盼着的,就是要乱了这大永朝的天。只有大永朝乱了,我才能重见天日。
  双手被墙上的镣铐牢牢锁住,寒冷的水下,双腿生出刺骨的寒意,我已经在此被困了四年,疯狂地想念外界,想念阳光,想念奔跑,想念自由。暗室的石门动了,沉闷的开门声想起,我不知道接下来来的会是谁,我的敌人,还是救我的人。
  一队身穿甲胄,装备严密的士兵,领头的小将单膝跪下,这里太暗,我看不清他的面目,他的声音清晰可闻,“太子殿下命属下恭迎七皇子回朝。”我无声笑了起来,皇兄真是给我面子,我如今不过是被救出去的囚犯,何必用回朝二字。
  虽然被关四年,但我的礼节还没有丢,我温声叫起他,因为不常说话,声音有些低哑,“烦请小将军为某找一把轮椅来,四年没有走路,这一时半会儿,”我笑了笑,“怕是也走不了路。”
  小将有些惊讶但还是很快应下。也是,皇兄需要的是我的配合,指证父皇的罪行,好让他的位置更加名正言顺,对我的小小的要求,自然是不会拒绝。
  沐浴更衣后,小将推着我进入勤政殿,这皇权的高高象征,万人之上的帝王勤政的场所,世上最**高贵的地方,尸横遍野,只有一条刚刚清理出来的血色小道供人通行,我一边坐在轮椅上,一边胡思乱想着,向来都说皇位之下是万千尸骨高垒而成,确是实话。
  一抹月白色的身影走进,将我的轮椅从小将手中接过,是我的太子皇兄,龙椅上瘫坐着的是我的父皇,大局已定,胜败已分,太子竟还能对我这个小角色有几分上心,实属难得,倒让我有几分受宠若惊。皇兄并未多说什么,脸上也不见即将登位的喜悦,与往日温文尔雅,春风拂面的笑意截然不同,即使并没有交谈,我也感受到了他的沉重。可笑,难道是哀悼这浅薄的父子之情吗?
  我看向惊恐地看着我的明黄色身影,眯了眯眼,他曾经健壮有力的身躯瑟瑟发抖,威严的面孔上涕泗交加,他早就不是我心中那个英明神武,万人敬仰的父亲了,他现在落魄萎缩地像条丧家犬。从此以后,他将像我一样,被圈养囚禁,这大好江山与他毫无关系,他将毫无尊严地度过人生的后几十年,然后凄惨不甘地死去。不可否认,看到这样的他,我痛快极了,我曾经无比敬仰过我的父亲,他能把我高高举起坐在他的肩膀上,他用他粗硬的胡茬蹭我的脸蛋,在我被他逗哭之后哈哈大笑,将在一边温柔笑着的母妃揽入怀里。
  但现在,我和他是敌人,他不希望再看到我,我也希望他受尽酷刑,痛苦不堪,立即死去。当然,这不是我这个废人现在能做到的,但他如今的凄惨已经让我暂时满足了。
  最后看一眼我的父皇,我低声向身后的太子请求,我在这里多呆无益,希望能去露华殿看看,太子深深看我一眼,招来一人将我带走。他应该还有不少事要处理,我此时告辞,自然是识趣极了,况且,我也想念极了我的母妃。
  露华殿久未有人居住,我本以为会杂草四起,脏乱不堪,但出乎我意料,这里竟然还算整洁,看的出来时时有人打扫,是我那位好父皇?有什么用呢,毕竟,曾住在这里的美人早就死去,尸骨埋进黄土,临死也无法放下自己的孩子,妄想以过往的情意让帝王饶我一命,她曾宠冠后宫,风光一时,死的却悄无声息,以庶人下葬,埋在了哪里也不知道,在皇宫里,尸体是最不值得关心的,尤其是无权无势的尸体,被扔在乱葬岗也不一定。
  我在此静坐,没有进去的意思,太子的贴身太监杞梁在我身后站着,没有打断我的思绪。感伤吗?自然是有的,但更多的是茫然,囚禁我的人已经不在了,我该去哪里,如今我也算父母双亡,虽有兄弟,但皇家的兄弟,不是亲人,而是仇敌,谁也不会天真地对兄弟有所幻想。
  第二日,父皇禅位,新皇登基,我与众人一起,跪拜新皇。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基,第一件事自然是封赏朝臣,旧臣被放到了高而无实的位子,有从龙之功的新臣则被调遣到关键的位置,我被封超一品亲王,执掌兵部,封号玟王。众目睽睽之下,我谢恩接旨,面不改色,无视周围投来或惊讶或疑惑或不屑的目光。
  下朝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喝药,四年暗无天日的囚禁让我的身体落下了不少病根,长久不见阳光更让我显得苍白孱弱,更严重的是我的腿,长久浸泡了寒冷的水牢中,寒气入骨,需要休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正常行走。
  宫外的玟王府正在施工,我无处可去,皇兄体恤,特地在宫中为我拨了一处宫殿供我暂居,正是露华殿。半梦半醒间,我听到殿内的人在低声交谈。
  一道沉静的声音是我的皇兄,另一位大概就是为我诊治的御医了。皇兄的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忧虑,
  “皇弟的腿何时能好?”
  “七皇子的腿长期受到伤害,接下来三个月,臣要先施针将寒气导出,再辅以汤药,祛除寒气,七皇子自己也要勤加走动,半年便能与常人无异,只是在雨雪天,还是会疼痛难忍。”
  “有没有缓解的法子?”
  “老臣无能,七皇子寒气入体,实在无法根治。”
  “知道了,他身体羸弱,你要好好为他调养。若是七皇子有所起色,朕定重重有赏。”
  御医谢恩告退后,我能感觉到,新皇走到了我的床前,视线强烈到我无法忽视,这种情况下,我不知道我是应该装睡还是装作刚刚醒来。好在端药上前的宫女为我解了围,我装作被宫女吵醒的样子,揉了揉眼,待看到新皇,大惊失色,便要行礼,皇兄及时扶住我,免了我的礼节。
  待药端上来,看着黑糊糊的药汁,我下意识皱了皱眉,正准备端起来一口气喝下,一只手却先我一步将碗端走。
  “皇上?”我疑惑地向他看去,皇兄舀起一勺药吹了吹,抬眼解释,“你身子不适,还是我喂你好了。”他甚至变戏法儿一样拿出一盒蜜饯丸,我每喝一口药,他就要喂我一颗。他的动作生涩,看着便是不常做这些事的人,新皇侍药,我这皇兄既能够礼贤下士,日后必然是位明君。虽然我并不要他对我礼贤下士,我面上感激不已,内心却有些不耐烦,这样喝药简直太磨叽了,我向来信奉的是长痛不如短痛,一口一口实在没有我一口闷少些苦色。
  喂完药,皇兄显得有些雀跃,虽然他一向寡言克制,并没有说什么,眼睛却微微发亮地看向我。他很少在我面前掩盖他的真实情绪,在我面前没什么戒心,也许因为他曾见过我跌落烂泥的样子,也许因为我这次篡位实打实的同谋,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我是主谋也说不定。
  是我趁太子不小心闯进来的时候教唆他谋朝篡位,勾出他的野心和狠心,我们的父皇做梦也想不到,恭俭礼让,众臣交口称赞,地位稳固的太子,为何会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并且成功实现了。
  出来后的日子不错,但有一件事我有点在意,新皇给我的待遇太好,让我实在有些摸不着底。尤其是我的爵位,即使是皇子,也多是封为郡王,想要做到这个位子也要多番立下大功,而且这个位子多是皇帝给自己亲子的奖励,皇帝之下,众臣之上,怎么也不该是我这个在朝中毫无根基,无寸功劳的废皇子该得到的。
  “皇上,您给臣的恩惠实在太大,臣无才无德,不堪重任,还请皇上再仔细斟酌才是。”
  皇兄摆摆手,并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他只是有些不满地告诫我,不要再叫他皇上,还是叫他皇兄。
  “我虽然身份变了,但还是你的皇兄,你以前跟我怎么相处,以后也怎么相处,”他神情有些落寞,“叫我皇上的人很多,但我也想有个兄弟。”
  我稍稍迟疑,从善如流,主动叫了一声“皇兄”,他高兴地拍拍我的肩膀,反倒使我这不争气的身子忍不住咳了两下,惹得皇兄又愧疚起来,让我有些好笑。我的确防心很重,皇兄多次帮我,我本以为他是想利用我,可每次请缨,主动要求利用自己都被驳回,皇兄甚至发脾气不许我再提这些事情,我还是有一丝感动,这丝感动不足以让我把他看做自己人,但也不会主动去伤害他。
  天气很好,皇兄提出推我到花园走走,我心里也有些期盼,刚想叫我的贴身太监过来,皇兄就自然地握住了我轮椅的推手,神态自然地仿佛他原本就是做这项工作的。
  皇宫里的御花园是有名的景色,姹紫嫣红,群芳争艳,阳光明亮,比阴暗潮湿的水牢暗室不知要好上多少。我本非爱花惜花之人,但此时也不禁想折一枝放在手中细细把玩,毕竟我很久没见过这么生机勃勃的东西了,被囚禁的日子,我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生命的变化,有时候我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是一具早已死去的尸体。
  我摘下一朵开的最为娇艳盛大的牡丹,偌大的花朵比我的手掌还大,我把花放在左手旁比较,很有几分新奇,皇兄看着我,也露出舒心的笑容。
  我有些不好意思,想要为自己在御前失礼的行为抱歉,皇兄却束起手指在嘴边摇了摇,制止了我。他显得比我还开心,“皇弟,我本来很担心的。”
  “担心?”我语气古怪,神色微妙,“担心什么?”我有些烦闷,我一介废人,能有什么威胁。
  看出我的不快,皇兄急忙解释,“你之前的状态有些吓人。”他说,“你看上去很阴郁,很没有生机的样子。”
  我有些不是滋味,我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宫人们都以为我只是外出游历,受伤归来,很少有人知道往日里风光无限,意气风发的七皇子,度过了怎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四年。我甚至还听到宫人们讨论,他们议论我的彬彬有礼,平易近人,皇兄他却看出我表皮下的真实情绪。
  我将牡丹攥入手中,脸上的笑容也不知不觉消失了,其乐融融的假象一下子破裂,气氛冷凝了起来。
  皇兄默默掰开我的手,将牡丹上多余的叶子和尖利的断口拔除干净,又递回给我。“皇弟,你以后的日子还有很长,要开开心心的过下去,不管你要什么,皇兄都会给你。”
  “皇兄派我掌管兵权,就不怕我有朝一日起了反心吗?”我看不惯他虚伪的亲情,突然失去了伪装的耐心,撕去了恭敬的外衣,忍不住出言讽刺道,我看到他眼中的光一下子暗淡下来,很受伤的望着我,静默半晌,低着头坚定地说道,“不管你要什么,皇兄都给你。”好吧,看来我的皇兄是个傻子,我无趣的想到,来骗我一个废人有什么用。
  虽然逛御花园的时候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情,但皇兄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好,再也没有提那一天的事情,当天晚上就将牡丹的名贵品种都送到我这里来,摆了满满一宫殿,我也乐意继续做出一幅兄友弟恭的样子。
  三个月过去,我的腿渐渐能够走动,我经常出去走走,脚底接触实地的感觉,我都已经快忘记了。我曾一心想要报复当初伤害我的人,胸膛中都是复仇的火焰。但当我重新踏上土地,我才感受到自己对健康的渴望,我渴望自由自在地走、跑、跳,囚禁的日子消磨了我原本的活泼桀骜,放在以前我一定会高兴得蹦蹦跳跳,但如今,我只是沉着地迈着稳重的步伐,尽量稳当地走动起来。
  我不喜欢带太多人,身边只有一个小太监,也没有路线,只是一通乱走,反正皇宫的每个角落我都熟悉,不管到了哪里,我都能走回去。今天我没有注意到自己越走越偏,等反应过来,我已经走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宫殿,我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此时却突然想要进去瞧一瞧。
  这里守卫森严,我出示了皇兄允我到处走动的金牌才得以入内。看到殿内的人时,我第一反应竟是,皇兄若是知道我来了这里,怕是会后悔给了我到处走动的特权。
  我的父皇,大永朝的先帝,躺在病榻上,不过几个月,却老了二十岁,头发全白了,凌乱不堪,眼角嘴边也多了数不清的皱纹,注重仪表的他得不到精心的保养,老得比同岁的老人还要快。殿内散发着老人特有的腐朽的味道,令人作呕,他身边还有一个侍奉的人,不,应该不算是侍奉的人,他没办法为他忠心的君王尽忠,他被牢牢地锁在了墙上,像当初的我一样。苍白的脸色不掩他的俊秀出尘,一身白衣脏污不堪,早就没了平日的清冷缥缈,但毋庸置疑,这是一个难得的美男子。
  皇兄相貌自然也是俊美无俦,但皇兄自幼长在皇室,身份高贵,受最严格的宫廷礼仪教导,身上有挥之不去的威严,一举一动都优雅贵气。皇兄是人间的帝王,这人则是人间的谪仙,这人曾让我无比痴迷,而我也为这痴迷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我没有对我血缘上的父亲再多看一眼,而是走向了另外一人,因为今天走的路太多,我的腿有些不舒服,走的有些慢,我现在心绪纷乱,倒恨不得自己走得再慢些。
  我的手拨开垂落的发丝,抚上了他的脸颊,他的皮肤白皙,我的手更白,苍白纤细,骨节分明。感觉到触碰,他猛然睁开了眼,待看到是我,他侧头的动作停下了,眼神复杂,嚅动嘴唇,最终说出一句,“你来了。”他的话里情绪很多,有愧疚,有惆怅,有释然,但我已经不想去细细体味,反复斟酌了。我轻轻笑道,“是啊,我来看你了。”
  他是大永朝的国师,是我从小喜欢到大的人,也是亲手把我推下地狱的人。
  他也是我的师傅,当然,所有的皇子都是他的弟子,可我知道那是不一样的,我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待我向来比其他皇子亲近的多,我想学治国之道,他就偷偷教我,我想学帝王之学,他也都答应我。他教导其他皇子学识,却对我倾尽所学。我十五岁扬名,文成武就,能力出众,才华洋溢,朝野皆知。父皇常在大臣面前自豪地赞我,“吾儿芝兰玉树,举世无双。”这些都离不开他的悉心教导。
  七岁那年,我发起高烧,母妃和父皇出外狩猎不在宫中,皇后坐镇后宫,母妃专宠,我也是父皇最疼爱的皇子,她视我为眼中钉,怎肯放过这个机会,趁机扣下御医,使我无人诊治,是他强行闯入宫中,带人为我医治,皇后虽然气到发抖,但也明白国师不是她所能动的,只能作罢。
  我在他身边长大,他虽然为人稍显刻板,但他容颜清冷,博学多识,宛若高岭之花,高不可攀,对他人冷淡疏离,又对我百般疼爱,我怎么能不喜欢他,我愈长大,对他便越发痴迷。我从未想过他会不喜欢我,我总觉得我们是一对,暧昧关怀不是虚假,两情相悦不是我的错觉,偶尔慌张躲开我注视的羞涩也不是假的,我成年那天晚上,在我睡着时偷偷印在额头上带着情欲的吻更不是我的梦。
  我甚至想好了,如何争取皇位,如何登上皇位之后与他结为夫妻,我定待他一心一意,百般呵护,不让他受半点风言风语的中伤。如果实在不行,我甚至愿意放弃一切,和他离开皇宫,浪迹天涯,去游历大好河山,过不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