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君心思归
黑色衣甲的步兵骑兵已经布满云州城外的南部山头,大纛旗上金丝团绣“夷”字依稀可见。山头上一片黑蒙蒙,黑色旗甲的兵团严阵以待,望着云州城内守军虎视耽耽。
城头将领按剑肃立,甲胄兵刃雪光生寒,均已跃跃难捺。
当牛皮大鼓开始发出震天动地的轰鸣时,黑甲的方阵也轰隆隆开动了。左右两翼兵马挟雷霆万钧之势,从山头两侧俯冲下来,方阵以百人为一个方队,配备一架云梯,形成一个进攻单元。每十个方队组成一个独立方阵。瞬息之间,云梯便靠紧了城墙,云州四面城墙,皆被敌军主力展开的方阵万余士卒,重重包围,由此展开第一轮猛攻。城头守军早已整肃排列,强弩手骤然发动,向城下墙垛口万箭齐发,长矛投掷,巨大滚石铺天盖地而下。一时间杀声遍野,哀嚎震天。
我从城头俯瞰,一切尽收眼底。满心苍茫,惊涛骇浪间,一颗心时起时落,只觉眼前血雨腥风,杀声震天,宛如人间炼狱。
陡然一声号角,城门洞开,旌旗猎猎,他立马城下,手中银枪胜雪,直指山头。敌军气势如虹,悍勇顽抗。他低吼一声,“弟兄们,跟我上!”,跃马而出,亲率领五千轻衣铁甲骑兵顶着箭雨,冲入敌阵,稍稍缓解了守城的压力。
转瞬间黑压压的数万敌军猛烈压上,犹如天边挥之不去的乌云,绵延里许。漫天箭矢,“簇簇”呼啸自城头飞下,一时间杀戮更盛。
城楼之上,兵士穿梭来去,不时听到焦灼的声音,“□□短缺。”“弩炮短缺。”城头强弩手有一瞬的滞泄,战场瞬息千变,制胜之机,便在一瞬间,获之则生,失之则亡。
“姐姐,我们快去帮忙。”一旁的余倩脸色苍白,明眸却满是坚毅,似有莫名的力量注入心里,令我倍感鼓舞。巨大的沸鼎里满是硫黄、松脂、石脑油、沥青和生石灰等燃料,一颗颗岩石被绳浆吊起,经滚烫的猛火油浇灌,最后由抛石机以低伸弹道发射出去。人一旦被砸中,岩浆迅速蚕食薄弱的肌肤,烧毁面积极大,生者凄惨的声音,死者衣不裹尸的惨状皆令人不忍目睹。
陈子胜战甲浴血,眼底布满血丝,嘶声大吼,“全体张弓,放箭!”列好阵势强弓手一齐开射,密集的箭雨便在一片呼啸声中向城墙猛烈倾泻,一时之间,城墙被箭雨淹没,朦胧模糊几乎遮天弊日。便在此时,拥着云梯推着云车的方阵队手持盾牌呼海啸般冲向城墙,只待箭雨停止倾泻的一瞬,即刻进入近身肉搏。城头守军轮番截杀,拼死力战,伤亡过半也是无法堵住。
正在此时,自东面山谷腹地,战鼓如雷骤然大起,漫天火把中却见大队黑衣铁骑手飓风般涌来,火光照耀下本朝红色军旗竟是分外清楚。
城头已有高呼,“援军来了!是援军到了!”
黑色铁骑便从漫山遍野杀来!马蹄如疾风骤雨,甲胄锵锵脚步嗵嗵,北夷大军正与五千轻骑兵纠缠在一起,万万想不到援军铁骑竟然杀到,一时竟是惊慌大乱。乱军中只听嘶声大喊,“云州援军来了!快逃——!”北夷大军轰然炸开。仓促之间,万余骑兵,竟是无法展开,前拥后堵自相践踏,如困兽陷泥。只见为首一名玄色披风的黑衣铁骑右手朝上作了个手势,身后铁骑立即猛抛火把,顷刻之间,山谷至城头这一片低洼低便成了火海。北夷铁骑不同我军轻骑兵身着牛皮甲胄,经大火摩擦冲突,皮质甲胄生生成了引火猛料,铁骑军皆浑身着火,纷纷下马惊慌滚地灭火,如此一来,万余名北夷大军瞬间溃不成军。北夷人老于战场,一见火起,便知不妙,领头将军嘶声大喊,“撤军向南!撤军向南!”残余乱军一声呐喊,便向西南空旷地段猛冲。
余倩跳起来,忘乎所以地拉着我的手欢叫,“姐姐,援军到了,援军真的到了。谢天谢地!”我也被她所感染,抚额长叹一声,内心也是掩饰不住地激动。
城楼之上早已欢声雷动,振奋鼓舞之色溢于言表,“是安南将军到了!”
城门隆隆洞开,大军以一种凯旋的姿态,浩浩荡荡进入城内。三军将士欢声如雷,士气高张到极致,满城百姓带着种劫后余生的情绪所奔走相庆,潮水般呼声远远传开,在城中回荡不息。
余倩拉起我的手,飞快朝前跑,“姐姐,我们去看看。”
顺着涌动的人潮,远远就望见,甫至大门,他挺拔身躯高踞在战马之上,身上的铠甲血迹斑斑,笑容却一如往夕的淡定。与他并行在前的是那名玄色披风的黑衣铁骑,只见他盔帽下面容俊秀,竟似月华当空,飘逸难言。两人并肩而立,衬得天神一般。人群的欢呼达到了山呼海啸般的高潮。
两旁人群骤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誓死保卫家园!将北夷蛮子赶回老家!”“为国效命!舍生忘死!”“将军万岁!”
安南将军肃然坐于马上,面沉似水,五官似雕刻出来一般俊朗。他大手一挥,转过头来旋即对诸将正色道,“副将瑜靖立即派人紧急修补护城壕,将拒马带的位置再加宽。另外加派人手轮值守夜,提防敌军偷袭,不可有半分松懈!其他将领随我去太守府。”慕瑜靖轻应一声,纵马出列,立即带着上百人奔向城楼。
“倩儿,”我望着远去的背影,“你可知这安南将军是何许人?”
余倩愣愣地注视前方,似乎没听见我的话。
“倩儿,”我看在眼里,有些疑惑,“发生什么事了?”
余倩霍然回过神,恍如梦醒。只望了我一眼,神色怅惘,转身沉默不语。呆立良久,才低低地开口,“姐姐,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本朝第一美女?安南将军便是她大哥。”
我抬眸,有片刻的恍惚。只觉眼前,她袅弱身影有说不出的寥落。
蓦然有马蹄声逼近,陈子胜勒住马僵,“江姑娘,将军到处找你,快随我去太守府。”
“姐姐,我去药房。”进入太守府,余倩闷闷地道。她沉郁的容颜,看在眼里,心头微酸。
主事厅往南,进得月门,是一座精致的小院。院内一汪水池,绿树亭台,分外幽静。过了水池,一排六开间的玉石大屋,这便是太守府的书房。
自屋内隐隐传来男子的声音,“大军一旦攻城,粮草能否支撑?”
“外无救援,粮草最多只可维持五日!”
“好!能撑上五日,那便是大功!”
陈子身转过身来,“还请江姑娘稍等片刻。”我点点头,立在廊下。
“诸位可已清楚各自布署?”
“末将明白。”
“既如此,各自分头行事。”
“末将领命。”一众将领自黑色乌头大门而出,匆匆而去。
“玉儿,”却听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还未转身,他便牵起我的手来,柔声道,“过来。”
“怎么了?有事?”我一时愕然,被他牵了手,不由分说地往书房走。
他停住脚步,颔首而笑,“有位故人等着见你。”
我一时未能回过神来,怔怔问道,“是谁?”他不语,满目笑意地望着我,恍然明白过来,惊喜道,“你是说,大哥?”难道说,安南将军便是尹参军,是我大哥?
蓦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情绪,似喜似悲。我被动地被他牵着,步入屋内。
我抬眸,明烛下,他戎装未卸,面容被映得皎皎如玉,黑亮的眸子里映出我的身影,唇角挂着淡淡的笑容。
我亦定定地看着他,为何眸中竟有朦胧泪光?“你们定有许多话要说,我先出去。”他放开我的手,转身轻轻带上门。
二人静静相对,仿佛能从彼此的眼神中找到往夕的岁月。
“燕儿”,哥哥柔声唤我,眼眸中有些许感伤,“过来。”
我将头靠在他肩上,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才低低吐出两个字,“哥哥。”
亲情——这世间最值得留恋的情感,一瞬间,我体会到了。
我的至亲,真的与我相见。
我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前,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开口,却听哥哥低低一叹,“玉郎他告诉我,你失忆了?”
“哥哥,”我抬起头,泪水簌簌落下。哥哥望住我,眉峰微蹙,眼底有淡淡哀伤。
“这没关系,”他将我紧紧拥在他胸前,柔声道,“燕儿,这于你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怔怔看他,“为何?我不懂。”
哥哥回头望住我,语重心长,“有些事过去了就随它吧。与其追究,缅怀过去,不如珍惜你身边之人。”
我顿住,心潮翻涌,一时竟不能言语。
夜风透衣而过,穿过回廊,我微微仰首,眼前的景致有些许朦胧。哥哥的话不停在我脑海盘旋,说不出是冷寂还是凄惶。那些已成过往的诸般往事,或许我真的该放下,却为何心头莫名阴郁。
只是,有些事情如果闭口不提,就真的能当作从未发生?
夜风更凉了。
推开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味。我步入内室,屋子中央一盆炭火烧得正旺,药吊子搁在中央,煮得嘟噜直响。余倩独自坐在火炉前,侧影落落动人。手中团扇轻摇,神情幽远,兀自出神。
“这里交给我,你回去休息。”我走过去,依偎在她身边,牵了她的手。
她垂首看我,目光温暖,眼底却掩不去那淡淡落寞。“不碍事,我做惯了这些。何况我也睡不着。”
我拿起火钳拨火,不想火钳碰到炭灰堆里,却是沉沉的触不动。“倩儿,”默然片刻,我开口。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我认回了哥哥。”我道。
她微微一怔,抬首,怔怔地望着我,“你是说安南将军?”
我点头,她的一双流波妙目有丝黯然,似被阴云遮蔽了星辰。
“哦,那真是好事。”她犹自垂首,语声轻细,颊边有丝晕红,“姐姐,你说,这老天爷安排的事真正叫人意想不到。没承想,你和他们竟有如此关系。”
“是啊,冥冥之中,老天爷已经把什么都安排好了,这也许便是所谓的宿命吧。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是注定的,半点也强求不得。”我凝眸看她。
“爷爷曾经说过,‘我命在我,不由天。'倩儿一直相信,这世间一切都可以被安排,但唯独幸福是可以靠自己争取得到的。”她的双肩微微颤抖,目光却是坚定无比。
我怔怔地望着她。
“姐姐,”她亦望着我,怅然一笑,“其实,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做令你为难的事。”
我心中一酸,竟说不出话来。
默然半响,我握着她的手,“倩儿,姐姐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只是希望你,不要受到伤害,如果可以,也不要伤到别人。”
“姐姐,”她抬首,泪眼盈盈,明眸如何也遮不住的隐痛。她肩头悄悄的颤抖,我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却不知如何安慰。“是我错了么?我只是喜欢他,喜欢他而已。我不奢望什么,只是想要留在他身边,看着他,难道也不行?”她无助地哭泣,泪水湿了衣襟。我无言以对,泪水却渐渐涌上眼眶。
“姐姐,”她喃喃低语,“我听说,他就要来云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