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奈何是他
“伤在胸口。这群北夷蛮子好生可恶,暗施冷箭。”陈子胜狠狠地道,引着他到榻前。余倩手提药箱紧随其后。
“让我来看看。”余又安趋身细细检查了他胸前箭伤,好在有软甲相护,箭头只刺进了分半。看势凶险,实则皮肉之伤,并无大碍。余倩低头打开药箱,递过软纱布和药酒。经过一系列处理后,余又安开了一张药方,又细细嘱咐了余倩几句,便吩咐她下去煎药。他自己则又去照顾其他伤员。陈子胜见他的伤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又记挂着北夷人会趁机再度攻城,只得回城头全力守城。
临走时,见我站在一旁,低声道,“一切就有劳姑娘。”
“将军放心。”我抬眼见他战甲之上血迹斑斑,手臂上处尚自汩汩涌出的鲜血,“你受伤了?”不假思索忙撕下衣袍一角,替他包扎上。
“无妨。”他眼底布满血丝,语气却是意气飞扬,“跟随将军身经百战,这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眼前的烛光慢慢侵入心头,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双眸紧闭,呼吸沉重,雪白的面容也一分分潮红。我见他额头有细汗沁出,取了罗巾替他拭去。他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那清俊的眉目越蹙越紧。我心中一阵心疼,忍不住伸手,才一刚触到他的眉心,便被他猝不及防地紧紧握住。
“别走,别走!”他口中喃喃自语,“我再不会再不会让你离开错过了一次,,我我不会”
我觉得双颊滚烫,想收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你可知,我我找了你好久,玉儿”他似谓似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深情。我脑中“轰”的一声,心中慌乱,只觉浑身血液往上冲涌。
此时连我自己也分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好像很久以来埋藏至深的一种悲哀突然间无法压抑地翻涌上来,莫明却浓重。
“咦?”
忽然听见门扉传来清脆甜腻的女子声音,不禁抬头寻视,看见了一身浅粉的襦裙,身姿娇柔的余倩双手捧着药盅,“啊,姐姐?果真是你!?”
“倩儿,”我起身,却不妨手仍被他握住,双颊蓦地红了。
“姐姐,”余倩放下药盅,拉着我的手不住询问,“你的伤好了么?如今北夷人几乎将云州包围,你是怎么进来的?是和周将军一起么?”
我低了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开口。“对不起,倩儿。让你担心了。”
“先别说这些。来,姐姐,”余倩捏了捏我湿透的衣袖,“我带你去换件衣衫,当心别着凉了。”
“那他”我看了一眼软榻之上,烛光下,他兀自昏睡,因失血过多而略显苍白的俊容有些憔悴,好看的薄唇微微抿起。“他的伤真的不碍事?”
“放心好了,”余倩轻轻靠近,牵起我的手,“爷爷既然说无甚大碍,就一定没事。”
知府府邸甚是宽敞,出了厢房,穿过偌大的庭院,渐渐显出一院错落的树影花姿。空气里隐隐夹杂着飘逸的芳香和淋漓的水气。屋内水气氤氲,简单的木桶,热气腾腾的清水,濯净了一身尘垢,神气为之一爽。
我换上浅绿的襦裙,赤着足,散着湿发,缓缓走出。余倩掌上里屋的烛灯,闪烁的光芒随着火焰跳跃起来。她正埋首坐在案前,手执狼毫笔,在宣纸上挥笔。我走近,略微发黄的宣纸上有列着几味不常见的药名,“咦,这是什么方子?”
“营中伤员日益增多,且近日时气不好,稍不留神便容易伤寒。爷爷让我配些强健体魄的药剂,熬给大家喝。”余倩浅笑,放下笔,“姐姐,过来坐。”说着,取过一绢布帛,替我轻拭湿发。
紫檀香袅袅升起,绕梁不绝。我们这样坐着,话叙别后各自经历。
“姐姐,事已至此,有些过往是不是该交代清楚?”余倩捋了捋我的发丝,浅笑嫣然。
“嘎?”我一脸惊诧,下意识回头,看她似笑非笑,“什么过往?”
“跟我还不说实话么?”她双眼一眨,露出调皮神色。
“实话?”迟疑着吐出这两个字,我瞧她神情古怪,侧头莞尔,“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余倩放下手中布帛,轻轻拨亮烛灯,侧头看我,笑意融融,“事到如今,姐姐,你还装的哪门子傻?当然是你与那位英气勃发的周将军的过往。”
“胡说!”我的面颊腾的红了,“我和他哪有什么过往?不过是旧识罢了。”
余倩笑得璀璨,揶揄地看着我,话音里透着愉悦,“唉,姐姐这话可不对!旧识也分很多种,我瞧着姐姐和周将军的情形,怕就是常说的‘再叙前缘’吧。爷爷说,这世间的缘分常是人们不能想象的。管姻缘的月下老人,在两个人的脚下绑了红绳,凭你海角天涯,终究会在一起。这话可再没错!”
“丫头,才多久不见,就会没大没小?”我咬唇含嗔,瞪她一眼,“看我不撕你的嘴。”说着便扑过去。“姐姐饶命,倩儿再不敢了。”她笑吟吟地躲开,却被我一把抓住,两人一时笑作一团。
一时笑闹罢了,“姐姐,你难道一点感觉也没有么?”余倩绾了绾垂落在额前的发丝,正色道,“他看你的眼神,那是一个男子看向钟情女子才有的目光。”
“我不知道。”我努力牵动一丝微笑,心里却有说不出的苦涩,“倩儿,其实,我心里也很乱。这几日相处,我也知道他一定是一个可以托负终身的好人。也许,以前我和他可是,如今我什么也不记得,在我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我也不知道。这样,我更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他。”
“姐姐,”余倩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我,诚恳地道,“既然有些事已经发生了,与其介怀,不如洒脱一点,忘记会比记忆来得更快。给他,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人世间有许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也不是你想怎样便怎样。我自问没有那么洒脱,有些事不是说忘记就可以的。”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咬了咬下唇,“还记得我刚到坂陇村的时候吗?我每天晚上都会做些莫名其妙的梦,如今也是如此。也许,有些事,有些人是你一生都不可能忘记的,即使一时想不起,也不会允许自己一辈子忘记。”
“姐姐,”余倩有淡淡的担忧,低声道,“这样,你不觉得很累么?”
“不,”我望着窗外有些迷茫地夜幕,“遗忘才令我感觉残酷。”
更漏声声,不觉四更已过了。
大雨滂沱过后的夜幕下,弦月微斜,凉风轻拂。淡淡地光辉透过竹架轻轻投在雕花窗棂前,晚夜玉静吐芬芳,迷蒙中流动着淡淡的芳香。静静地闻着空气中的花香,感受着月色下的迷蒙和清凉,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望向依旧沉睡的他,这样毫无顾忌地看着这个男子,借着微亮的烛光,默默地、细细地打量于他。即使是在睡梦中,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却仍旧有着年少得志傲然自持的男子气度。他的容颜这样年轻,五官这样精致。烛光隐隐跳动,现在的他是紧闭着双眼的,若是睁开,那黑深如墨、闪亮如星的眼神,是否真能给予自己力量,是否真能洒脱忘记,承载逍遥的无边江海?
我缓缓站起来,替他捻了捻身上的薄被,默立良久,轻声道,“将来一定会有更好,更值得你爱的女子出现,我想,那人一定不会是我。”
清晨静悄悄的,柔和的阳光寂静无声的垂挂的翠色纱幔斜漏进来,竹帘上垂下的丝络在霓色滟滟中,掩去几许刺目的光线。我抬手于额角,迷茫地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守了一夜,不知什么时候就这样俯于榻前睡了过去。此时方才醒来,低头凝视着犹自沉睡的男子,伸手缓缓拂过他血色很淡的清俊脸颊。他的呼吸平和绵长,吐气澄净煦暖,搭上他的脉搏,在察觉脉象已然沉稳有力之后,我才吁了一口气。
“姐姐,”余倩推开房门,轻轻地开了口。
“倩儿,”我起身,压低声音,“你来得正好,看看他的伤势如何?”余倩浅笑,轻盈地取脉寸关。不一会,她面带喜色起身,话音轻柔,“姐姐可以放心了。”
“太好了。”我长吁,轻轻笑道。
“累了一夜,快回房歇歇,这里交给我。”余倩缓缓过来,仔细将我打量一番。
身上软软无力,我只好点头。
天光穿透云层,投下苍茫大地。一声声低沉的号角,响彻方圆数里。大地传来隐隐震动,四下里赫然是一列列兵马列阵,全城已经戒备森严。好在虽经此变乱,阖家大户却未见慌乱。富商纷纷慷慨解囊,出资出粮;普通百姓无力倾家当产,皆是有力出力,一切有条不稳。官府早已颁下公文,严禁守军士兵趁乱扰民,如有违者,严惩不怠。云州城内上下军民齐心,共御外敌。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清幽的空气里浮动着一团棕色的雾气,无花的庭院静悄悄,流动的氤氲水气带着淡淡的药味漫了一院。我蹲在地上,手持着团扇轻轻舞着,身前的火堆上架着紫砂罐子,棕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一片红砖绿瓦之间分外突兀。
北夷主将负伤并没有丝毫影响北夷大军对云州的围攻之势,相反,北夷人似抱必胜之心,攻势更加凶猛,其间更派出数队于凌晨时分靠近,企图打探我军消息,皆被巡夜守军发现,劲努齐发,将其逼退。伤员日渐増加,伤势甚者更是不计其数,眼下军需药品严重短缺,已成为燃眉之急。
全城已经戒备森严,虽经此变乱,阖家大户并未此人心惶惶。可见长久以来,云州施政有方,百姓蒙赖城内富家商贾纷纷慷慨解囊,出资出粮;普通百姓无力出资,皆有力出力。官府早已颁下通告,严禁守军士兵趁乱扰民,违者严惩不怠。云州城内,上上下下,官民齐心,共御外敌。
我们却始终没见过面。他很忙,部署战术,调度指挥。军报战情频频飞奏入城,尽管云州兵锋精锐,以少敌多巧计周旋,或许一时能将敌军拒之以外。一旦持久,敌军声势夺人,况粮草充裕,到时候缓军未到,死守云州又能有几分胜算?
紫砂罐的水“突突”直响,我收起神游的思绪,放下手中团扇,取过砂煲,将配好的药丸倒了进去,轻轻捣碎。
柔光氤氲,门扉处映出一个朦胧人影。我骤然抬眸,定定望住。见他一身墨衣甲胄负手而立,斑驳的光影投在俊逸的脸颊,愈显清俊。他颔首一笑,缓缓走上前来,“玉儿。”
“你怎么来了?”我怔怔望着他,满心都是柔软,低声开口,“你的伤可都好了?”
他淡淡一笑,“余大夫妙手回春,可不都好了?”
“这是好事。”我淡淡地道。
而后好长一段的沉默,他墨色眼瞳,深敛如海,凝眸于我,顾盼间似有光彩流转。我被他无声的言语看得低下头,不安地捣着药,又用手胡乱捻了捻。搜肠刮肚,竟找不到一句可以和他说的话。
“怎么不说话?”他笑了笑,眉宇间有丝淡淡地落寞,“还是对着我,觉得无话可说?”
“不,当然不是。”我有些不安,急切地看他,矢口否认,“我一向不会说话。”
“急什么?”他唇边泛起温柔的笑意,“听不出我是和你玩笑?”
“好没正经,”我嗔怪地瞪他一眼,“还有心情玩笑?”
“玉儿,”他收敛起笑颜,深深看我,“我已收到信报,假若不出意外,援军不出十日应能赶到。”
“真的?”我望向他,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喜悦之色,“这不是好事?”
“如何能拖过这十日,才是关键所在。”他深深蹙眉。
我沉默,心中早已有此准备,最坏的可能莫过此。粮草匮乏,军需短缺,正是我军的短处。敌军若觑出底细,只需拖得几日,必将不费吹灰之力攻下云州。
“你已有打算?”我缓缓望向他。
“我已预备好一切,”他毅然点头,望住我,那目光看得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今夜寅时,我会让子胜送你出城,与援军会合,等战局稍定,或许,我再来接你。”
我怔住,退开一步,“或许?你打算?”
“自然是全力守城。”他望住我。
“若然守不住,该当如何?”我深吸了一口气。
“将军自当战死沙场。”他抬眸,眼底无一丝波澜,正色道,“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我一震,骇然凝望了他,半晌不能言语。
我侧首转身,“是去是留,我有分寸。”
他转身,凛然与我对视,缓缓道,“这由不得你。”
我回眸静静看他,“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虽然我是一介女流,可要我抛下一切,独自离城避难,我做不到。”
他蹙眉道,语声陡然提高,“你留下来又有何用?破城之日不过又多一名俘虏而已。”
“谁说的?难道只许你们男子以身殉国,自古也有许多巾帼英雄,也有”我敛定心神,淡淡开口。
“胡说。”他打断我的话,陡然怒了,已是声色俱厉,“你若再固执,我就”
他望着我,却说不出口。
“你就什么?”我顿觉心中某一处似迅速塌陷,睁了眼静静看他。
“就是绑了你,我也一定要送你出城。”他深吸了一口气,霍然上前一步,将我狠狠揽紧,下巴轻抵在我颈侧,“你问我凭什么替你做决定?原因只有一个——我喜欢你,在乎你。即使我伤一百回,一千回,算得了什么?只要你平安就好。”感觉到他在耳边焦灼而炙热地喃喃轻语,他的声音无比清柔,却字字敲上我的心坎。
我只觉得神思恍惚,一种悲欣交集的情绪,将我团团包围,令我倍感窒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如触电般分了开来。他转过头去,见副将慕瑜靖脚步踉跄地扑了过来,“禀将军,北夷人开始攻城。”
他微微抬目,按剑而起,“备马,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