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远嫁
我合上眼,复又睁开,终于真真切切地看见他的面容。
“玉燕,玉燕,”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眉目间皆是惊痛,手指颤颤抚过我脸颊,“别怕,别怕,有我在!”他面色苍白,匆匆抱起我,连声音都在颤抖,“我这就带你去找太医,坚持住!”
玲珑见长清抱我出来,大惊失色,“小姐,小姐怎么了?怎会,怎会有血”我勉强笑了笑,想对她说我没事,然而张了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颤颤抬手欲抑制住不断地咳嗽,入目一片猩红,脸颊泛起妖异的潮红。
“快去传太医!”长清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语声低沉。
“等等!长清少爷,”玲珑一时情急抢上前去,以身拦住去路。
“你这是在做什么?”长清蓦然驻足,蹙眉冷冷地喝道,“不管会有什么后果,我自当一力承担。让开!”
“没用的,没用的,即使是宫中最好的太医也是束手无策。”玲珑低头片刻,仿佛深思熟虑过了,脸上有一缕浅浅的苍白,缓缓摇头。
长清蹙眉,惊怒,“你胡说什么!”
玲珑深吸一口气,眉目间忧愁愈盛,蕴着浓重的苦涩,再无一丝犹豫,“是六王爷给小姐服下的药丸!”
长清一怔,脸在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血色,满目骇然,踉跄着倒退两步。我只觉胸口气血激荡,呼吸艰难。恍惚中见他低头深深凝视我,目光相触,似悲似狂,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如此悲凉的神色。
玲珑泪光莹然,咬一咬唇,低低地道,“如今能救小姐的就只有,只有六王爷。”
长清一言不发,飞扬入鬓的浓眉深蹙,只是将我更加用力地揽紧,眉宇间俱是深深哀恸。这一刻,似有万语千言,终不能诉。命运的□□其实早已启动,始终不曾偏离其运行轨道,容不得半点挣扎半点反抗,再挣扎,再反抗,再不甘心,终究还是要回动原路上。所有一切皆是宿命。只觉得眼角酸涩,我明白,他亦明白。
环在我腰间的双臂骤然收紧,将我紧紧拥在他胸前,紧得令我不能喘息。我缓缓抬头看他,想对他笑,眼泪却断了线似的滚落。
“玉燕,我终究还是不能留你在我身边。”他沉默看我良久,哑声说出这一句。
他的手指微颤,抚过我的唇。我哽咽着闭上双眼,我不忍再听,亦不忍再看。
“这段情,即使不会开花结果,此生也决不被抹去,即使深埋心底也不会被抹去。”他垂眸看我,灼热缠绵,眼角隐有清泪涌出。他的声音低沉微哑,一声声,一字字,都似断肠。
泪水终于汹涌决堤,突然之间,天旋地转。
鸾车启驾,我木然端坐,随车驾微微摇晃,却听到玲珑轻巧的叹息,缓缓落在耳畔。
“小姐,现下感觉怎样?胸口还痛吗?”玲珑身子颤抖,掏出袖中丝帕替我轻拭着唇角血迹,眼泪滚滚落下。
我怔怔半晌,凄然摇头,心念百转,往日种种尽皆浮上眼前。终于还是走到这样的境地。
皇家仪仗玄色王旗高高耸峙,旗上绣以金丝蟠龙,猎猎招展,迎风摇摆。煊赫仪仗蜿蜒展开,数十里皆是浩浩荡荡的送嫁队列,如云蔽日,陈列仪仗,鼓乐齐备,气象庄重。
白石青玉铺就的官道尽处,便是东海岸口。隐隐传来侍卫开道的声音,昔日热闹繁华的岸道边早已围观了想要一睹远嫁郡主风华的百姓,人声喧哗。以轻骑百余开道,银盔白袍饰以长翎,耀得天地生辉,戟系红缨,护卫着送亲御使当先而来,司礼部内侍、宫娥百余名相随,陪嫁队伍一路蜿蜒,仿佛飘动红绸,看不到尽头。
鸾驾徐徐而至,深锁繁重的垂帘隔绝刺眼的阳光。迎亲使臣俯首相迎,只见当先一名仪容英挺,身着紫青金丝秀蟒袍服,一身贵气无与伦比的男子却肃然伫立,眉目之间隐隐笼罩着一层淡淡阴影。
停了鸾驾,玉帘微动,玲珑扶了我步下鸾车,繁复拖曳的裙袂,一路逶迤而过,悉悉有声。隔着长长流苏,我望见长清咬牙放了缰绳,翻身下马,朝我缓步而来。他清明的眼神久久锁住我,身子微微一晃,手心渗出冷汗,耳边嗡嗡作响,似被一柄利刃穿心而过。
长清朝我伸出手,眸底深处闪过丝丝的哀凉之色,他的声音凝伫在耳边“臣恭引郡主,以示皇恩浩荡。”我深吸一口气,咬紧下唇,将手缓缓放入他手中。他的手那样冷,像是腊东寒月里浸入冰水中一般刺骨。
眼前水雾弥漫,心中悲酸扑天盖席卷而来,他的面容在我眼中渐渐模糊。他牢牢地携了我的手,缓缓地,一步一步朝前走去。心中有个可笑的想法,盼望着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永远也走不完,这样便可以换来彼此相守。
两国御使互致礼数,所有冗长繁琐的环节过后,便到了最后时刻。长清五指微微用力,握我的手更紧了紧,从他手心中似有一股凉意传来,一直侵到心底。默然咬紧下唇,刺痛的感觉快要将我生生撕裂,我下意识地闭上双眸,再睁眼时,他面色肃然而立。
“有劳将军,一路辛苦。”紫青金丝秀蟒袍服男子长身玉立,目光却灼灼地凝视我。
长清的眼中唯有不见底的深潭,雾气氤氲。他的语声肃然,“郡主至此,今后一切全有赖李大人。”
“将军请放心,此行东渡,在下定当护郡主周全。”李大人目光灼人如炙,笑意渐浓,侧身让道,“请郡主移驾。”
长清握住我手的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动也不动。我的手缓缓地、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从他的掌心抽回,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我下意识地闭上双眸,再次睁眼,微仰了脸,强抑住胸口的酸楚和苦涩,从他身旁走过,举步走前去。
“郡主,”他突然喊出口,声音沉沉如悲月哀恸,我停下脚步,凄然转身,他温柔凝视着我,眸中有暗沉的辉色,流转宛如星辰皓皓,似要把我的样子永远印在脑海中一般。呼吸变得异常绵长清晰,我望住他的眼睛,竟似怎么也看不够。
长清暗暗咬牙,长眉紧蹙,“此去,望郡主一切珍重!”
我在泪水里喃喃低语,轻声道,“有劳将军一路辛苦。”
号角长鸣,钟鼓齐响,庄重喜乐奏起。我仿佛觉得自己的心也被绞成一团,步履不稳,几乎要一头栽倒。幸亏一双纤纤素手稳稳地扶了我一把,玲珑低声提醒着我,“小姐,当心!”猛一醒神,心头渐渐揪紧,站稳了脚步,任她搀扶着,目不斜视,跟随着李大人一步步朝那艘高于十余丈的楼船。
海风轻拂,大桅和前桅,垂直的张展着四扇大帆,高峙的船头斜桅,笔直的垂着两扇三角帆,迎着饱满的清风徐徐向前
浩大的似蓝宝石般的洋面上,夕阳拖站落日的余辉落在阴暗的海岸线下去了。远远天际,粼粼海波,都变成了似血般猩红,黯淡地轮廓浮现出连绵不绝的逼人艳色。
我僵着身子迎风立在最顶层甲板上,贪婪地望着海岸口,手下意识地抓紧船头,颀长的身形已经变得小黑点,依旧一动不动地伫立着,我们隔得如此之远,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喊着他的名字,泪水已从眼角滴落,被推移不动的苦痛的重量从心头绞出来一滴一滴的落下,凉凉地滑入我的脖颈。
“船头风大,还请郡主先回船舱歇着。”身后的男子声音令我一惊,回首却见是紫青金丝秀蟒袍服的男子——李大人。
回过神来,借着落日余辉中最后一抹光亮,我侧头向他看去,他亦负手伫立看着我,一身贵气彰显无疑,眉宇间流露出丝丝毫不掩饰的霸气。实在猜不了这个人真实的身份,但是直觉告诉我这个人不简单,令我顿生一丝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他肆无忌惮地目光毫不在意地落到我身上,那双漆黑的眼瞳中似有精光凝聚,嘴角扯过一道似有若无笑意,“郡主看够了吗?”
我僵住,没料到谁竟如此大胆,热血从耳后直冲上脸颊,肌肤却泛起丝丝凉意。避开他放肆的目光,轻蹙眉头,快步从他身旁走开。直至行至舱门,依然能感到身后的目光如芒,像瑟了一只打量着猎物的狼。心底涌起阵阵骇然,仿佛落入深渊般的无助。
周遭高低垂悬的宫灯,灯火摇曳,照得一室金碧辉煌,流光异彩。彩绘暗嵌的巨大方柱伫立四角,一张玲珑琴桌上置着七弦琴,雨过天晴的花瓶里插着几株蔷薇花,香气沉沉的熏香袅袅不断的上升,萦绕不断,一切都显得通透的豪奢。四壁明晃晃的,令我有些目眩。
“小姐,”玲玲细声呼我,才自恍惚中收回思绪,回眸看向内室门,原来是侍女送晚膳过来。
玲珑接过来食盒揭开,置于案几上,一股甜香扑面而来,主菜是醉熏凤尾虾,花菇鸭掌,鸡丝豆苗;配菜是萝葡条,鸳鸯卷,酥炸腰果,酸辣黄瓜;四色蜜饯依次是:枣泥糕、水晶莲子羹、翡翠桃叶酥和蜜饯桂圆,并一碗火腿鲜笋汤和腊八粥。
“小姐,吃些东西吧。”玲珑举筷夹了只凤尾虾放在面前的玉色花玟小碟中。
“我实在没胃口,”我对她勉强笑了笑,“你先吃吧。”
“不行,整日里折腾下来,再不吃些东西,身子如何受得了?”玲珑注视着我,面露忧色,“快,好歹把这碗粥喝了。”
我叹了口气,木然地接过,一口没一口地慢慢喝着,香甜的腊八粥喝在嘴里却似白水般索然无味。
明烛将尽,玲珑服侍我在铜镜前卸下繁重的凤冠,乌黑长发如云般散落,垂至腰间。柔和亮光斜斜倾泻下来,整个人似笼罩在一层薄薄为雾之中。
“叩见李大人。”侍女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一怔,霍然转身,挺直了后背,隔着层层珠帘望向门口。李大人踏入内室,挺拔身形被明烛火光照耀,影子投在汉白玉的屏风上,淡淡光晕摇摇晃晃,似有阴影将一切笼罩。他随意挥挥手,侍女均俯身而退。
玲珑大惊失色,慌忙掀帘而出,“启禀李大人,郡主已歇下。不知李大人有何事,可否”
“六王爷有些话吩咐带给郡主,你且下去。”李大人敛眉,沉声道,双眼锐利地神光似穿透珠帘牢牢锁在我身上。
玲珑心中惶惶忐忑,犹豫着,“可是”
他的嘴角扬起一抹不屑和鄙夷的笑容,浑然天成的高高在上,冷哼“还不退下?”
“玲珑,”我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你先下去歇歇。”
玲珑迟疑地回首望了望我,欠了欠身,“奴婢告退。”
他缓缓走近我,带着一丝淡定笑容,眼底敛去了锋芒,愈觉深不见底。我挺直后背,咬紧下唇静静望着他一步一步逼近,近得可以听到彼此的气息。
他掀起珠帘,目光直直朝我射来,似乎要穿透我的面孔。
“你看什么?”我僵住,被他盯得心底发凉。
“看你。”他那双灼灼目光却毫无收敛,放肆地盯着我,尽是轻藐玩味之色,“果然是美人。”
我一惊,抽身退后,怒斥道,“你你放肆!”
他冷冷一笑,毫不在意,“彼此彼此,比起郡主在下望尘莫及。”唇边勾起一抹讥诮,“光天化日,众目睽睽,郡主与皇朝将军缠绵悱恻,如此暧昧不清,不怕六王爷知道?”
我面孔惨白,霍然抬头,如被惊雷击中,“你”
“郡主莫怕,在下向来最是怜香惜玉,”他依然在笑,笑意轻佻,“何况似郡主如此佳人,是很容易招人喜欢的,我又如何舍得让郡主受半分伤害?”
“你究竟想干什么?你以为这样说就能威胁到我吗?”我霍然抬头,目光冷冷地看向他,“既入狼穴,我就没想过要好过。”
他沉静地看我,良久,轻曼一笑,“倒是我小觑了郡主。六王爷如此爱惜郡主,郡主自然不会怕。”说完,从怀中掏了一只碧色流珠玉瓷小瓶递给我,“这可是六王爷特意吩咐,定要亲手交给郡主。”
“这是什么?”我淡淡看向他,却并不接。
他依然在笑,笑容却令人感到阴冷,“这是玉露散,对郡主的心悸毛病有好处。”
我霍然抬眸,咬唇凝坐不动,果真是他,心中渐渐冰凉,却绝不愿在他面前流露半分惊慌。
他朝我扬扬眉,平静地道,“郡主可曾听说过香妃兰?此花生长于我远东国呼兰山,六叶一花,因其服食后数月内体有异香萦绕,故此得名。此毒一经入体便缠于心脉有如附骨之蛆,情动渐深便心悸越重,唯玉露散可解。”
我定定听着,脸上血色褪尽。
“你长得很像一个人,”他看着我,忽然道,目光深邃,里面有我看不懂的深意,唇角似笑非笑,“这对你来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听不懂。”我怔住,他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欲起身向后退一步。
未及思索,臂上蓦然一疼,被他狠狠拽了回来。我心中一紧,反手推开他,却被他将我的手紧紧握住,“没关系,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告诉你。”他倾身逼视我,敛了笑意,目光灼灼,眼底似有火焰,直扑向我心底。
“你放手!”我不理会他的话,怒斥道。
“紧张什么?用不着害怕,六王爷已先行回远东,没人能妨碍我们。”他伸手捏住我下巴,逼视我,又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滚开!”我的脸色倏然变了,想也不想便是狠命一掌掴了上去。
“要是六王爷不能令你满意,不如由在下代劳。”手腕被他狠狠掐住,冷冷地俯视我,唇边笑意令我不寒而栗,
“你住口!”脸上血色在霎时间褪尽,一字字,自唇间吐出,异常清楚,“我乃堂堂一国郡主,岂容你肆意侮辱?你若是再逼我,我宁愿一死也不会屈服。”
“想死?这可由不得你。”他的唇畔浮起嘲讽笑意,“用不着在我面前装高贵,我倒是很想看看郡主是如何三贞九烈!”
颈间骤然一紧,丝帛声过,我的衣襟已被他扬手撕开,露出雪白的肩头。他眸底戾气渐盛,猛然将我仰后放倒在案几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