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避世
心中怔忡恍惚，一切回忆就如同水中的倒影，因为波纹的平息而清晰无比。那一幕幕的出现，一幕幕的震撼着我，我的元荆已经不在了，就连那个恨我入骨的凌姗也不再了。她爱他如此深刻，不顾一切地追随他一起去了，而我呢？为什么还要留在这世上？蓦地，所有伤痛与挫折朝我袭来，我一个人孤伶伶地活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意思？老天爷为什么不能慈悲一点，让我一了百了，再也不用受这般折磨！
闻到花的香气，感觉得到心上的痛楚，一切，一切都是有知有觉，活生生的。我曾答应他要好好下去，那么我不能对他食言，无论有多苦，即使经历如地狱动火般的磨难，我也要活下去。
一连七天的念颂超度，素幔低垂，奠烟袅袅，我素衣着孝，长跪灵前。
“少夫人，不好了！夫人她”雷夫人的贴身侍女带着哭腔跑来，话未说完，我骤然变色，迅即起身，穿过殿阁，天地间一片萧瑟，扑面而来的寒风卷起我的广袖飞舞，风那样冷，心那样寒，长长拖曳的裙袂，一路逶迤越过地面，跪了许久，脚步有些虚浮，但我极力稳住身子。
“少夫人。”侍女向我哭诉道“夫人怎么劝都不听，已经整整三日不吃不喝了。”说罢垂泪呜咽不止。我伫立房中，心中不由一阵颤动，雷夫人静静地平躺着纹丝不动，仿佛已经没有了气息一般。
我接过参汤，抬头道“这里交给我，你们且先下去。”
屋时静和没有一丝声音，暗得不见一点儿光。雷夫人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眼神空洞，默默不语。青年守寡，中年丧子，我看着眼前这个坚强的女人已经经历了人世间所有的沧桑，所有痛苦的回忆像是沉重的阴影，纠缠着她，压着她，她所承受的痛犹在我之上。
“母亲，逝者已逝，难道生者也要跟随着去么？我未尝不想跟了元荆去，跟着他去了也就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了。可是，元荆不让我跟着他去，他要我活下去，带着他所有的希望幸福的活下去。元荆一向孝顺，让他知道您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让他情何以堪哪！如果我们真的爱他，就不要让他为我们这些还活在这世间的人担心，到了那里也不得安宁。”我在床沿边坐下，凄清道。
一袭冷风从窗棂的缝隙中穿梭而至，吹动低垂的帘幕，湿而重的寒气浸润透过衣裳扑进这间空幽的内室。
雷夫人依旧无动于衷，充耳不闻。
我紧咬嘴唇，默默无声地哭泣。房里仍是一片沉静，却窒息得使人透不气来。“玉燕明白母亲的心，但凭母亲要打要骂，玉燕都无怨无悔，只求母亲不要再这样下去。母亲，从今以后让玉燕终身侍奉母亲，算是替元荆完成他完成的遗愿，此生再也别无他求，求母亲成全。”
雷夫人闻言，身子轻轻一震，眼角滑落一滴清泪，然后面无表情地坐起身，仿佛日薄西山的老妇人。她整个人都颓败了下来，昔日雍容华贵的气度在她脸上消失殆尽，只剩一个母亲失去儿子后的身心俱碎、绝望悲戚。
她愣愣片刻，终于失声痛哭“元儿！元儿！”复又大哭不止，“老天爷，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呀，你要如此待我，我就只剩一个儿子如今……如今也要夺了去，教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我见她如撕心裂肺一般，忙上前搀住，她却绝然推开我的手，痛哭道“我恨你，恨你害得我们母子如今阴阳两隔，只留下我孤零零一个在世上。我已经饱受丧夫之痛，为什么连我的儿子也要离我而去。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我再怎么恨你，再怎么骂你、打你又改变得了什么？元儿也再不会回来！”
“母亲”热泪溢满眼眶，双肩微微颤抖。
她抬起头来，满脸的泪水纵横，瞧不出眉目间是什么神色，“你别叫我母亲，我唯一的儿子已去了，这世上再没有人有资格这样唤我！”顿了顿，从玉枕下取出两封信函，扔在我脚下，“这一封是元儿留给你的信函，另一封则是给你的休书，你拿走，从今以后你与我雷府再无瓜葛。”
“休书？”她的话在我听来如晴天霹雳，一阵晕眩，脸瞬时惨白，一下子瘫坐于地。
立书人雷元荆，娶江玉燕为妻，今甘愿休妻，特立此休书，听凭改嫁，并无异言。
我手不停颤抖，真的是他的笔迹，绢纸血迹，字字如血如泣。我惨笑，猛的闭上了眼，似万箭穿心，眼眶酸涩发热，胸口似堵着巨石，泪水几度回转，终究没有落下。
他的用心良苦，让我情何以堪！
薄幕中，湿透的我在雨中茫然地走着，眼神焕散，身子像在地上飘，摇晃不已的姿态像极了鬼魅。冷得全身格格颤动着，可是我的灵魂仿佛去了很远的地方，怎么也唤不回来。
吾爱妻玉燕亲启：吾的爱妻，玉燕，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你，原谅我没有实现曾经对你所承诺的话，这是我唯一一次没有信守承诺。虽然我的人生很短暂，但我不怨恨，能与你相遇，充满着与你相知、相惜、相爱的时光，拥有这样美好记忆的我，又怎么会怨恨呢？一点儿也没有。但是，后悔，刻骨铭心的后悔我还是有，那就是没有足够的时间让我爱你更多。如果，老天爷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希望在你一出生的时候便认识你，那样我便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爱你。衷心希望你不要为我流太多的眼泪，不要为我太过悲伤。现在，我要去一个可以永远安心看著你的地方去，我所流下的泪水一定会保佑你。我会，我会一直祈求，祈求你以后要走的路不会太坎坷，祈求你过得幸福，祈求一个如我一般爱你的人代替我去爱你，去疼你，去呵护你。此心不变，此情不渝，如果有来世，有来世的话，我会一直等你，等你
天空是这样灰，这样暗，一阵急风吹来，骤雨急降，滴滴答答，雨珠的水分，破碎成小小的水点，充满在空气里。
大雨滂沱中，满山的杜鹃仍是姹紫嫣红，含蕴着香气却让人觉得挥之不去的凄凉。秋风飒飒吹起我的广袖，今日是元荆下葬之日，过了今日之后，这世上最爱我、最疼惜我，对我最好的人，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元荆，今日让我最后为你弹奏一曲，就当为你送行。”我抱了七玄琴席地而坐，痛然含泪：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梦回故国路三千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晓风残月似当年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他的音容笑貌那样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仿佛触手可及，可真当我探出手去，触手可及的却是冰凉的墓碑。青山依旧，绿水长流，什么都没有改变，花落还会花开，日落还会日升，即使月亮缺了也还会再圆，什么都没变，变的只有我的元荆，他真的就这样彻底消失了。
没有你的世界，依然运转，没有你的我，依然活着，只是，往昔的日子再也找不回来了。
“元荆，”我喊的声音很轻，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元荆，真的要跟你说再见了！”巨大的悲凉孤寂依旧压得我心口隐隐作痛，只垂下眼帘，让两行早强忍在心头的泪水直淌下来。
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但却是沉重的脚步声，“玲珑，让我单独呆一会儿。”我木然地立于墓前，不曾回头。
沉默良久，一声压抑地叹气声将原已苍然的心又重重地揪起，“你打算这样站多久？”长清缓步走来，秀扬眉峰微蹙，语声低抑。
“我想再陪陪他，”我忙擦去泪水，抬眸直直望去，长清月白长衫，长长的玄色腰带随风起舞，玉色容颜掩饰不住地憔悴。“凌姗她”我涩然开口问道。
“我将凌姗安葬在凤兮山，虽然不能做到死后于元荆同穴，如今这样两两相望，遥遥相对也许更好。”长清幽幽抬眸望向远处，眼底浮起深深悲凉。
“其实你你已经尽力了，只是有时事事不由人。”我咬住唇，不忍见他如此愧疚。
“我自然明白雷夫人的心情，只是我这个做大哥竟然连妹妹最后的心愿也没办法达成”长清转身望住我，眼底有淡淡哀伤，“想想我真的很失败，别的不提，就连对我心中最重视的人许下的诺言也不曾”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神情苦涩。
“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作什么？”我转过身，淡淡地道。长清静静地看了我一眼，久久沉默，神情恍惚，似乎陷入往事中去。
风一缕缕地吹过，我和他都良久沉寂，只听着风动树梢的声音，萧萧飒飒。
“玉燕，”沉默良久，他长叹一声，问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怔怔望着前方，神色苍茫，“我自然有我的去处，你不用为我担心。”
“什么去处？如今雷府再没有你容身之地，难道你你要去哪里？”他转身凝望我，语声□□，眉宇间透出苍凉。
我避开他的眼光，“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处。”
“玉燕，”长清柔声唤我，眼眸中盛满深深感伤，“一直让你受委屈，我”突然伸手轻触我的脸庞，一瞬间，那熟悉的温暖触觉，让我的脑子嗡地一下，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我抬眸凝视他，“别再为过去的事惋惜，你应该珍惜现在，珍惜姐姐她对你的一片情。人生能得到一份真情已属不易，莫要待到事情已无法挽回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别犯我犯过的错误，如若早知道有这一天，我一定不会让自己浪费那么多时间，既辜负了他自己又后悔莫及”有些哽噎，再也说不下去。
他的手僵在半空，定定看我半晌，一言不发，挺拔身形一分一分地陷入僵冷。
“我先走了。”我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抬步从他身边走去。
“玉燕，”骤然被他从身后紧紧抓住手腕，声音悲凉，“事情至此，这一切都怨我。只是，无论在哪里，让我知道你一切安好，你可愿答应？”
“你放心，我答应过元荆要好好活下去，一定不会食言。”我一震，狠咬了唇，泪水纷落，缓缓地、缓缓地脱开他的手臂，决然而去。
远方的天际缓缓拉开蔚蓝天际，没有一丝云彩，越发显得深邃无边。随着日光层层见亮，心中却一丝一经抽出无尽悲哀，仿佛再也无法回避，僵立在窗边。
“小姐，”玲珑踱至身旁，“大少爷今日便来接你回家，东西我已经收拾妥当，小姐要还要在看看有什么落下的？”
我凄凉一笑，神色恍惚，“家，元荆都已经去了，我早已没有家。”
“小姐这是什么话？”玲珑闻言，眼中一酸，“你还有大少爷、大小姐呀，他们都那么疼你，你千万别胡思乱想呀！”语气中带着丝丝愁绪和担忧。
手指抚过那支双燕步摇，步摇的前端却是极端锋利，泛着幽蓝阴暗的色泽，微微颤抖，抬了双眸，那灼热痛楚时时提醒着我，前一秒似乎还能感受到他微热的掌心抚过我的脸颊，然而后秒残酷地事实却摆在眼前，元荆真真切切不在人世了，唯一留给我的便是手中的钗。
“小姐”玲珑轻轻唤我，眸中蕴含着点点泪光。
“傻丫头，”我回过神，伸手轻抚她额头，“担心什么？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
“玲珑知道小姐心中的苦。只是，与其沉湎过去，不如向前看，我相信姑爷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小姐就这样郁郁消沉下去。”玲珑握着我的手，说得十分恳切。
像有一条暖流轻轻淌过心房，感受到那么多真心实意的关怀，命运坎坷也可以说是我的幸福只是跟别人不一样！我抬头，眸中升起一片迷离的水雾，“我明白的。”软软地道。
玲珑脸含泪痕，轻轻道“小姐明白便好。”
有时候，说不出来的悲伤比说得出来的更难受。抑制住无限地悲戚，恻然转身淡淡地道，“玲珑，我有些渴了，你替我去端些茶水。”
“我这就去，小姐先歇歇，大少爷也该到了。”玲珑抬手拭去眼泪，说着转身出去。
看着她的身影越走越远，缓步环视房中，帷幔御幛、织锦绣缎，洞房花烛的一点一滴在脑海中一一浮现，泪眼滂沱，“元荆，我要走了。你说过无论我去哪里，你都会一直守在我身旁，所以我知道我不孤单，你永远活在我心中。”将早已写好的信函放置案几上，再无牵挂，转身走出，一步也不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