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两难 修

  漆黑的夜,薄如蝉翼的窗棂被风吹得吱吱作响,似有千军万马而来,捣碎了一窗的乱影。黑云堆积成一片,天空如同一幅褪色不匀的灰布。渐渐那繁杂的声响跑进了我的心里,在这黑暗沉寂的夜里,生生又增添了几分凄凉,烦燥与……慌乱。想得越多,心就跟着一点一点的沉沦,愁苦之不在胸中跌宕翻滚。
  我失眠了。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我等得心急如焚,始终不见景天。
  不行,我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无论如何,哪怕是知道关于他一丁点儿的消息也好。
  匆匆换上一身淡蓝色绣花滚边衣袖,外披一件水绿缎面披风。再看看铜镜,阳光灼灼,映出我苍白如纸的面色,失神地望着铜镜,不由自主地抚上面颊,不过几天时间我竟然憔悴得这般。咬咬牙,狠命地用水蘸着胭脂抹于脸上,来掩盖我脸色的苍白。
  走到府门就见管家朝我过来,恭敬地一行礼,“小姐要出去?”
  我点头。
  “少爷吩咐过,这阵子小姐最好不要出门。”管家平平板板地道。
  我微微蹙眉,“如果我一定要出去呢?”
  管家面露难色,默默片刻才道,“少爷说如果小姐坚持,那就派人陪着小姐。只是除了刑部,小姐去哪里都可以去。”
  我嘴角漾起一个苍茫的笑意,“放心吧,我不会令你为难。去备马车吧。”
  管家再也没表示什么,恭敬地退下。
  “小姐,要去哪里?”看到车夫恭敬地站在原地。
  我略一沉吟,吩咐马夫,“去永宁王府。”
  坐在马车上,急驰出门,微微撩起车帘,思绪随着车轮一起飞快转动着。一阵风吹进车厢,顿时车内寒意萧萧,冷风扑面。
  阴霾漫天,东风劲吹。大块的乌云边缘透出了金黄与淡绿相交的微光。
  心随着颠簸的车一起上下,理不出心头感受。思前想后只有永宁王府还能与太师府相抗衡,无论如何我也要试试,这或许也是我现在唯一所能做的。
  我缓缓伏靠着,颓然闭上了双目。
  马车骤然停下,一个不备,我身子猛然一晃,手扶住车厢壁,就听到车夫一声怒吼“你这人,不要命了么?”
  我一惊,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
  车夫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小姐,是有人忽然窜出来,车赶得紧,差点就撞上了。”话音里饱含无奈。
  我伸手掬起帘子,往外望去。只见一名着葛黄色衣衫的男子正躺在在路中央,长长的银白发丝将大半面容遮去,身旁还有一支竹杆布条。原来是一名测字先生。看到这样的情形,我立刻下车,上前去扶他,“老人家,您没事吧?”
  那男子冷不防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我脊背一凉,没来由的一阵心跳。一道眼光流转,那双灰沉沉的眸子深沉如鹰,似乎刻意掩饰,我还是扑捉到他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两只眼睛发出怵人的寒光。原来是那头似乎未老先白的银色发丝给了我一个错觉,我留神打量他,他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五官梭角分明,面部线条凛厉,剑眉横张,只是怎么看也不像寻常的算命先生。
  “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是”我迟疑道。
  他脸上肌肉一跳,目光犀利地在我脸上扫过,嘿嘿一笑,“姑娘不必介意。”他的脸色金黄如蜡,闪动着一抹凄惨的粼粼寒光。
  看这男人的第一眼,我心中有一个感觉,妖冶阴柔。这是一个浑身充满邪侫之气的人。一种危在眉睫的压迫感突如其来,令人恐惧。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是,只是下意识的,也许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第六感吧。
  “车赶得紧,幸而没撞上。您要是没事儿,那就先告辞了。”我深吸一口气,使劲压抑住心中的那股强烈的感觉。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道。
  “姑娘似乎很怕我?”那男人斜瞪着阴冷的眼看我,朝我妖邪一笑。
  我抬头看他,心底冒起一股冷气。他脸上的笑让我想到恶魔的温柔——彼岸花,如血一样绚烂鲜红,妖艳无比。是妖异、疯狂、血腥、与死亡的不祥之美。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只见他蓦地举起手,从他手上发出一道强烈光芒,我像是一下子跌进无底深渊,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
  暮色苍茫中的大地,幽冥的天穹下,远山如黛,影影绰绰。一条灰蒙蒙的山间小路蜿蜒曲折,渐渐延伸至远处。有一个身影正沿着路徐徐而行,起初身影纤小,模糊,但渐行渐近,身影变大,也变得清晰了。
  是一名女子。她穿着一身镶满碎银血红的衣裳,在暮色中微微发亮,好似晶莹剔透的露珠。腰间扎一根金色的带子,形如点缀着百合花环。她的秀发流光泻金,惨白的脸上双眸闪闪发着绿光。
  看着这个女子。我差点惊叫出声。她是谁?为什么和我长得如此相似?撇开那一头火红色秀发,绿色双瞳,望着她的容颜我仿佛是看到铜镜自己的影子。
  她拼命的跑着。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接下来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恐怖的景象。
  猛然之间,伴着一阵低沉的声响,响起嘹亮的号角,群山震撼,空谷回荡。“嘣嘣”弓弦声,一支飞驰的离弦利箭从身后突然呼啸而至,带着势如破竹的气势,我忍不住闭起双眼惊声尖叫,感到一股寒气贯穿全身,攫住我的心灵。再次睁开眼睛,那利箭正中红发女子的胸膛。
  接下来是一片死寂般的宁静。
  我看见鲜血如泉水般从她胸口源源不断地涌出,空气中充刺着浓浓的血腥味,一时之间硝烟弥漫,血流如注,血光冲天。火,漫天的大火烧了起来,烧透了半边天。夕阳拖着余辉,染红了半壁天穹。瞬息之间,火焰已将她全身裹住。只见她霎时间衣衫着火,红焰火舌,飞舞身周,但她坚决地、木然地站直了身子,脸上带着绝决、哀默的表情竟是动也不动。火势越来越大,烧透了半边天,火焰卷住了她的头发,一点一点将她慢慢吞噬着。火光之中,一身血红的衣裳在火中尽情的燃烧。我仿佛已经能闻到那股强烈的头发烧焦的味道,感到那热烘烘的火焰炙烤着肌肤,烧灼的痛楚
  看得毛骨悚然,我再也忍不住,拼命叫起来。
  我浑身一颤,惊魂未定,转眼之间红发女人不见了,火光也消失了,四周瞬息间归于一片黑暗。
  轻雾散尽,我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景象。黑暗降临海上,风暴骤起,怒涛排空。坠入乌云的如血残阳之中,出现了一艘大船的黑色轮廓,它楫残帆破,远远驶来。海面上波光粼粼,一股烽火般的狼烟冲天而起,血色夕阳又落了下去,在灰雾之中渐渐淡去。船驶入雾海,随即不知终处。我眼前又变得漆黑一片,黑得好像一个无底洞。在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里出现了一双眼睛,那眼睛渐渐变大,我被这恐怖的景象吓呆了,两腿如生根一般动弹不得,不出声。那如猫眼般警觉而专注的眼睛凝聚成一片,如火舌在眼珠四周狂舔,瞳孔上的黑缝如空冥之窗。
  猛然响起一阵宛如风琴奏响声,宛若山间清泉,如银珠落玉盘,似有旋律又不成曲,时隐时现,如梦似幻般传来,简单却隽永的不真切。接着缕缕蒸汽升起,我脚底一滑,朝前摔去。
  渐渐,一声重过一声的叫声越来越清晰,我试着抬起头,看到车夫讶异的双眼。
  一阵强烈的光线突如其来的刺眼,我下意识地伸手,环顾四周,“刚刚发生什么事了?那位测字先生呢?”
  “测字先生?”车夫一时愕然,随即恍然大悟,迷惑的望着我,“小姐是说撞上马车的那人?那人不是早走了吗?”说着指了指远处。
  我浑身颤抖着后退几步,轻轻拭去鼻尖上渗出的汗珠。我是怎么了?噩梦?难道是我做的一个梦吗?——
  黑暗之中,一团状若巨翼的黑影掠过,那身影举起双手,挥舞的手杖发出一道闪光,哀声连连,狼嗥阵阵,声音呼啸而过,只见一只巨型鸟兽俯冲而下,载他而去。
  “主上,摄心术似乎对这丫头不起作用。眼看就要成功,想不到还是功亏一篑。”一个男子低沉地声音。
  “哼,不是不起作用,是有人在暗中捣鬼。想不到六王对这丫头甚是上心。”一个男子冷哼,讽刺道。
  “主上的意思?”
  “当世之间能破我摄心术的人,放眼望去,不会超过三人。你别忘了六王身边也有人在噬月坛。”
  “难道会是他,莫邪?”
  “除了莫邪还会有谁?看来这丫头暂时还不能动她。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是六王看上的人,多多少少还是要给些面子。毕竟依眼下形势,犯不着为了个丫头与六王发生正面冲突。”男子旋即冷冷道。
  “可是那丫头身上还戴着那东西,要是”
  “够了!”男人阴森森地冷喝一句,“这个用不着担心,不过是早晚的事,那东西我势在必得。假以时日,等我灵力恢复,嘿嘿嘿,”男人幽灵般地一笑,“六王,咱们新仇旧恨一起算!”
  声音戛然则止。黑暗笼罩,影绰不宁的树叶窸窣可闻,四周又恢复死寂般的宁静——
  我如坠五里雾中,那幢幢黑影,那葬身火海的红发女子犹如一幅挥之不去的画面紧紧缠绕,似梦非梦的场景依然在我眼前晃悠,我抑止不住心中的恐惧,心中隐隐感觉这跟我有着密切地关系,到底会是什么呢?此时我的心情既复杂又矛盾,要是能发现些蛛丝马迹也许就能解开心中的谜团,偏偏心中又害怕,为何我会如此害怕呢?害怕到我宁愿放弃好奇,我宁愿不要知道这个谜团。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永宁王府已经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暂时丢开那些令人困惑的迷团,我没有忘记今日出门唯一的目的。
  一进王府大门,穿过长长的走廊,远远就瞧见永宁王妃黑色的长发如瀑,缀着银丝紫金流丝锦袍勾勒得身躯高挑苗条,正被一群仕女簇拥着面带含笑朝我走来。
  我迅速迎了上去,盈盈福了一礼,“玉燕给王妃请安。”
  永宁王妃笑得如春风般和煦,却有些高深莫测的,“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正想着你,却不料这么快就来了。”
  “劳王妃挂念,玉燕疏于礼数,真是愧不敢当。不知王妃玉体安好?”我恭敬地道。
  永宁王妃上前扶起我,笑着拍拍我的手,“你瞧我不是挺好吗?快起来,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来,这么久不见,咱们好好说说话。”说着拉着我步向内厅。
  我含笑答好。
  穿过莲池,梅林,来到一座长亭内。这长亭十分宽敞,四面是茶色栏杆,内侧配着玉石青案。坐椅栏杆,可以将满园景色一览无余。长亭西端,配有两间书房,书屋门靠壁处,立有几株金桂,壁上还挂有金制薄剑各一柄。
  随着永宁王妃跨进书屋,刚刚坐下,一杯桂花茶已经被丫环端到面前,伸手接过酒,闻了一下,真是清香淡远,动人心怀。王妃含笑道:“这可是王府祖上流传下来的秘方,尝尝如何?”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轻茗一口,香味淡而不清,在口中久久不化,赞道“王府的一切皆是与众不同,这茶真是极品。”
  永宁王妃点头似笑非笑,温言道“玉燕今日来此不会是单单来此品茶吧?”
  我一怔,缓缓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王妃。她亦抬眸望向我,明眸似水,目光闪闪动人。轻咬了嘴唇,将心一横屈身一跪,直直跪在王妃跟前,“不瞒王妃,玉燕今日登门,是有事相求。”
  王妃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你这孩子,怎么行如此大礼?快起来,你且说来听听。”
  我垂眸敛眉,低了头,声音却是坚定,“救王妃救雷将军一命。”
  王妃瞧着我怔了怔,并无惊讶之色。良久无语,寂静之后,她蓦然弯眉一笑,道,“算上你,今天已是第二个为这事而来的人了。”
  我微微一呆,一定是她。
  “王妃”我无以应对。
  “我竟没看出你意属之人是他,元荆的事我也略知一二。唉,这要是搁在以前,王爷要说一句话也并非什么难事,只是如今正值多事这秋,滇西潮讯大作,永定河诀堤,王爷奉圣命去赈灾,眼下并没在京城。后宫不得干政治,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何况我一介命妇,你应该知道这些事根本容不得我过问。”王妃的语速不急不慢,平缓而道,“何况此事又牵扯到太师府。”
  我只怔怔看着她面容,脑中一片空白,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八分,“已有结果了么?”咬唇,挺直背脊。
  “你想知道的,不必我说,不也猜得到么。除非是真凶自动现身,事情也许还有转旋的余地。”沉默了许久,她的语声淡淡。
  我怔怔看她,肩头却在微微颤抖,无言以对。原来不过是我自欺欺人,以为抓住一支救命稻草,如溺水般挣扎,却始终逃不过被吞噬的命运。丝丝的寒意从肌肤袭来,心中绝望到极点。喉间似乎涌上浓稠的苦涩。
  “事到如今,我唯一能够帮你的就是安排你见他一面,你可愿意?”王妃带着一丝怜悯地神情望着我。
  我一时回不过神,怔怔看她,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话,“真的么?我可以见他么?”陡然哽咽,万般无奈在这一刻尽化作泪水滚落。
  “见与不见,你可要想清楚。”顿了顿,她的双眼深邃无比,“有时候,给一个人希望又亲手打破它,终究太过残忍。落花虽美,终究随波逐流,与其空怀怅惘,不如珍重自己。你这番相思,只怕是要空负流水了。”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
  刑部大牢——诏狱,终年黑暗,不见天,不见地,不见自己。它的内部格局错综复杂,既有至为坚固的安全密室,也有许多构造巧妙的斗室牢狱,宛如若大的一个迷宫。重刑犯人都被关在一个名为水牢的地方。此水牢相当于一个小型游泳池,被分成若干份,每一个皆独立成一格。犯人一旦被关进牢房,水漫腰身,手链、脚链皆由玄铁打造而成,不仅如此,还为犯人戴上同样由玄铁打造的头盔,以防犯人自杀。跟着牢头穿过层层把守,到了诏诏狱的最底层。沿着底层的门面有一条走廊,廊下一排房间。狱卒住的屋子同牢房隔着一条拱廊。拱廓将底层一分为二,拱廊尽头一望无尽,一进去便可见到触目惊心的铁栅。
  打开那柄大锁,跟着牢头跨进去。四周寂静无声,只听到我们的脚声在这绵长的拱廊之中发了空灵幽远的声音。这牢房处在最底层,因而十分潮湿,才走了几步,我已经感到从脚底传来的阵阵凉气。牢房与牢房之间被窗孔隔开,窗孔开得高高的,将两个中等个子的人重叠起来也够不上。从那窗孔里透进来的一点天光,非常微弱,即使正午时分也是若有若无。
  “就是这间了,进去吧。”来到尽到,牢头掏出钥匙打开牢门,里面黑洞洞,不见一点响动。
  我吸吸气,极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然后迈步往里走去。
  “咚咚”沉重的大门随着一声响动又趋于静止,将这狭小的空间又与世隔绝。
  里面好暗,过了好一会儿,我的视线才缓缓张开,待看清楚后,眼泪便随之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