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神伤 修
“姐姐。”正要盈盈拜倒，紫萱早已伸手将我扶住。
紫萱一双美目凝视我，“脸色怎的如此苍白？”
“姐姐不必担心，我吃了大夫的药已大好。”我勉强笑笑。
“还说呢？一点血色也没有。”紫萱摇摇头，轻捏了一下我的面颊。
我笑着躲开，打趣道“姐姐才嫁为人妇，就变得如此罗嗦，要是以后有了孩子，那可如何是好呀？”说着瞟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
“小丫头，又胡说八道。”紫萱雪肤笼上淡淡的嫣红，娇羞嗔道。
我莞尔一笑，不再言语。隐隐有些说不出来的抽痛，我恨自己没出息，想忘而不能忘时，才知道那深埋的记忆原来已深入骨髓，每一次触动都会碎裂心腑。
“随我来。”紫萱挽起我的手闲庭信步地朝内堂走去。
沿长廊缓步跨过白玉拱桥转出柳荫深处，临岸依波是一方水榭，台阁相连半凌碧水，放眼望去，一汪碧绿湖水展现在眼前，垂柳依岸，碧叶连天，迎面湖中的荷花连绵不绝，一枝一叶都娉婷，点缀着万里长空。渐闻清香扑面而来，让人精神倍觉清爽。踏入水榭，香木宽廊垂着碧色纱幕，微风一起，浅淡的花纹游走在荷香之间，携着湖水的清爽，给人以超尘出世的感觉，让人几疑身处世外桃源般。
“这里真好似人间仙境，当真美得不可言喻。”忍不住开口赞道。
紫萱淡淡一笑，举手投足间总是透着那份高贵的温婉，“你要是喜欢何不留下来多住几日，一则陪陪我，二则也好散散心。”
我微微怔神，明眸一笑“姐姐现在还用得着我陪吗？何况你与姐夫二人刚刚新婚燕尔，平白多冒出个人夹在中间，难道不妨碍你们？你不怕姐夫吃醋么？这种自讨没趣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紫萱腮边泛起红霞，“他他他怎么会我到真希望他”轻喃细语，似乎若有所思眼神蓦地飘向河畔，如水双眸朦朦胧胧，幽然迷幻。
“姐姐？”我轻轻拉着有些失神的紫萱，“你怎么了？”
紫萱回过神，朝我清丽一笑，眸底淡淡的清波泄露满腹心事，并不答话。
“姐姐，”眉心轻锁，我看了她半晌问道，“他他对你可好吗？”
紫萱眉梢淡淡一掠，柔声道“能嫁给他我辈子已然足矣。他是谦谦君子，对我当然也是敬重有加。也许就是太好了，我总有种镜花水月的感觉，想要牢牢握在手里，却怎么也抓不牢。燕儿，我当真害怕，害怕总有一天我会失去他”
蓦然被紫萱握住双手，我的心一紧，有些紧张，慌乱，不知所措。尔后眼光流转在她的脸上，眸中清澈神情让我心中似乎被什么重物按压过去，沉重无比，深深的叹了口气，安慰道“不会的，姐姐，这种事情一定不会发生的，你应该相信他。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握住她的手又加重几分力。
紫萱眸色澄明如水，幽幽地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他就这样一个人。对我亦是百依百顺，相敬如宾，从不勉强我做任何事，他和我之间相互尊敬，我能感受到他待我如妹妹般的疼爱和怜惜，却怎么也没有一丝刻骨铭心的爱恋，我要想与他生生世世携手并肩，白头相伴，却怎么也触不到他的心。是我太贪心了吗？”
人世间“情”之一字，百转千回，又有谁能料的到，参的透！
我垂下头，不敢去瞧她那双朦胧带着一丝忧郁的双眸。我的心一点点揪紧，不管我承认与否，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带给她无法言语的痛苦，一点点破坏了她所渴望的幸福，而她却是待我如姐妹般的人。像被大石压住，不甘心的收缩，拼命反弹却力不从心。突然间感慨涌起心头，一个强烈的、渐已成形的想法越来越清晰，这一条路，是走到尽头了吧。
紫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叹了口气，释然一笑“好好的提这些干什么呢？到让妹妹见笑了。”说着拉着我来到临岸而立的一间茶室。
中央摆着张云杉古银杏雕花茶桌，桌上一套紫砂棱形茶具流线圆润隐有光泽，四面架上放着各色精巧的封口玉瓷小坛，保存着不同的茶叶。旁边一张古色古香的琴静静躺在青玉案几之上。
银纱重重随着阵阵微风轻起，水入石中其声琤琮，如微风轻点瑶琴，清凉而幽静。
紫萱姿态优雅的取水烹茶，一缕微微的水气盈绕开来。只见她微微垂眸，手法娴熟地取过茶挟子用沸水将茶具一一热烫洗净，放置一旁，再用茶勺取了稍许茶叶摊于手上略分粗细。碧绿的茶叶衬着她修长莹白的手指微动，茶叶悉窣，赏心悦目。接着又取了茶中最粗者填在盏底，次用细末填于中层，稍粗之茶撒在其上，待茶入了茶瓯，便提起一旁小火炉上烧着的执壶，抬手悬壶高冲，注水入瓯。强劲的水流使茶叶在瓯中转动起来，热力直透瓯底，茶香散开，顿时溢满屋。静静看着清水逸出瓯口，手执茶筅将飘浮在茶汤表面的泡沫轻柔击拂干净，茶中色泽渐开，层层珠玑磊落，明净生辉，浮沉舒展光亮鲜活。她却不急，用青花透亮的盖子盖在瓯上，再提铫淋遍外壁。水气沿着茶瓯渺渺缭绕，放下执壶，素手挟住茶瓯口沿，食指抵住瓯盖的钮，在茶瓯的口沿与盖之间露出一条水缝，一个韩信点兵，将茶水注入弧形排开的各个小茶盅，待茶水剩得稍许，再一点点滴到各杯中，使得茶色浓淡均匀，茶叶中的精华都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紫萱端起杯子微笑着递给我，“来，尝尝。”
只见杯中茶色橙黄明亮，闻茶之香气飘溢馥郁，轻云淡生，华采焕然，轻啜一口，岩韵十足，齿颊留香，香高持久而不脱原茶桂花真味，我赞道，“好茶，想不到姐姐对茶道也在行，果真是深藏不露呀！”
紫萱温柔一笑，道“我于茶道只知皮毛而已，不过是闲来无事玩玩罢了。”
我笑了笑，放下茶盏，“这水清澈甘冽，滋味甜醇，初时一股清甜，送入喉间又化做渐浓的悲苦，余尚带着些酸涩，再一回味，又是盈绕不觉淡香。真当让人回味无穷！”
紫萱闭目细品半日，方道“茶中滋味，人间诸品，当真是百味纠缠，竟将人的七情六欲都占了去，个中滋味只有细品方知。”
我恍惚了一下，胸口闷，闷得难受。
“大哥，最近如何？”紫萱将茶斟入杯中，淡淡地问道。
我抬眸，只见那一泓秋水般眼眸幽然不见深浅，“姐姐也知晓了？”
紫萱轻啜了一小口茶，才缓缓道，“大哥他是个性情中人。这么些年从未遇到能让他动过心的女子，如今遇上自己所钟爱的人，可偏偏是可见世事终是难以预料。”
“俗话说好事多磨。老天不会那么狠心，何况他们是真心相爱。”我轻叹一声，想起所见那幕。
紫萱摇摇头，轻蹙眉头，“那女子的身份怕是不容易，纵然相爱又如何？父亲的脾气我了解，他定是不会答应。”
“身份和地位真的有那么重要么？”我喃喃地道，“他们是两情相悦啊。”
“这远远不够。并非是我在意，而是事实便是如此。尹门世代百年家业，已极人臣之贵，我们作子女的，虽不能继扬祖业，亦当不贻笑于人才是。妹妹可曾听说过人言可畏，这是身不由已的事。”紫萱说得含蓄婉转，不无感慨地道。
是我太天真，我以为只要两个人在对的时间遇上，两相情愿接下来就是顺理成章。我从未想过这么多。“可是，大哥他不会答应的。”
“我知道，所以只有去说服那个女子，如若她真爱大哥。”紫萱轻声道。
“姐姐，”我猛然站起身，料想不到会听到这番话，“我见过她一面，她虽是青楼女子却如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曾经沦落风尘，但终究不是她的错。她一个弱女子，离开大哥让她去哪里？天下之大，哪里才是她安身之处？”
“燕儿，”紫萱凝视着我，“无论如何他们是不会有结果的。你可曾想到尹府的尊荣，父亲的权势，大哥的声名，这些都是所要顾及的。长痛不如痛，当断不断到头来所受的伤更重。”
“两个人之间一旦认定了对方，哪是如此轻易就能断的？”看似在说别人似乎也在说自己。
“你不懂，我到底比你长了几岁男女之情总比你冷静明了些。大哥可能是心中迷惘，一时痴迷于她，看似凶险却不一定是真爱。真爱是可以经得起时间考验，它就同细水长流，而非一时的璀璨，夺人眼目。这世间本无多少真爱，哪里就能轻易许心？”紫萱语重心长，说得恳切。
爱，我当真还是明白吗？怎样才算是真爱，抑或什么才是爱，我只是觉得就像磁铁受到了磁场作用力一样，相互吸引，跟着感觉走。万情千绪倾泻而出，我迷惘起来，糊涂了。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一时间没了言语。紫萱见我久久不开口，凝视我半日，突然叹了口气“好了，不说这个了。眼下一切皆是未定，这也只是我的想法而已。或许会有峰回路转也说不一定。”
纱幕轻飞习习微风拂面，一丝落寞夹杂着些许沉闷的情绪悄悄蔓延开来。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想法，便有了不一样的答案，这或许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之处。
“怎么不说话？”紫萱伸手轻揉我的额头，“你还在介意？”
我摇摇头，握住紫萱的手，乞求地望着紫萱“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可是姐姐，事情要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别走这一步，能答应我吗？”
“燕儿，你为何单单对这事儿如此在意？”秀眉轻蹙，紫萱不解地望着我。
“不瞒姐姐，”毫不意外迎上紫萱诧异的双眸，“她她长得当真与我家乡的一个很好的朋友长得一模一样。尽管我知道她不可能是她，但是不知为何我老是不自觉得她就是她，很傻对不对？”我苦笑了一下。
“你的朋友如今身在何处？”紫萱吃惊不小。
“我是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她了。”我垂下头。
紫萱轻轻抚摸着我的背脊，安慰道“我知道了。你亦别伤心，我答应你，除非情况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我是不会出此下策。”
我们身处两个不同的时空，怕是今生真的是无见面的机会，紫萱她定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亦不用多作解释。
“谢谢你，姐姐。”我感激地朝紫萱道。
“真是傻丫头，跟我还这样见外。”紫萱温柔地一笑。庭风温暖吹来，带过廊前几朵花香，视线落到那张古琴上。
“姐姐，很久没听你弹琴了，可愿为小妹弹奏一曲？”我侧头对紫萱一笑。
紫萱微笑不语，起身缓步走向青玉案几。我则以手支额坐在桌前，安静的等着。
盈盈凤目低垂，纤纤玉手轻轻滑过细弦，左手如兰，抚上古琴一端，铮然一声，曲调清和古雅，仿佛自远古红尘中飘然而至，落在人世间的出尘仙子，照亮了阑珊的一方。
静静侧首，沉浸在这片柔美旖旎之中。
琴声蓦然停止，紫萱起身出迎，“夫君，您回来了。”面若芙蓉，略带羞涩的呼唤出声。
我蓦然扭头，犹如一块巨石坠入湖中，激起千层浪，心间波涛狂涌。七情六欲翻乱了满心，一丝喜悦过后的淡淡伤痛如影随形。
长清颀长的身影出现我的视野里。只见他着一件月牙白长袍，腰间系着碧玉色腰带，上面佩着同色玉佩缓步负手走来，不着戎装戒服时别有一种风神凌俊。刀削斧斫俊朗的脸庞一如往昔，愈显气宇轩昂，清峻高华，深邃的眸子深沉，唇边一抹淡淡微笑，笑容下依旧掩不了种种复杂的神情。
“玉燕来了。”长清一如往夕风华温和，眼神似一晃而过凝视我。
“燕儿，还不见过你姐夫。”紫萱开口，我忙上前施礼。
“适才听到琴声就不由自主走过来。”长清转开视线看向紫萱。
紫萱笑了笑道“本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不过是燕儿说许久不曾听我弹琴。也许真的是太久没碰过，都有些生疏了。”
长清眼神明若朗月，眸中眼底浸透了某种复杂的神色，漫不经心闲话道“说起来，真是许久不曾听过你的琴声。”
“夫君难得空闲，该好好轻松一下。不如听妾身弹一曲，可好？”紫萱浅浅一笑，粉面含羞，温柔地望着长清。
“也好。”长清神色微征，瞬即恢复如常，淡淡地道。说着缓步走向茶桌。
我尴尬地站在一旁，倒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里正寻思着要不要找个理由回去，一想似乎这么做未免太过刻意了吧？我朝紫萱望去，只见她含笑朝点头，“燕儿，快过去坐。”我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跟在长清后面，捡了个长清对面的位置谨慎坐下。
一时间四处安寂，只听见紫萱幽美的琴音袅袅，她纤细的手指，曼妙地抚过琴弦，起起落落，随风飘荡，那琴音一丝一转缠进心底，宛转动人。
轻轻的抬眸，却猝不及防遭遇了长清的眸光。那眼底清蓝一片，带着某些叫人无法琢磨的神情，叫人无法对视的温润和那一点儿深藏的无奈，一丝忧伤。
我赶紧垂下头，避开他的眼眸。若说有缘，为何在他认识紫萱之前不遇上他；若说无缘，为何又把持不住，两心相许？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可是红尘之中执迷不悟之人又何止我一个，人人都不能超脱一情字，生生世世千百年轮回的烙印，终究苦苦难解。
一个绿裳丫环模样的清秀女子走了过来，依次朝我们福下身行礼。琴声一落，紫萱微微示意，只见她上前附在紫萱耳旁低语。紫萱点点头，优雅起身，“妾身有几件事得去交待下人们办，一会儿再过来。”
“姐姐有事，燕儿就不打扰了，”我慌忙起身。
长清眉头轻蹙，神色暗淡地抬起头凝视我。“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儿。既然都出来了，也不急在一时。”紫萱朝我笑笑。我只好勉强扯扯嘴角，复又坐下。
沉默，还是沉默。静得怕是一根针落在地上也听得见。紫萱走后，我们陷入无声的安静之中。
许久的沉寂过后，“听说你病了，如今可大好了？”长清终于开口，淡雅的声音蓦然响起。
“已经没什么大碍。”我答道。
他听完我的话，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我，似乎想透过它们直接看到我内心深处去。我被灼灼眸光盯得瞬间红了双颊，低眉颔首，只闻扑通扑通的心跳。
“玉燕，”长清静默须臾，低叹一声。
空气仿佛要凝固一般，我怔怔地望着对面的人，那个我爱恋的男子也望着我，四目相对，眸中却掩饰不住沉重。
“只要让我知道你平安就好，如此就够了。能答应我么？”长清看了我一会儿，低低地道。
我回视着他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面盛满如梦如幻般的温柔，还有深深的悲伤，满满的，似乎马上就要溢出，不禁心中阵阵牵动，眸中含泪，夹杂着心酸，缓缓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