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卧床那段日子,后院也迎来过不速之客。
  那日迟炎在吾翩的搀扶下,正在屋前的空地上散会步。
  小院中正是春枝摇曳,桃花吐蕊,绿意内敛的盎然景致,不知道外面的景色又是如何,想必要比在这一角天地中目所能及的更为迷人罢。
  见景生情,一句诗便闯入了脑海中,吾翩念了出来,“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
  迟炎停住了脚步,微微一偏头,盯着身边人的侧脸。那句诗在嘴边反复地咀嚼了好几遍。也没什么新鲜值得把玩的词,偏偏却越品越有意境,恍然之中,眼前似乎有画,鼻尖还能闻到一股隐隐约约的青草芬香。
  伏低了身子,迟炎在吾翩的头顶轻嗅了下,还是那股特有的熟悉香味。不由失笑,自己大概是魔怔了吧。
  吾翩不知道这家伙又在犯什么神经,提脚轻轻踢了他一下,“干嘛呢你,凑这么近。”
  轻咳了一声,迟炎端正了身子,说道,“你念那诗的时候,我好像闻到了青草的味道。”
  吾翩笑了笑,倒是没呛他。“你以前没听过?”
  “自然是没有的,这不是你作的诗么?”迟炎有点惊讶,他还以为是即兴的有感而发。
  “我要是能写出这样的诗,早去当一代文豪了。还怎么会留在这里没日没夜地捧着书看。”想起那些医书头就大。果然学医难这件事情是无关朝代的。
  “听你吟那两句诗,原以为你是想踏青。想来是我自作多情了。”迟炎装模作样地叹了声气。
  吾翩一听这话,立马急了,“哎,别,你这么善解人意,怎么会想多!我确实是想出去走走。虽说诗是假的,可感情是真真切切。我来这么久,还没踏过青呢。”
  迟炎以为她指的是来青州的日子。当下便应道,“半个月后,等我能骑马了,就带你出去郊外走走,如何?”
  吾翩顿时眉飞色舞,高兴极了,讨好一般双手抓起他的右手手掌,轻轻晃着说,“我今天才发现,你真是个好人!”
  迟炎哭笑不得,假装性地眯了眯眼,另一只空闲的手便扯住了她的半边脸蛋,“听你的意思,我以前对你不好?”
  吾翩不答,眉眼弯弯的乖巧模样,实在是太能讨人欢心。
  这时,一声狗吠声从门外响起,接着便是一团东西冲了过来。
  两人都被这突发情况吓了一跳。迟炎倒是反应快,右手使了劲,顺势把吾翩拉向自己,一个转身,便带着她后退了好几步。
  吾翩定眼一看,只见那东西头宽大,两耳间平坦,下颚突出状,眼大而圆,鼻阔且平,耳呈心形,四肢短小,原来是一只京巴犬。
  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暴躁得狠,直冲向墙角,见路被堵死了,又撒开腿绕着墙根跑。
  “贝贝!贝贝!”一把娇声从门外由远及近,揉杂了另一把更为稚嫩的声音,正忙不迭地喊着,“姑娘,可走慢些,千万别摔了!”
  紧接着,一身着鹅黄织金纱抹胸裙,外套浅白轻纱罩衣的年轻女子闯了进来,满脸焦虑神色,视线正四处张望着,猛然见到庭院中相倚而立,面露讶异的吾翩二人。
  许是想到自己的莽撞惊扰了主人家,顿时有些窘迫,扭捏着偏过了头,双手绞紧了汗巾儿。
  随后而来的丫鬟见此景状,立马赔礼道,“我家小姐的爱犬不懂事,都怪奴婢没看紧,让它得了机会乱跑。我家小姐自知畜生不通晓人性,怕它伤了人,来不及和掌柜的招呼一声就急急忙忙跟了过来。倒不曾想到冒犯了公子和姑娘,是奴婢的过错!”说罢扑通一声跪下,双手一叠放置额前就要叩头,“有什么责罚,奴婢甘愿承担,全然不关我家小姐的事情,还望公子姑娘大人有大量,饶了奴婢这一回罢!”
  这丫鬟说话间,后头又冲上来了几个家丁打扮的人,却不是长生谷的。吾翩狐疑,难不成是那家小姐的随从?
  这时迟炎挥了下手,一群人收到命令,旋即躬身退出到门外候命。原来是将军府的。吾翩了然,毕竟这后院除了住着一个迟炎,还有身份更为尊贵的老将军。难怪近日医馆里出出入入的生面孔多了不少。
  再说回那跪倒在地的丫鬟。
  吾翩平生是最受不得别人给自己跪下,除却众生平等的观念影响外,还因着自己本是无德无能之人,如此大礼恐怕消受不起,反而折了寿。当即就要上去扶起。
  似乎是早有预料一般,迟炎使出了三分力道,扣住了吾翩的细腰,让她动弹不得。那日正厅,虽人多口杂,场面极其混乱,但吾翩的一言一行,还是全落在他眼里。知道她这人不屑虚礼,尤其是对行跪的举动极为反感。
  只是她既为神医独女,自然不能亲自请扶区区丫鬟,于礼数不合,也有辱身份。往日看不到管不着,这下自己在场,自是不能让吾翩胡闹了去。
  再且这丫鬟,聪明得很。察言观色的能力不说,单单是这一番求情的话,就说得滴水不漏。
  先责骂了狗不通人性,再抬举自家的小姐心地善良为人着想,然后将责全往自个人身上引,不等你作出反应,先发制人跪下承责,一气呵成。
  这下反倒是将该掌控局面的人推到了被动难做的位置。
  跟狗计较,别人早已丑话说在前,那不是变相地自我贬低;若是以“私闯宅院”的名头怪责那位小姐,别人事出有因,于情而言,自然是能体谅,这下倒显得自己不够通情达理;剩下一位早已引咎跪罪的丫鬟,要是再不依不饶地追究下去,反成了得寸进尺的小人,不免有失风范。
  迟炎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一主一仆,不免猜测是青州的哪一大户人家,竟能养出如此厉害的家奴。
  吾翩可没迟炎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挣了两下见没挣开钳制,便不满地抬头。只是迟炎正一副沉思出神的模样,何时见他有过如此严肃的表情,吾翩不明所以,也不敢作声,只是那手没闲着,食指一下下挠着迟炎身侧的布料。
  有所察觉,迟炎回了神,右手改扣为握,松了她的腰,修长五指包紧了吾翩作弄的那一只手。
  “罢了,起身吧。”
  听到这一声,伫立在台阶上的小姐总算松了一口气了。那丫鬟也欢喜连连地道了谢,赶快起了身。
  吾翩却是万分内疚。
  迟炎沉默的那一小回,她可是看到那小姐被冷落之后,脸上的颜色都变了好几次。古时候的女孩子最为看中颜面,更何况随身的丫鬟都已是如此出挑机灵的小姐人家,想来定是身世不俗。
  如此一想,吾翩心中的枷锁就更为沉重了些。
  回过头瞧了瞧,作为罪魁祸首的京巴犬早已冷静了下来,这下正一动不动地躲在角落的草丛里,似乎是在窥探着情况。
  “趁着你家的小狗这会不闹腾,还是抓紧给他套上绳子吧,等会要再跑出去就抓不住了,”歇了一口气,吾翩继续说着,“刚才事出突然,怠慢了你们,如果不介意,也可以留下来喝杯青梅酒再走。”说完指了指榕树下的石桌。
  那小姐听罢,倒也不似初见时那般忸怩,爽快地就应了下来。
  迟炎心中困惑,搞不清楚吾翩这下唱的又是哪一出戏。但还是配合地坐到了位置上,自顾自地先斟了一杯青梅茶。
  那黄衣小姐坐下后,只顾低着头盯着瓷杯,也不说话。
  吾翩瞧了瞧她,再打量了一下抱着京巴,眼观鼻鼻观心的丫鬟,不由得有些缺氧的憋闷感,“早知如此尴尬,就不多此一举了。”心里虽然如此抱怨,但还是率先打破沉默,“不知道你是哪一家的小姐,来医馆是哪里感到不舒服吗?”
  “你这话不是白问了么?哪有人没病还跑医馆来。”迟炎又忍不住嘴欠了。
  吾翩瞪了他一眼,免不了又刺了几句。如此一来二去,这尴尬的氛围被扯开了一道口子,一瞬间吾翩有种充足氧气扑面涌进,自己又重新活过来的错觉。
  “小女子是青州府孟知府的嫡女,姓孟名子盈。”说完这前半句,吾翩分明看到孟子盈那波光潋滟的双眼,正好眼尾轻抬,轻飘飘地瞥了眼迟炎,复而又娇怯垂首,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家父稍染风寒,原是差了下人到医馆领药,只是小女子不放心,正好今日闲来无事,便亲自来了趟。没想到”
  原来是知府的千金,难怪举止端庄讲究,谈吐间虽偶露小儿娇态,但贵气难掩。
  只是等了一会,吾翩也没等来孟子盈欲言又止的下文,脑筋转了转,配合方才所见所闻,看来这个“没想到”的内容,颇值得考究。看向迟炎的眼神,也带了一抹意味深长。
  迟炎被她盯得心里发毛,连忙又灌了自己两杯酒。抬头时,撞见那立在一旁的丫鬟,视线正四处乱飘。当下有些不悦,挑了挑眉,说道,“在下吾炎,这位是医馆大夫的独女迟翩。”
  还没等吾翩跳起来反抗,就听闻迟炎的声音继续想起,“只是这孟姑娘,去医馆不带贴身丫鬟和随行小厮,反倒带了一条养犬和看犬的下人,倒是让人觉得惊奇。”
  吾翩对这七窍玲珑的丫鬟,也好奇得很。见迟炎旁敲侧击追问,也就先压下了脾气,只听这孟子盈怎么回。
  “公子误解了。绿袖是我的贴身大丫鬟,只是这哈巴自小与我一块长大,宝贝得紧,交给旁人不放心,只能由着绿袖照顾。”大概是没想到迟炎会与她攀话,这番话说完,脸就红了大半边,映着这树下漏日的点点光泽,差点让人移不开眼。
  唤绿袖的丫头,虽没有她家小姐的姿色,但胜在肤白如雪,又着一身青缎子配一袭水绿棉裙,脆生生的模样,也算得上清秀可人。
  迟炎将将答了句,“如此。”便不再多言。
  倒是那孟小姐,似乎放开了些,又问迟炎,“吾公子难道也是身子哪里不爽利,特地过来寻医?”
  听这称呼,吾翩心里十分不爽,也不等迟炎说话,赶在前面答道,“他来找我玩的呢,我们住得近。”
  吾翩气归气,但脑子清明一片,说话也不含糊,当然不能把迟炎受伤的事说出来,背地里牵扯的事情,可不是能拿出来议论的。
  只是不知为何,那孟姑娘听罢她这番言辞,脸色白一白,也不吭声了,没过一会就起了身,携着一仆一狗告辞离去。
  吾翩不解,便问了迟炎。
  迟炎慢悠悠地把杯里的酒水喝干净,擦擦嘴角才解释,“也不知该说你心大迷糊还是该说你不知礼义廉耻,一个还没出阁的姑娘家,随口就把和别的男子定有私约的事情拿出去说,你说你脑子里是不是缺根筋?还当着别的男子面前问姑娘家的闺名,若不是那家小姐礼教好,早就给你甩脸色看了。你以为这些事情是能轻易乱说的么?”
  “什么定下私约,哪有这么严重,不就邻里串个门而已吗!”吾翩暴跳如雷。
  “听在别人耳里,可就不是那个意思了。人言可畏的道理,你不是说很懂么?”迟炎也不掩饰这一脸揶揄的笑意,明晃晃摆在脸上。
  这人!不堵自己一回就难受是不是!
  “完了,那我不就是挡了你的好姻缘,我看刚才那位孟小姐,似乎心有所属。”吾翩这话就是故意的。
  果然,刚还春风得意的迟炎,瞬间黑沉了脸。
  “这话可别乱说,下次再让我听到你说话不过脑子,小心我不饶你!”说罢红着耳,急冲冲地走回了房里。
  吾翩得意地鼻孔朝着迟炎有些瘸的背景,重重哼了一声。心里骂道,“小样子,就这样还想跟姐姐斗?先多活十八年吧!”
  解气!
  只是刚跨过门槛的迟炎,猛地又转身走回来,“那孟子盈,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你以后还是少些接触为好。”
  “什么意思?”这古人话只说一半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那狮子狗,一般只能养在宫中。轻易是不能在外头见到的。偷养皇家的宠犬,可是杀头的事情。”
  “不就一只狗,犯得着掉人头么。再说了,指不定是宫里哪个贵人相赠呢。这皇帝这么多妃子”
  话还没说完,嘴就被迟炎一把捂住。
  “所以我让你别接触这人。还有,天子是能随便议论的么?你这样咋咋呼呼,指不定明天头就不在脖子上挂着了。如何教人放心?”
  听这三分责骂,七分关怀的话,反驳的话始终没能说出口。
  罢了,有些想法,注定是不能和人分享。在这个时代,自由才是最大的笑话。
  这话似曾相识。
  吾翩才想起她前些日子刚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