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二三章:大盛儿女
小丫头长得清秀可爱,虽然稚嫩的脸有些一路奔波的憔悴,但说起话来落落大方。
翠珠将她放回自己腿上,同柳绯烟解释道:“围城前不久,二小姐不知为何赶到长阳城,同侯爷说了许多胡话,反复说了好些天,说是长阳城会被围城,守不得。”
柳绯烟抬眼看她,眼中流出难以名状的震惊:“你再说一遍?二小姐说了什么?”
“我们当时也不信,侯爷还因为二小姐动摇军心,这么多年第一次给了二小姐军棍,说她是不是疯了。”翠珠心里发慌,见柳绯烟目光惊惧,担心再说下去,她支撑不住。
柳绯烟却不是不信,而是,她也知道长阳围城一事。
起先她过于自负,认为解决了右相埋下的棋就不再有问题,也不愿和妹妹一样说出来被当做疯子。
不论柳绯雨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件事,她既然笃定,那边一定是真的。只是不知为何,柳绯雨所知道的,和她对上一辈子的记忆,多少有些出入。
柳绯烟已经疲惫至极,不再有心绪去思考这其中的出入因何而来,扶着沈鹤白的肩站起来,走到那两个孩子面前,蹲下身打量他们。
沈鹤白想去扶她一把,拳头握起,还是起身站到了一边。
那两个孩子漆黑的眼睛映进柳绯烟眸中,这么算来,他们两个出生是大盛就已经处在战火中了,又长在边关,大约是没见过和平日子的,她心中不由软下来,握着孩子的手继续问:“怎么从孩子说到了二小姐?”
“二小姐被侯爷打过之后,觉得说不通侯爷,便来找了我,要我出城去找沈家,说若有不测,沈家定能扭转乾坤。”她声音越来越小,在满厅沈家人里坐立难安,将头低了下去。
沈鹤岚带来的是沈鹤吟殉国的消息,云城也惨遭屠城,她来的路上路过朔城,已经得知了沈鹤游的死讯,而此刻雁门关更是惨不忍睹。
飞鹤军昔日的荣光,伴随着为大盛鞠躬尽瘁的沈平川,一起留在了雁门关外,此刻,飞鹤军只剩下了沈鹤白、沈鹤岚两兄弟,不到十万将士,已是强弩之末。
在这种时候说沈家能扭转乾坤,像一个天大的玩笑。
翠珠不敢去看周围,继续道:“我本就要来找主子的,便快马加鞭赶了过来,谁知不过三日,长阳城就被围了,雍州边线破了几座城,我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女子。”
“二小姐曾告诉我,如果遇到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年轻女子,一定要救她。不过其实不管二小姐有什么原因,奴婢既然看到了,本也不会不救。”
她环顾四周,又凑到柳绯烟耳边,小声将柳绯雨的话说全了:“二小姐说,我会遇到……虞王妃的大女儿。”
去年,先帝驾崩,虞王从辽东赶回的路上遇袭,死于胡人刀下,十三岁的大女儿,五岁的小女儿,还有一岁的儿子,三人全部遇害。
若非如此,先帝也不至于只剩下祝成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儿子,闹到上辈子将大盛的江山拱手送人那个地步。
柳绯烟愕然,盯着翠珠向她确认,见她们的举动,屋中其他人明白过来避嫌,便一一出去,也带走了那两个孩子,剩下沈家兄弟二人和叶红棠。
翠珠望着柳绯烟等她的意思,她点点头:“没事,鹤白是我夫君,是可以依靠的。”
听见自己是值得依靠的,沈鹤白觉得有些得意,眼角弯了些,在雁门关连日围城的绝望里,情绪极其微弱的荡漾了一瞬,但这荡漾不合时宜,便被他压回了心底,等着翠珠接下去的话。
“那姑娘大概是操持过度,看不出具体年纪,我试探了几次,她有时承认自己是虞王的女儿,有时说是虞王妃的丫头。”翠珠将先前的耳语同沈鹤白二人再说了一次,又接下去。
“我和大夫人来雁门关的路上,遇到流寇,她为了保护两个孩子死在了流寇手中,气绝前,她犹豫再三,最终说自己是虞王妃的丫头,两个孩子是她在外面的私生子。”
她这话自然是没人信的,问孩子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总归是大盛的孩子,不管是不是虞王的骨血,也不能见死不救,于是他们便一路带了过来。
柳绯烟想再去问问那两个孩子,刚要起身出门,孙良才跑了回来:“少将军!胡人!胡人攻城了!”
“怎么会?”沈鹤白站起身,朝门口跑去。
胡人前几日有二十万大军都不曾如此嚣张,今日只有十余万,刚刚也亲眼见着沈鹤岚的队伍入城。
他们今日怎么会攻城来了?
他走了两步,想明白了其中关键:沈鹤岚的到来,意味着大盛边线的沦陷,父亲、大哥、二哥、威远侯,甚至目前还没消息的凉州忠勇侯,都已经招架不住了。
胡人或许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和烨王,和右相里应外合,狼狈为奸,一路推了过来。
当日,围雁门关压根不是为了攻城,只是为了逼飞鹤军出城,留下飞鹤军的大半战力,留下主帅。
如今兵力回撤,胡人的兵马陆续聚集,才是真的到了攻城的时候,此刻,外面或许已经不是十万,而是胡人在辽东、西北所有的兵力了。
难怪那日,父亲出了城,明明有机会攻城,元智方的人却按兵不动,连云梯都没有架多少。
沈鹤白想明白了其中原委,脑海中不断浮现父亲那日支撑着断矛的背影,怒极反倒冷静下去,明白如今真的是雁门关的生死关头了。
幸得他这几天,日夜披甲持刃,此刻倒也不用再花时间穿戴,片刻便和沈鹤岚回到了北关口城楼下。
柳绯烟来不及安顿翠珠和叶红棠,也跟着夺门而去,等她冲上城楼时才发现,翠珠和叶红棠的马也在身后不远处。
“上火箭!巨石!放烟!”城墙上已经有将士焦来回奔跑,火油一桶桶地搬上城头。
胡人怒吼着架起云梯,密密麻麻的人头涌了过来,天欲雨,黑云压阵,人群宛如落雨前的蚂蚁,将城墙覆盖得像是活了过来,人潮涌动。
后方,是不断变多的胡人,战车带着巨木朝城门推去,他们要撞城门了。
火箭射中正在上城头的胡人,他跌落下去,身后立刻有人爬上来占据了他先前的位置,士兵近乎麻木地将死人踹下人堆,给后来的人挤出一条路,前赴后继的速度早已不是火箭能跟上的。
巨石被人群推了回去、火线蔓延被尸体堆叠扑灭,胡人仿佛在那一刻不知道死为何物。
柳绯烟目瞪口呆地看着,厮杀的吼声灌入耳中,她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真正地成为战场的一部分。
不管是前几日和元智方的单挑,还是今天两队人马的打杀,她都是以一个将领的身份站在最前面,她抛砖引玉,随后抽身而退。
而今日,她站在城楼上,终于感到自己和那些人,那些蚂蚁一样的黑点毫无差别,一支不长眼的箭,一颗火星,一块石头,她的命和他们一样不值一提。
偌大的恐惧感席卷了最后一点勇气,她站在城头大喊:“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你们还想死多少人才够!”
她以为自己已经活过一次了,理应知道生死之间,没有恐惧可言,理应知道她既然下了决心守护大盛,陪着沈鹤白,就不该畏缩。可如此的场景,她不知道勇气能用来做什么。
沈鹤白瞥了她一眼,继续带着士兵将云梯上的人砍下城去。
“怕的话就下去吧。”他声音不高,被厮杀淹没,柳绯烟听了个大概,没听出情绪,摇着头跟上去。
沈鹤岚和叶红棠,还有翠珠,还有先前在南关口的孙良才、时俊杰、齐津,叶红棠的副将顾寻,断了一只手的姚晟,城中兵卒,不管有没有伤,不管军衔军阶,密密麻麻站在了城墙上、城门后。
火油和巨石也没能阻止攀爬城墙的胡人,更重要的是,城楼上就已经兵力不足,城楼下,镶嵌铜皮的攻城锤逼近,投石车、冲车紧随其后,重弩炮搭着炮蓄势待发,胡人有备而来,志在必得。
那些战车、弩炮都是用成千上万的血肉堆着运来的,柳绯烟满眼血色,颤抖着问沈鹤白:“我们防得住吗?”
沈鹤白几不可查地摇头,动作只有他身边的柳绯烟能够看清,随即他又继续站上城头,如今的局势,已不是靠智谋、策略可以解决的,每一个人都只剩了士兵最后的任务——用血肉之躯,以命相搏,包括他们。
柳绯烟转头冲了下去。
那天,她曾在城门下喊得声嘶力竭,叫百姓们让出一条路,让沈平川回城,无数次觉得他们会懂城外是什么情况,会理解沈家,会体恤和他们鱼水交融的飞鹤军。
可最后,换来的只有无尽的谴责、谩骂、质疑,就算他们醒了,让开了,也是被自己刀上的鲜血刺痛了眼睛。
她本不该对雁门关再抱有期待,不该相信这些百姓会愿意做抛头颅、洒热血之事。可又不得不再一次对他们抱有期待,这里是沈平川用命守下的雁门关,是大盛最坚实的防线,大盛江山的象征。
也是这二十万百姓的家。
柳绯烟马不停蹄地冲到上元节那日的擂台下,举起鼓槌,奋力敲打下去。
城内乱作一团的百姓四处逃窜,希望找到一个容身之所,一个就算城破也能活下去的地方,听见鼓声,几乎没有人驻足。
柳绯烟见只有三两人停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喊起来:“父老乡亲们!我是定国公府世子夫人柳绯烟,我最后一次请求大家,救救雁门关!”
没人理她。
鼓点敲破雁门关上空的黑云,雨落了下来,冲淡了城门口的血腥气,却无法冲开人群的惊恐、满城死气,也冲不开两军厮杀的烽火。
“大家,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们,救救雁门关,若城破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大家都得死!”
“可我们能做什么呢,夫人难道要我们去送死吗?”有人在高台下喊。
说话那人是个莽汉,身材粗壮,柳绯烟想起城上面无血色的伤兵,想起刚从云城回来,断了一只手的姚晟,指着那个男人咬牙:“你有手有脚,有什么不能做的!”
“会点功夫的可以上城楼杀敌,有点力气的可以搬运火油,妇女可以照顾伤兵,孩童都能传信,就算不能动了,你去看看城门前,多少士兵带着多重的伤在替你扛着城门!”
“可……”
还有人要说什么,城中却有妇人冲了出来:“夫人!我来!您要我做什么,我来!”
有人认识那个妇人,不可思议地问她:“秦氏,你丈夫不是被妖女杀了的么,你怎么还傻到给沈家卖命!”
“对,沈家人出师不利,守不住雁门关,拿百姓生命当儿戏,妖女滥杀无辜,他们一家死了都要下地狱的,你也要下地狱吗!”另一个男人一边从人去楼空的铺子拿着布料,一边插嘴。
柳绯烟一愣,她那日在乱中,杀鸡儆猴,杀的原来真的不是个细作,而是实实在在的百姓,许是因为不安,才会跳出来口出厥词。
她不知该说什么,还没开口,妇人指着说话那人骂道:“我家阿大说错了话,乱了军心,我认。但你们呢!你们那时便在一旁撺掇,不过就是欺负我家阿大是个愣头青!”
“阿大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丢了命,我不怪夫人,倒是你们这些獐头鼠目的懒汉,生死关头,还在挑拨什么!夫人忠肝赤胆,我虽不如,但总也能派些用处!”
“你们若不去,全城今天就一起下地狱,到时候拔了你们碎嘴的舌头,戳了你们白长的眼睛,砍了你们不出力的手、不挪窝的脚,叫你们永世做个哑巴,再不能说些闲言碎语!”
人群静默了片刻,几个汉子走出来:“夫人,我们是先前来打擂的,今日本就想结伴去南关口找您,后来被安排来城里巡街,我们商量过了,这就上城楼。”
“夫人,少将军曾救过我夫君,他虽然没能从城外回来,但这份恩情我是要还的。”
“都怪我,是我前几日昏了头,夫人,我对不起大帅,我也愿意去!”有人跪下朝柳绯烟磕头,反复念着自己错了。
许多人那日都被突如其来的恐惧冲昏了头,被人们你一言我一句的猜疑灌满了脑子,当看着沈平川在城门外,在他们眼前留下那个背影时,很多人便已经醒了,可那都晚了,如今,总算有了赎罪的机会。
不愿去的人逐渐散开,他们忙着逃命,并没有心思留下说太多,但留下的人却占据了街道,越来越多的人提着家中菜刀、斧头,乃至锅碗瓢盆出门。
甚至有大汉扛着石磨,喘着粗气问:“世子夫人!我可有用!”
他身后,年轻女子追了上来,却不是来阻止的,反倒露出个笑来,拍了他的脑袋:“傻子,磨丢了明天拿什么磨麦子。”
人群哄笑起来,仿佛结伴看灯的路上,雁门关还是那个月夕灯宵,满街花灯的雁门关,仿佛磨丢了,日子却一定有明天,这是什么毋庸置疑的事。
柳绯烟鼓槌落下,喊道:“父老乡亲们,随我去!”
她刚要带着人冲去城下,有士兵远远地大喊:“夫人!烨王带兵来了!世子叫您上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