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一章:定国夫人

  雁门关围城第五日,一夕之间,城墙内外天翻地覆,满目疮痍。
  元智方二十万铁骑,遍地横尸,剩余十二万,却有兵马陆续赶来。而城中,囤兵只剩不足四万,兵马粮草,捉襟见肘,内外伤兵哀鸿遍野。
  雁门关尚未沦陷,但大帅沈平川被胡人枭首示众,飞鹤军所有人站在城头,死守着雁门关,也死死盯着胡人的大营,营前那个醒目的黑点。
  满城百姓人心惶惶,他们最大的仰仗已经不在了,万一……
  然而昨日柳绯烟一刀刺穿的尸首还历历在目,血顺着她白皙的手臂流下,那把刀悬在所有人头顶,没有人再敢说什么。
  城内第二人就抓了一批趁机作乱的细作,外来的百姓也被安置在驿馆里,按日发放食物,终于堵住了悠悠之口,至少,表面上将躁动不安的人群压在了沸腾之前。
  甚至有孩童哭泣时,也会有人小声提醒:“莫要哭了,当心世子夫人,她可不是善茬,说杀人可就杀了。”
  得益于此,城下重归寂静,沈鹤白木然地持枪而立,声音嘶哑干涸,双眼布满血丝,他以这个姿势,站了一整夜,不曾闭上眼睛,就那样看着对面。
  “众将士,援兵不日就将抵达,诸位,再陪沈家,陪我守一次这座城吧。”他嘴角全是血泡,身上的伤口胡乱包扎着,看起来几乎是下一刻就要跌下去的样子,却奇迹般死死撑着。
  “末将在!飞鹤军在!”城楼上,喊着赤忱热血和愤怒的声音响起,将士们几乎哭喊出声,声音回荡在战场上空,吹散了昨日的硝烟。
  ——雁门关被围第八日,定辽大统帅战死第四日,沈家人终于到了南关口下。
  柳绯烟和沈鹤白一人一头,沈鹤白守着北关口,面向胡人;她守着面向冀州内线的南关口,等着援兵。
  城外来人时,她眼前一亮,紧绷了八天的精神终于得到了一刻的放松。
  随即,她发现来的却不是离得最近的沈鹤吟,而是两抹纤细的身影,和一小队骑兵,乌黑长发在奔驰中散开,风鬟雾鬓,显然是两个女子。
  等那些人近了些,她才发觉,那是本该在谷阳城的叶红棠,以及,她理应在雍州长阳城的丫头翠珠,翠珠的怀里和背上还各有一个孩子。
  柳绯烟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两个人是怎么在一起的,更想不明白,定国夫人为什么会带着不足一千人的兵马绝尘而来。
  她也来不及想明白,只得飞速叫人通知沈鹤白,又安排起开城门、出城接人。
  叶红棠的马很快逼近了南关口,埋伏在暗处的胡人也已经蠢蠢欲动。城中只有四万余人,大部分还在北关口面对胡人,此处仅有一千人。
  柳绯烟不是不知道,现在这点人,城外只要不到五千胡人兵马,她便手无缚鸡之力。
  她很清楚,只要开门,必会和埋伏的胡人有一场血战,她深吸一口气,冲着疾驰而来的兵马喊道:“婆婆!翠珠!不要停,我来接你们!”
  不论如何,这门不能不开,沈鹤白那日已经在北关口看着他的爹无能无力,隔着一扇城门却什么也做不了,她如今难道要看着他的娘又在南关口被关在门外么。
  沈鹤白的家,不能再少任何一个人了。
  更何况,那里还有翠珠,那是上辈子,除了沈鹤白唯一没有抛弃自己的人,是一边颤抖一边哭着要替自己去死的翠珠。
  翠珠听见了柳绯烟的声音,激动起来,冲着身边叶红棠道:“夫人!是我家主子!她在的!夫人莫怕!”
  叶红棠只匆匆见过柳绯烟一次,并不熟悉她的声音,对这个儿媳妇的印象仅仅是“漂亮得过分了”,并未想过她此时会站在城头上,面露狐疑地看着翠珠。
  “夫人,小姐真的很厉害的,夫人莫怕,我们向前冲!”
  胡人的蛰伏的兵马果然出洞,从四面八方的树林、遮掩里冒出,叶红棠神色凛然地挥鞭:“顾寻!带翠珠和两个孩子进城!”
  她调转马头停下,有将士犹疑:“夫人,您不走吗?”
  叶红棠神情凝重:“胡人要抓也是抓我,不必多说,带她们入城,有大帅在,没事的。”
  “大帅……”柳绯烟想说什么,但最终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急道:“刀!马!调一百人随我出城!不要恋战,护送老夫人回城!”
  她以为自己的神情看不出任何破绽,然而那两个戛然而止的字刚刚说出口,叶红棠便捕捉到了其中关键:“大帅呢!”
  她说着话却不回头,长鞭镶着铁蒺藜,钩过胡人时一片血肉模糊。
  叶红棠乃如今南平王的长姐,老南平王的嫡长女,当年便是叱咤风云的女中豪杰,相传她与定国公便是在战时相识相知,从此举案齐眉的。
  柳绯烟不敢回话,只急着匆忙冲下城楼,城楼下却有几个人站了出来。
  “末将云城孙良才!”
  “末将应城时俊杰!”
  “末将朔城齐津!”
  这几个是本该在上元节那天打擂的将士,从各地来了雁门关,前几日因为不知其中有没有胡人细作,一直被留在驿馆,今日才确认了身份,放了出来。
  那几个汉子抱拳,单膝跪地,领头那个孙良才道:“夫人,让我们去吧,前几日没能给雁门关帮上忙,身为大盛男儿,着实耻辱。”
  柳绯烟不无担忧地看着三个汉子,向他们确认道:“你们可确定?你们是军中一年来的佼佼者,来打擂该算作是嘉奖,你们此刻亦可以算作恰好来雁门关休假,若不想参战,我绝不逼迫。”
  “我们本就是大盛将士,不管是在营中,还是在雁门关,末将愿为飞鹤军,肝脑涂地!”孙良才应声回答,身后两个汉子一齐低头应了,异口同声道:“愿为飞鹤军肝脑涂地!”
  “去吧,小心着点。”柳绯烟皱眉,转身上了城楼,不再坚持。
  此刻,所有大盛的心都同她一样,或许,还比她坚定多了。
  她依然是怕的,恨不得此刻就能冲出城去,逃回雍州,逃回父亲身边,她比自己的将士们还要怕死多了。
  胡人前赴后继地向叶红棠追去,她当年虽也是声名在外的英勇女将,但到底已经是四个儿子的母亲,年过四旬,当年的威名同矫健早已不再,被逼得勒马向后退了一步。
  柳绯烟站在城头上,脸色铁青,看着三人带着兵马冲到了叶红棠身边,护送她向后方退去。
  兵马正要退进南关口,打斜里横穿过一骑快马——本该在北边的元智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此地,倾身半悬在马侧,弯刀划过翠珠的马,战马一侧两条长腿鲜血四溅,向前倒去。
  叶红棠厉声大喝:“胡人小儿!定国夫人在此,谁给你的胆子缠着个丫头!”
  她的长鞭挥动,重新调转马头,隔开元智方的马和翠珠,也将自己和对身后兵马隔开。
  雁门关南关口下,一队兵马带着一个年轻女子,两个孩子,离胡人最近的前方是定国夫人叶红棠,她持鞭傲然面对面前年轻的胡人皇子。
  兵马从城中出来,叶红棠自然而然地发号施令起来:“顾寻,把翠珠接到你马上,葛明羽,带着两个孩子,跟着雁门关的兵马,跑!”
  “夫人——”顾寻盯着她看,不顾一切地要往回冲。
  这里的人都是飞鹤军的,但他不是,他是南平王的属下,是二十多年前,叶红棠嫁入定国公府时就跟来的老将。
  所有人都为雁门关而战,听沈家号令,但他只听叶红棠号令,只负责叶红棠的安危。
  柳绯烟在墙头上再也看不下去,从身边抢过一杆枪,飞身下城楼,跃上马背,到了城门口。
  她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叶红棠为何出现在此地,翠珠为何不在雍州,沈鹤吟为何没能出兵救援,沈鹤游同沈鹤岚又是不是已经在路上了,更不知道那两个莫名其妙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但,唯独叶红棠和翠珠,她一定要她们活下去,雁门关不能再像四天前那样,看着沈平川用最屈辱,最孤独的方式,一个人背向整座城池了。
  叶红棠的铁鞭同元智方缠斗,身后的兵马开始和胡人的伏兵交战,她要速战速决了。
  柳绯烟无暇去想更多,时隔四日,再次和元智方双目相接。
  胡人桀骜的王子露出冷笑:“夫人,好久不见,要不要我给你一点时间,好让夫人告诉定国夫人,这几日大帅都在哪里。”
  “你闭嘴!”柳绯烟眼色极寒,似是想用眼神剜进元智方胸口,掏出他那颗心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看看他的血是不是和塞外的风一样没有温度。
  他怎么能。
  柳绯烟忍不住转头去看叶红棠,她知道如今,叶红棠就算是猜,也该猜出些什么了。她不敢看叶红棠的神色,更不敢亲口告诉她,大帅在哪。
  “我今日并非定国公之妻,我是南风将军叶红棠,狗贼,你在看哪里!”
  叶红棠的长鞭挥舞,破空之声呼啸,撞进塞外的风中,柳绯烟没有料到她竟会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