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马革裹尸

  见城门大开,胡人不再试图攀云梯攻上城头,转头朝着城门而来。
  方才城中百姓还坚信着大帅一定能赢、不敌只是打算弃城的借口。
  此刻,目之所及,流血漂橹,飞鹤军剩余的将士比出城时少了大半,站在前面的几乎没有一个能看清面目的,血与尘土沾染全身,满地折断的枪、不知是哪方的残肢甚至头颅。
  将士们的衣衫同战甲浸透鲜血,淋漓地朝地下滴落,却留不下任何痕迹——那片土地,早已是血红的了。
  他们终于相信,飞鹤军从未想过弃城,他们顶天立地的大统帅,面对数倍的胡人,也终究胜不过天去。
  先前被推出人群、哭喊着乞求百姓散去的妇人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冲了上去,抱住一个只剩一条腿的男人哭号起来:“李家大郎!你可看见我夫君了!我夫君在哪,他还活着吗!”
  那个男人一愣,摇头,他身边有人犹豫道:“嫂子,大哥他活着……”
  “他怎么了?他断了腿我可以背他,他断了手以后我来犁地!他瞎了残了废了都没关系!活着就好!”
  “大哥他……没受伤。”不知为何,这明明应当是一件喜事,但男人们似乎都不想说出口。
  两个互相搀扶的男人说完这句话,都露出羞愧的神色,低着头继续一瘸一拐地扶着墙走了。
  那妇人喜形于色,一时止不住嚎啕,哽咽着露出笑脸追上去问:“那他在哪呢!”
  “在……城外。”
  她的夫君没有受伤,长缨依旧在手,一腔热血尚温,便依旧在为雁门关而战。
  城门洞开,但尚有战力的将士并未入城,而是用最后一圈防线,将胡人同城门隔开,保雁门关百姓无虞,护送伤兵回城。
  大喜大悲之下,女人看向城外短兵相接的两军,百姓们随着她,越过这些伤兵看向城外。
  那里,沈平川一杆长矛,长身而立,同尚有战力的将士站在城墙外,与扑咬而上的胡人厮杀,将他们死死拦在城墙之外。
  他们不让沈平川回城,可现在城门开了,他们的大帅却也没有打算回城。
  那妇人咬着牙,眼中闪着泪光,一手一个,将那两个男人架在肩上,拖着两人朝医帐走去:“我夫君不能白死,你们要好好活着。”
  城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哀嚎、哭喊,不断有人涌来,搀扶着伤兵、抬走尸体,柳绯烟终于缓过神来,站起身拖开那具被自己手刃的尸体,转而加入了运送伤兵的队伍。
  将士的血覆盖了她满手鲜血,沈鹤白该去城门口迎接伤兵,她就在城楼上下来回奔跑,安顿伤兵、安排城防。
  城还在,尽管全城乱作一团,但至少他们不能再乱。
  绝望的人低声啜泣着,或散去或待在原地,还想闹事的声音被撕心裂肺的恸哭淹没,反应过来的百姓跟着柳绯烟和将士们,沉默着传递着伤员,不再有人敢质疑飞鹤军是何用意。
  城外,元智方带着大军,踏过满地人马尸首、折枪断刀,向城门进攻,沈平川挥矛拦在数丈开外,直指对面的千军万马。
  他的副将已经全部阵亡,只剩下一个王杨正在疏散伤兵,战马也早已倒地,城门前,最后一批伤兵正通过门洞,陆续入城。
  两军交战,容不得片刻凝滞,沈鹤白终于醒悟过来,来不及去管自己的战甲已经被城中百姓卸下,提着枪朝城门奔去,他就站在城门口,疏散着人群,眼睛却无法离开城门外那个身影。
  那个他从小看到大的身影,他从小就想成为的人,现在还为了辜负了他的百姓死守在城墙外。
  沈平川回首,从人群中捕捉到了那个白衣染血的身影驻足看着自己,怒喝道:“看什么看!做你该做的!”
  他要转回去时,看见儿子新娶的媳妇站在城楼上,那身醒目的红衣显得她在混乱中依然神采奕奕,她在忙着清点受伤的将士,忙得脚不点地,看起来比自己那个傻儿子稳重许多,
  等安置完,柳绯烟扶着城墙向外看去,与沈平川视线对上。
  她知道公公一直不喜欢自己,此时却从他眼里看出了从未见过的情绪。
  柳绯烟觉得,沈平川似乎在和自己道别,又似乎是做了一场交接,将沈鹤白交给了她。
  她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只是面前又有人在叫她了,她来不及去想更多。
  她回身继续忙碌,沈平川也收回视线,随即不再回头。
  他背对着整座雁门关,迈步迎着胡人而上,右手卷了刃的刀劈向面前胡人战马,左手断矛刺向身侧一人咽喉,两个胡人应声倒地。
  然而,寡不敌众,飞鹤军剩余将士的数量终究还是无法拦住胡人。
  大军已经逼近了城门,王杨面前数千伤兵,大喝一声:“弟兄们!你们可还记得来我飞鹤军的初衷!”
  “入我飞鹤军,便是选择了与边关苦寒为伴,你们中有雁门关土生土长的男儿,自小对胡人咬牙切齿,也有抛弃虞京繁华来此的大好男儿。”他在战场上已经受了不轻的内伤,此时气运丹田,一口鲜血喷出。
  擦了擦嘴角的血,王杨继续喊道:“我们站在这里,是为了飞鹤军的荣誉,为了家国,为了城里你们的同胞、亲人。”
  “城门再不关,胡人恐怕就要涌进去了,兄弟们,我恐怕不能把你们都送回城里了。”王杨抬手振臂高呼:“若是想回城的,便向前走,跑!跑回去和你的家人团聚,不会有人看不起你的选择!”
  “若要留下,便和我一同留下,马革裹尸不过是早就知道的宿命,不会有人记住你的名字,但大盛的江山、雁门关的风沙永远记得你!”
  他说着,自己向后退了一步,转身不在面对城内,而是看向前方与胡人厮杀的沈平川。
  数支羽箭朝着沈平川飞去,刺穿他的膝盖,沈平川断矛收回,支撑着身躯不在胡人面前倒下。几个胡人在沈平川来不及收刀之时,持刀围了上来,打算将他生擒。
  挤满伤员的城门口突然空阔了起来,飞鹤军剩余的将士纷纷后退一步,转身迎向战场,站不住的将士也倚着身边人的肩,艰难回身。
  “大帅在……”
  说到沈平川,王杨哽咽了一刻,声音在喉咙中凝滞,脸上干涸的血液被滚烫的泪化开,他拭去泪水继续喊道:“大帅在!飞鹤营在!雁门关在!”
  将士们嘶哑的声音响起,仿佛知道那是他们留给雁门关的绝响。
  “大帅在!飞鹤营在!雁门关在!”支离破碎的声音汇聚起来,穿过城墙,点燃了一城死水,城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哭声。
  “关——城——门!”沈平川的声音同城楼上的将士交汇。
  沈鹤白看着城门口发生的一切。他的父亲被羽箭刺穿的膝盖汩汩流血,他就那样用断了的长矛支撑着自己,一只手挥舞着弯刀,逼退上前的胡人。
  终于,被他视死如归的神情震慑,一个胡人忘记了生擒主帅的军令,恐惧之下,他大喊着挥刀刺穿了沈平川的胸腹。
  “沈鹤白!雁门关就交给你了!”沈平川只留给雁门关一个背影,失去支点的身体死死攥紧那截折断的矛,固执地不肯倒下,在胡人的刀下如摇摇欲坠的鹰。
  声音越过嘈杂战场,钻进脑海,沈鹤白一口血呕出口中,腿几乎瘫软,不顾一切地扶着墙朝城门跌跌撞撞跑去。
  城门在他眼前关上,门外的战火和呐喊被阻挡在了城墙之外,将士们死死拦住试图撞门的沈鹤白。
  他跌坐在门前,抬头看着门前满地伤兵,如同五雷轰顶,没了任何知觉,只有两行泪和着血流下,在血迹斑驳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泪痕。
  “求你们,带我去城头,我要出城。”他麻木地重复着,没有人敢上前,拖走他或者安慰他都显得多余。
  “让我出城吧,我不要开城门,我也不要你们去救我爹,我只求你们,让我去吧,我去陪我爹。”他斜斜靠着城门,试图站起来爬上城楼,却怎么都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
  彼时柳绯烟站在城头上,看着沈平川的尸体被断矛和铠甲撑着,弯刀挥下,城头上将士们不忍再看,哭声四起。
  上一世,她以为沈家战败是死于胡人突袭,猝不及防。直到刚才,她依然觉得是雁门关满城百姓害死了沈平川。
  然而想起先前那个眼神,她意识到,沈平川是向着死去的,并非谁逼迫他,亦非他走投无路。
  他是定辽大统帅,若他想回来,哪是城墙可以拦住的。
  过去朝中有人说“定国公一人可抵十万大军。”
  她深以为然,方才也不是没有自私地想过,沈平川是大盛最重要的人之一,他一个人的命或许比半个城,整个大军都重要。他该比所有人都先回城,他活着,这座城就活着。
  然而此时,柳绯烟才明白,沈平川一人可抵十万大军,抵的正是他一人背向雁门关二十万百姓的气魄。
  她定定站着,目送和自己尚不算多么亲近的沈平川,朝城头上垂着头的将士们喊道:“不要哭!我们要把大帅守下的雁门关,守到援兵来的那一天!仗还没有打完!”
  将士们哽咽的呐喊随着鲜血迸发,柳绯烟突然发觉,自己今日似乎连恐惧的时间都没有,浑身流淌着的是身为威远侯嫡女,身为沈家新妇,身为大盛子民的满腔愤懑。
  她发觉,重来一次、改变一个人、一件事并不能拯救大盛。大盛是全天下千万子民的大盛,不是她一个人就能力挽狂澜的弹丸之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救下今天的雁门关。
  但至少,她还能救沈鹤白——这一世,沈鹤白有她,他不用再那样一身红衣,满心寒霜,一个人走过那么苦,那么孤独的岁月了。
  “沈鹤白,现在没你哭的功夫,你该站起来了。”柳绯烟转身冲下城楼,从身后环住沈鹤白,将他的头放进自己怀里。擦去他脸上的泪水。
  “雁门关还有二十万百姓,他们还有家人,令牌还在你手中,你还要站起来,保家卫国。”
  “他们的家人保住了……可我呢,我的家人呢!”沈鹤白闷在柳绯烟怀中,声音从喉间泄出。
  柳绯烟的手更紧了一些,将他按进自己单薄的怀里,坚定的心跳和话语传进沈鹤白脑中:“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