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龙战鱼骇

  凛冬的天总是黑得太早。
  人群沸腾起来的同时,暮色已经降临,重重黑云、漆黑夜色令全城百姓心中的弦彻底绷断。
  “沈平川!出兵!飞鹤军不是战无不胜吗!出兵!”
  “我早就说了!那个女人就是个祸水!众目睽睽之下滥杀无辜!还说那是胡人细作!”
  “说什么有粮食!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要为了自己忠臣良将之名,拉全城百姓送死!”
  “要我说,把沈家父子和还有飞鹤军都送出去,把这女人送给胡人,我们投降,胡人难道真要杀了整整二十万人不成?”
  “娘!我不想死!娘!我们会死吗!”
  随着此起彼伏的叫声,柳绯烟同沈鹤白瞄准了几个带头的,暗中差人制服了那几人,将人带去了府衙。
  人群恢复了表面的安静,巡城的士兵以宵禁之名,强行将百姓驱逐回了坊内。
  然而他们都意识到,雁门关此时已经是一潭浑水了。
  每一户人家,漆黑的窗后,都是沸腾前最后的窃窃私语,声音交织,最终传到街上,汇成安静的躁动,明天白天,谁都不知道会如何。
  上元节当日,擂台下喊着“我大盛的战士,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往不利!”的,是雁门关二十万百姓。
  喊“世子威武!世子夫人威武!”的,也是雁门关二十万百姓。
  喊:“世子夫人一骑当千!”的,还是雁门关二十万百姓。
  他们今天日头还在对柳绯烟说:“我们相信你。”
  傍晚就说起了:“把这女人送给胡人。”
  柳绯烟听着满街谩骂,站在长街之上,望着家家户户禁闭的门窗,只觉得遍体覆上关外寒霜,惘然地看着沈鹤白。
  “别听了,走。”沈鹤白伸手捂住她的耳朵,不由分说地拉起柳绯烟。
  她不敢再去想,伸手拍拍自己脸颊,强提起精神:“走,我们审审那些细作去。”
  看她的动作,沈鹤白摇头,拉着她往大营去了:“如今再去找还有哪些细作,已经没用了,明日若不出兵,不用胡人攻城,雁门关城就会从城内开始土崩瓦解。”
  “胡人只是埋了一颗种子,等恐慌蔓延,全城百姓都是细作,都是叛徒,都是敌人,抓人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沈鹤白声音低沉沙哑,疲惫不堪。
  他们还有足够的粮草,被围上三个月都绰绰有余,但雁门关百姓已经没有足够的信心撑过三天。
  照理,雁门关发出的飞鸽传书,三日里总该收到回信了,然而至今不曾有任何回音,他不得不相信柳绯烟说的的确是有可能的——这之中或许已经出了问题。
  胡人素来鲁莽,以武力著称,不知怎么出了元智方这个异类,成了胡人中少有的智将。
  两人到大营时,沈平川已经在了。
  沈鹤白擦了一把不存在的汗,好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低声问道:“父亲……?”
  此时无旁人在,他不叫大统帅,叫沈平川父亲,便是打算请战了。出城应战九死一生,这件事应当他去,若他回不来,城中还能有主心骨。
  沈平川面色没有丝毫表情,静静看了沈鹤白一眼,从腰间卸下令牌:“拿着,明日城中留一万兵力,由你守城,其余人随我出北关口迎战,姚晟带小队从南关口突围。”
  如今飞鸽传书已然不值得信任,只有亲手将信传出去,才能确保无虞。
  围师必阙,胡人兵力不够将雁门关四面围城,留了一个南关口,安排着伏兵,等着有人突围、分散兵力。这原本是计,如今却可以将计就计。
  一旦大军将胡人兵力留在北关口,南关口就只剩少量伏兵等人突围,姚晟只要能从伏兵中杀出重围,抵达云城,面见沈鹤吟,雁门关就还有救。
  若一味守城,等不来援兵便只能等死。
  而飞鹤军以九万对二十万,赢或许不易,搏上一搏,却也不无可能。
  沈鹤白听完计划,面色凝重,单膝跪下,声音斩钉截铁:“末将领命!”
  “请父亲……务必凯旋。”
  他原本的计划是自己带小队出城,从兵力最少的南关口奇袭,只要能带回一批胡人首级,或许城内还会重新燃起希望,躁动还能被暂且压下去。
  但沈平川打算直接陈兵列阵,正面迎战二十万胡人。这件事,只有身为大统帅的沈平川才能做,只有他才能去。
  于战场之上,身为部下,沈鹤白只能说一句末将领命。但作为沈鹤白,他只希望自己的父亲能活着回来。
  说完这句,两个人各自离去,柳绯烟满脸担忧地看着沈鹤白,跟在他身后,胸口一阵鼓点杂乱敲落,紧紧攥着沈鹤白的手道:“大家都会活下去的。”
  这不是上一世,上一世发生过的事,不会发生的。
  天成二年,上元节后第四天,正月十九,定国公沈平川率九万将士,列阵雁门关前。
  柳绯烟同沈鹤白站在北关口城楼上,望着出城的大军。
  随着城门打开,大军出列,对面乌泱泱的胡人也出现在眼前,百姓中一片死气沉沉。
  恐惧蔓延的同时,站在最前方的沈平川举起枪,眼里燃起战意,城楼上,号角吹响,雄壮绵长的号声直冲云霄。
  铁蹄疾驰而去,初升的冷冽阳光笼罩着雁门关,凄冷的光线将高墙染上沉寂的暗色。
  柳绯烟和沈鹤白就并肩站在城头,望着胡人一眼望不到头的军帐,谁也没有开口。
  姚晟即将从南城门出城突围,王杨和胡成跟着沈平川出战,城里剩下的几位都是年轻的裨将,都是第一次见到这场面。
  不久前才被提拔的裨将孙士海急切道:“少将军,胡人是大帅的二倍之术数……我看……不如让大帅晃上一圈,叫城里百姓知道我们出过兵,就回来吧?”
  沈鹤白生得好看,眉眼素来是英气的,他侧头用凌厉的眼神盯着孙士海,道:“闭嘴,往后再叫我听到有谁动摇军心,按军纪处置。”
  “胡人倾巢而出,一旦攻克雁门关,便是打开了我大盛山河最密不透风的缺口。家国存亡之事,岂容儿戏!”他往日素来跟在沈平川身后,将士们从未想过拿了大统帅的令牌,沈鹤白一身浩然之气,竟叫人看出几分沈平川的样子来。
  “我定国公府四世从戎,满门忠烈!我飞鹤军,数十万忠魂埋骨塞外,再无缘见一眼父母妻儿!我辈皆为大盛抛头颅,洒热血!你难道要辜负雁门关二十万百姓的期待吗!”
  沈鹤白话语铿锵有力,胸中却仿佛有千斤鼓吹在擂战鼓,擂得他头晕目眩,血肉嵌进刺骨的严寒,震得他听不清自己的话。
  他脑海中有声音在喊,你要看着你的父亲走上绝路吗,他别过头不再去看孙士海,不去想自己其实也希望他所说的成真。
  可城下是他们的大统帅,是大盛的定国公,不是他一个人的父亲,他只能希望沈平川胜利,却没有资格自私地希望父亲不战而退。
  柳绯烟在那一瞬间,似乎与沈鹤白心灵相通,她悄悄伸手,捏住沈鹤白,低声道:“要相信公公。”
  城下两军对峙,元智方跨在马上,昂首立在阵前,放声大笑:“沈将军,是时候认命了,您和您的漂亮儿媳一定有所不知,我兄长也带着二十万兵,去了雍州,昨日,威远侯柳长松,弃城了!”
  胡人一齐大笑起来:“城里的百姓!听见了吗!威远侯弃城了,很快,你们也要被放弃了!等沈平川这个狗贼缩回城里,你们要么饿死,要么被他献给咱们二皇子!”
  “威远侯柳长松,弃城了。”
  这句话闯进柳绯烟的脑海,她脱口而出:“住口!我爹不可能弃城!你别指望一句话扰我雁门关一城军心!”
  “你都要死了,我何必和你撒谎。”元智方懒得同她多费口舌,喝道:“攻城!”
  他身后的大军如潮水般涌动起来。
  沈鹤白来不及关心柳绯烟,命守城士兵弯弓搭箭,为城下突围的大军掩护。
  浸了火油的箭一支支点燃,飞向胡人,战场上龙战鱼骇,金戈铁马,血战作一团。
  沈平川手提铁矛,冲了出去,一枪挑开了几名胡人,身形同时一侧,避开胡人弯刀,枪尖回扫,将面前的胡人一矛刺穿,随即甩开尸体,弯刀撞上迎面而来的战马,一颗巨大的头颅落地,蒸腾出带着血气的白雾。
  城上将士眼中燃着希望,纷纷为自己的大帅叫好,火箭不断飞向远处的胡人。
  飞鹤军常年操练,比胡人仓促纠集的散兵游勇到底规整不少,虽然体格天生不如胡人勇猛,但厮杀见进退有度,竟也并未落太多下风。
  只是胡人到底兵多将广,虽然伤亡不及胡人,但同前赴后继的胡人死战下来,终究体力不支。沈平川为将士们打开了一条血路,却见身后已经有胡人开始攻城,他挥矛杀回城下。
  身后是胡人弯刀,沈平川无暇回头,听着破风之声袭来,正欲回手架招,却听见一声呐喊,王杨从身侧赶来,策马上前,迎着胡人弯刀而上。
  他回头是,王杨的枪穿透了胡人胸腔,弯刀亦当头劈下。
  “大帅!”王杨脸上带笑,还想再说什么,但终究没能说出口。
  沈鹤白在城楼上喊道:“今日突袭已卓有成效,开城门!再缠斗下去。胡人杀之不竭尽,我们后继无力!回城休整!”
  传令兵刚要下城楼通报,方才被骂过的孙士海却又跑上了城楼,慌张大喊:“少将军!不好了!城中百姓堵城门了!您快想想办法啊!”